[下廚記 IX]多味茄條

長期宅在家裡,真的會宅出毛病來的,神精病(滬語,即所謂「精神病」,滬語常見顛倒詞序,如謂「腐乳」為「乳腐」,而「紙餐巾」則為「餐巾紙」)。全球新冠疫情,我也同大多數人一樣,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萬不得已總要去買點食材時,從口罩到手套,全副武裝。到了超市,雞鴨魚肉水菓菜,能多買點就多買點,儘量減少出門的機會。 這不,到了超市,神精病又犯了,我看到了一個小盒子,盒子的右上角寫著「廟口小喫」,正中紅底白字,有的寫「豬肉滷包」,有的是「香酥炸排粉」、還有「萬用滷包」、「香辣蒸肉粉」、「茶葉蛋滷包」等;對了,這是一種臺灣出品的叫「小磨坊」的系列調味品。一直在網上看到臺灣朋友說他們的茶葉蛋是如何如何的好喫,可惜我在臺灣時光顧著大啖海鮮和上海沒有的新奇小喫,壓根就沒想起茶葉蛋這個物事來。 神精病發,我買了一包茶葉蛋滷包回家,照著盒上的說明,用一整盒二十四個雞蛋,放了滷包、茶葉包,然後加了自家的醬油和鹽,是的,生抽和老抽都加了,噢,還有水,除了我家沒有說明書中所列的「味精」之外,其它的都是嚴絲合縫照著「秘笈」而來…… 連時間都是照著說明書而來,等到做好,大家一起,都覺得很疑惑,我女兒問我:「你今天的茶葉蛋怎麼一點都不香的啊?」。是的,聞著不香,喫著也不香,這不,這是神精病發作的後果啊!放著好好的茶葉蛋絕技不用,偏偏去玩入門門口級的料包,這不是發病就是犯賤了。可是,神精發作可以不承擔法律責任,可是家中菜餚不好喫的責任,終是難辭其咎的,含著淚也要把自己做的東西喫完啊!想一想,二十四隻一整盒…… 我這個間歇性神精病時不時會發作,而且大多數時候,是在做菜。就在不久前,我打算發明一種讓物料在中間的燉蛋。大家都做過蝦仁燉蛋、蛤蜊燉蛋,把蝦仁或蛤蜊放在碗底,雞蛋另外加溫水加鹽攪打,然後把蛋液倒入碗中,撇去浮沬,用保鮮膜把碗包起後蒸熟即可。可是這樣做有一個小毛病,一開始喫的時候,衹喫得到蛋,明知下面有「好貨」,卻舀不到,心裡癢癢的,可是也不能一下子舀到底,好好的一碗東西,搗得碎碎的,這叫什麼喫相?至少我不會。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東西「浮」上來呢?我想了一個辦法,拿一個空碗,先倒一半的蛋液下去,蒸熟,那不就是個新的「底」了嗎?然後放上蝦仁或蛤蜊,放入剩下的蛋液,蓋過物料繼續蒸,最後的成品不就是碗完美的燉蛋了嗎? 對,想到了就做,可是家中沒有現成的活蛤蜊,蝦也剛被喫完,疫情期間嘛,誰會家裡備著活蛤蜊啊!沒有疫情,難道會有人在家裡常備活蛤蜊嗎?打開冰箱,找到一包蟹腿棒,這玩意也不錯啊,蟹腿棒切短段,打蛋液,放一半到碗中,也不用撇沬也不用保鮮膜了,反正再要蓋東西上去的,直接蒸。 十分鐘後,開蓋,燉蛋的頂上已經結實了,下面暫時不管,衹要輕輕地把蟹肉棒放上去,不至於會壓破的。放得均勻一些,不要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放好之後,倒入利餘的蛋液,我當場就傻眼了,蟹肉棒浮起來了,浮起來了,它浮起來了。 發神精的結果就是,有了一碗頂面漂著紅色怪物的七撟八裂的燉蛋。 不過有時,發發神精也挺好的,至少讓閒著的人有點事做,更多的時候,發神精會讓人有靈感,特別是在做菜這件事上。 比如,女兒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茄子這東西,怎麼燒都不好看?說茄子煲,一坨黑黜黜的東西,好吧,用「坨」沒好看東西的。說清蒸茄子吧,黃亨亨灰禿禿,同樣不好看。 關於茄子,就是上海人叫落蘇的那個東西,上海人衹管長長的紫紫的叫「落蘇」,其它的各種形狀顏色的統稱為「外地茄子」,雖然上海人最鍾意的杭州落蘇依然不是本地的。 既然女兒出了題目,就解題囉,繼續把發神精進行到底。我買了一大堆茄子,深紫的淡紫的,都是長長的,我們衹做長茄子。先做了個茄夾,二層的三層的,都做了點,做茄夾倒其實是圓茄子容易,不過長茄子斜切的截面也不小,還頗有點精精緻緻的感覺。茄夾高溫油炸,顏色不會變,紫得很到位,先把會做的答案寫上,再來求別的解,不是嗎? 我試了好多做法,地三鮮也是紫的,但普通家庭不會開那麼大的油鍋,暫時就不討論了。 我還試了清蒸,直接蒸,切段蒸,浸了白醋蒸,水中加白醋的那種,有點效果,但不是很好,甚至效果來自心理作用。蒸茄子最關鍵的是時間,一開始是紫的,蒸到軟紫色稍褪,變成淡紫色,再蒸下去就成土黃色的。如果你的蒸鍋有個玻璃蓋來,要蒸出淡紫的茄子,並不是難事,看到光滑的茄子表皮開始變皺,顏色變淡,就可以來,再蒸下去,就會變黃髮灰了。 完了?當然沒有,不做出好喫好看的茄子來,我怎麼會收手?我有神精病的嘛!整根幹,肯定不是出路,對的,整根烤、對剖烤、加蒜蓉烤、加肉糜烤、用碳火烤、用鐵盤烤,都能很好喫,但它們都不好看。 在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下,我的神精發「掉」了許多茄子,最終,我找到了一種家中也能做出既好喫又好看茄子的方法,我本來打算起名「怪味茄條」的,但是一想,大多數情況下「怪味」不就是不會調味的代名詞麼?於是,我把名字改成了「多味茄條」。 茄條,當是把茄子切成條,有兩種切法,嚴格地說,是四種,但成品衹有兩種——象薯條那樣截面方形的條,或者截面楔形的條。不管切成哪種,要麼先成條,再切斷;要麼先切段,再成條。個人覺得,切方形條就是把茄子竪放,縱向一剖為三,再把茄子轉九十度,同樣二刀,這樣切出來九根長條,然後排在一起分成幾段。還有一種切法,先把茄子切成段,將小段對剖,然後沿著切面的中線入刀,斜著兩刀一切為三,依次完成。 你看出來了,一種是把茄子切成九條,後一種是切成六條,你也許想到了,茄子若粗,就用前面那個辦法,若是細,就少分幾份,切成六條式的。反正不管你怎麼切,把茄子分成茄條,一指左右長短,與小指粗細相仿,我的小指。 切成條的茄子,放在一個容器中,加鹽,多加點也無所謂,加完了鹽去幹點別的,對的,看看TikTok,什麼?沒TikTok?是的,我忘了,TikTok在國內被屏蔽了,那就去看「下廚房」吧,雖然它衹和「下廚記」差一個字。 醃上半個小時吧,至少,一個小時也無謂,用力把醃過的茄子擠出水份來,可以擠出很多的水,從體積上來說,大約有一半的水。我喜歡把擠過水的茄子,用清水洗一下,再把所有的水擠掉,保證茄子不會太鹹。 先來兌一個汁,這決定了最後的菜餚的味道,多味,就是有好幾種味,你可以按你的喜好來盡情地發揮,我是這麼調的:取一個小碗,放一點點熱水,白糖,調勻,白胡椒,生抽,老抽,蒜蓉辣醬,郫縣豆瓣(要剁碎),我還特別加了蒜蓉豆豉,再滴上一兩滴花椒油。 起油鍋,油不用太多,但一定要燒熱,把茄條放下去,翻炒,其實也可以說是油炸,至少是油煸。油鍋燒熱,慢慢煸炒茄條,用筷子就可以了,水份都擠乾了,下到熱油鍋中並不會爆,慢慢地煸勻煸透,待茄子明顯變軟,把茄條一起挾起來,一筷子一筷子地挾,整齊地放到一個盆中。你可以一道起鍋,一下倒在盆中,碼起來,看著高高興興的,但缺了精緻,都可以,沒人說小菜一定精緻的。 把茄子挾到盆中時,換成大火,鍋裡本來衹有二樣東西,茄子和油,這是在挾出茄子同時把油溫陞高。盆中的茄子碼好後,把調好的料澆淋在茄子上,然後鍋中的油正好燒熱,淋在醬料之上,我因為不喫蒜,若是喜歡蒜的朋友,可以淋上醬汁後再放上蒜粒,然後再淋熱油,蒜粒會變成金黃的,辣醬會顯示出紅色,豆豉又會把顏壓下來不至於太跳大招搖,然後所有的調料在口味和顏色上帶出層次感來,煞是誘人。 我不知道接下去該寫什麼了,對了,這樣做的茄子,不是酥爛的,而是脆的,一種介於茭白和杏鮑菇當中的脆,我非常建議你嘗試一下, 這幾天,BBC開始,關於怎麼做蛋炒飯,我們有機會把道理講講清楚。

[下廚記 IX]巧菓

我突然很想喫垃圾食品,非常垃圾的那種,什麼?麥當勞?肯德德?是的,那種也算垃圾食品,但還不夠垃圾,快餐店還是當場做出來的,依然會夾進新鮮的生菜和番茄,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喫那種隨手可得的帶著大量紅色番茄醬和黃白色融化起司的東西,對,還要有肉,我想喫那種微波爐就能弄熟的速凍單人份食品,絕對沒有新鮮蔬菜,高油高鹽高脂肪高熱量食品。我腦海裡儘是盒裝的Hot Pocket(雀巢公司生產的一種麥當勞水菓派的鹹口味食品,外面是酥皮,裡面是各種起司和肉類,有幾十個品種)和Deep Pan Pizza(一種餡料很多的披薩),這些盒子大多是紅色的,紅色讓人快樂。 這類食品,幾乎所有的超市都有賣,都會有好幾個冰櫃放著這些紅色的盒子,當然,也有別的顏色,不管哪種,都透著一股濃濃的垃圾食品感。 鬼使神差地,我帶著女兒去了Whole Foods,為什麼是「鬼使神差」,等我說完在哪兒的經歷就知道了。 我先是想到了千層麵,一層麵皮夾一層番茄醬夾一層起司夾一層肉,然後再一層又一層,想想都好喫啊!那可是加菲貓最喜歡的垃圾食物了,對的,垃圾食物。 我在冷櫃中找到了千層麵,那個盒子不是紅色而是藍綠色,紅顏色雖然會讓人開心,但這不是關鍵是不是?關鍵是有肉有起司啊!伸手去拿,袋子上的字樣讓我嚇了一跳,那是「Made with organic pasta & vegetables VEGETABLE LASAGNA」,譯成中文就是「用有機麵皮和蔬菜做成的『素』千層麵」,什麼?素的千層麵?我有點接受無能,讓我來看看配料表,上面寫著: 有機麵皮(有機未漂白硬麥麵粉、有機全麥麵粉、純淨水)、有機番茄醬、有機節瓜、純淨水、脫脂馬蘇里拉起司、脫脂帕瑪森起司、有機菠菜、有機洋蔥、有機胡蘿蔔、有機初榨橄欖油、有機蘿勒、有機黃油(有機奶油、鹽)、海鹽、有機大蒜、黑胡椒,香料。 我真想罵人,但是書上不能出現「媽的」、「娘的」之類的粗口,否則會出版不了的。我要的是垃圾食品,但這玩意看上去比我喫過的任何東西都要來得「不垃圾」,就算是起司,還是脫脂的,頗有種去了妓院卻是找人聊哲學的感覺。不過,還算他有良心,沒有用有機水和有機鹽。 我拿起的第二件「垃圾食品」是烤包子,印度咖喱風味的雞肉包,看了一下包裝,「有機烤包子,使用有機散養走地雞製作,沒有抗生素、沒有激素、沒有類固醇,無轉基因……」,我默默地把東西放回了冰櫃,女兒問我為什麼不要了,我對她說「too healthy」(太健康了)。 我突然意識到,Whole Foods不正是「有機黨」和「反轉黨」的根據地麼?再這裡,怎麼會有垃圾食品?要有,也是「有機垃圾食品」啊! 倒也不是全無收穫,我買到「象」上海酸奶一樣的酸奶。話說我在美國,喫過了無數的酸奶,有好喫的有一般的,但問題是它們都「不酸」,既然叫到了「酸奶」總該「酸」吧?當然,「yogurt」這個詞中沒有任何「酸」的意思,我想臺灣朋友將它譯作「優酪乳」而不帶「酸」字,也是有道理的。 這些不酸的酸奶一般叫做希臘酸奶,厚厚的綿綿的,我曾在《酥酪水菓盞》一文中寫到過;每回我邊喫櫻桃邊喫希臘酸奶時,我總是遐想著唐朝人,他們那時配櫻桃的「酥酪」應該就是這種不酸的品種吧? 可是,我很想很想喫象上海那樣的「酸」的酸奶,象北京那樣的也行。華人超市有賣塑料杯裝的「老北京酸奶」,但依然不是酸的。 這次在Whole Foods看到一種保加利亞酸奶,「雖然」也是有機的,但出於對尋到「酸酸奶」的執著,我還是「毅然」買了下了,有機的可要比一般的酸奶貴上好幾倍呢! 回到家一嚐,真是感動得想罵娘,咦?感動為什麼要罵娘?那就換作感動得想流淚,那可真正就是小時候的味道啊!我記得我站在陝西路南京路的東北角上,在泰昌食品商店的門口,捧著一個玻璃瓶,插著兩根吸管努力吸酸奶的情形,為什麼是兩根吸管?因為一根吸不出來。 有時候是連玻璃瓶一起買回家的,拉住紮玻璃瓶的線繩一扯,線上的火漆碎裂開來,拿去包著瓶口的一層紙,掀開瓶口的紙蓋,把紙蓋的奶油舔食乾淨,然後把砂鍋倒在瓶口,加到不能再加為止,再用長柄不鏽鋼調羹把酸奶和白糖拌勻,接著一勺一勺舀來喫,真是令人愉悅的童年回憶。…

[下廚記 IX]臘鴨毛豆煲仔飯

好久沒寫東西了,小半年了,但是既然叫到了「旅美愛國作家」,總要寫東西的,好吧,《下廚記》的第九本正式開場。整個下廚記系列,都是先聊聊熱門事,然後寫正文,前半部分與後半部分,有時是有關係的,有時一點也沒有。大多數時候,似有似無。從第一本《下廚記》開始就這樣,十多年了吧,到了2020年。 2020年,我不知道怎麼寫了。 武漢爆發疫情,可是我「旅美」,還能說什麼? 封城封國,留學生回不了國,可我沒打算回國,還能說什麼? 疫情到了全球,我都在疫區了,依然不知道疫情起源何處,還能說什麼? 立了個法,我雖然「旅美」,那個法照樣能管我,還能說什麼? 中美兩國互相關領事館,然而我是前僱員,而且我又不是廚師,還能說什麼? 什麼都不能說,這文章怎麼寫?聊不了實的,咱說點「虛」的吧!疫情期間,我呆在家中避疫,就看了許多的書,甚至看了最早的穿越小說——《尋秦記》,書其實很一般啦,倒是引發了我的遐想,我有了一個問題:要是我,或者你,穿越到中國古代,我們的知識,有什麼用? 我仔細地想了一想,不管唐宋元明清,我要是穿越過去,就是個癈物。數學的部分,我懂勾股定理,他們也早懂了;另外我會算四邊形以下的面積和正方體圓柱體的體積,人家丈量土地堆放糧倉麼的也早就會了。物理和化學,我知道e=mc2,但沒有用啊,能唬人的可能衹有虹吸實驗,連高錳酸鉀加甘油的焰火都做不出來。 生活常識方面,我會做菜,但當時好多原料都沒有,我連煤爐都不會生,估計火候也難掌握。我可以設計出一些行動方便的服裝,但是材料若衹有棉麻的話,可能並不容易縫製。對了,我還知道手槍的原理,但是我完全設計不出符合精度的成品來,雖然拆過好多槍,但我依然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後座力自動給槍上膛。我可能可以指導巧匠做出單發的鐵彈槍鉛彈槍,但估計效率和準度還沒有當時的箭手高。 我讀過歷史,讀得還不少,以我的水平,基本可以做到向皇上進言當場砍頭吧?我參觀過都江堰,知道了原理,但應該沒有機會穿越到那之前去。我知道要讓大家強身健體,首先要加大蛋白質的攝入,可應該沒那麼多肉給大家喫吧?那麼多種莊稼,我知道轉基因的好處,但是唐宋元明清也沒法進行吧?就算能進行,我也不會。 我左思右想,要是穿越很多年,我能為社會作的貢獻,可能衹有一些公共與個人衛生的建議了,飯前便後要洗手,水要燒熟才喫,傷口要用熟水衝洗,有人發燒最好隔離,受了外傷要多喫酸水菓,壓迫可以止血,食物要燒熟燒透,等等。等等?等等!沒有「等等」了,我就知道這些,也許可能有用。 活到這麼大,學了這麼多,看了不少書,但是如果穿越,基本就是個loser,想想很失敗。但是轉念一想,就算讓大學教授穿越過去又能幹嘛?對了,農學院搞雜交的過去,一定能有用武之地。 好吧,聊點實的吧,談談「我」在疫情下生活吧。誰都知道,所謂的大廚一大特徵就是——「扔」,一棵菜衹用菜心,五花肉衹用方的,我本來就一直在研究「邊角料」的利用,比如做紅燒肉的邊角料可以做家常豆腐,蝦頭蝦殼用來熬蝦油等,有許多的方法;在疫情期間,更是有了很多的心得。 我現在的想法是:不浪費一點食材。就拿今天來說吧,我做了辣肉,好的好的,我知道大家都在等辣肉的方子,我會寫的,或者一點點在各篇文章中寫出來,現在就開始。我的辣肉是用豬的前腿肉做的,大家知道,或者說懂的朋友都知道,豬前腿肉當中有一條筋,帶著肥肉,如果要衹用前腿的瘦肉,要把這片批開,一團前腿變成兩塊瘦肉,當中的剔掉,再好的刀工,或多或少也會帶點瘦肉,如果要「雕」出完美的瘦肉,當中被批掉的筋和肥肉和瘦肉在整塊肉的百分之五到十分之一左右。以往我都是把片下的肉扔掉的,今天沒有。今天,我取了個小鍋,把片下的肉,加蔥薑水和料酒煮了一下,煮了有三刻鐘的時間吧,然後打了兩個蛋,把煮成的肉湯濾過渣後加到了蛋液裡,燉了個「水燉蛋」,家人都說今天的特別好喫,其實是託了肉湯的福。 我在做著這方面的各種嘗試,鹽水鴨的架子、烤鴨的架子,用來煮湯下米粉;燉湯的雞雞胸扯下來拌綠豆芽、拌蛋皮。噢,前面說到燉蛋,我現在喫蛤蜊連火都懶得動,直接用微波爐轉,喫完了蛤蜊盆底留的湯,第二天同樣用來燉蛋,別提多鮮了。 我很喜歡喫豆苗,美國的豆苗很肥壯,好像不管什麼東西到了美國都會變得大一號二號的,別的不說,哪怕是蔥,也是長得又粗又高。豆苗好喫,可是衹挑尖喫,要扔掉許多,要棄去的部分比能喫的都多,想想真是「肉麻」。 本著「絕不浪費」的理念,挑下來的豆苗,總有其用的。一開始,我把挑下的豆苗用開水汆過後,擠去水份,剁碎後拌肉糜包餛飩喫,不料效果出奇的好,雖然香氣沒薺菜那麼有特色,但依然要好過青菜做的菜肉餛飩。這樣一來,我摘豆苗時也不再「抖抖豁豁」了,反正一點都不浪費,不在這盆就在那盆。 可是喫一回炒豆苗就要喫一次豆苗餛飩,要是人生是如此無聊的循環,那也挺沒勁的。於是,我又想出了一招:燒菜飯,用豆苗的老葉,切碎後當青菜用,同樣炒鹹肉炒菜絲炒米,加水煮飯,同樣可以配黃豆腳爪湯。 說到豆苗菜飯,我最近還「發明」了一個飯,挺好喫的,現在說出來,聽聽朋友們的建議。 有人送了我一隻廣式的臘鴨,塑封的,大大的一個,是那種腹部全都剖開,再撐起撐平的做法,所以很是扁扁的。照包裝上說法,用溫水浸泡十五分鐘,然後再蒸個二十分鐘即可食用。於是我將鴨子的脊柱對半剖開,其骨已酥,很容易。對半剖開,再橫著一切為二,也就是四分之一,我先蒸一塊試試。 上當了,別說蒸二十分鐘,就是蒸一小時二十分鐘都不行啊,骨酥倒是生的就能剁開,但是肉硬得下不去刀,衹能再蒸。前後大概蒸了二個半小時吧,扁扁的肉蒸發了起來,鴨肉鬆軟鮮香,很是不錯,衹是蒸了好久,碗底留著許多肉湯,棄之著實可惜。 用肉湯拌喫,很是不錯,於是我就想出了這個直接用肉湯燒飯的法子,既是拌飯喫出了甜頭,也因為受了海南雞飯的啟發,正宗的海南雞飯要用煮雞的湯和雞油來煮,如果各位喫到的海南雞飯是白的而非黃的,千萬不要洋盤去讚好,會很丟臉的。 說回來,具體怎麼做呢?一次衹要四分之一臘鴨就夠了,也別用溫水浸了,洗淨了直接蒸就好了,中火蒸二個小時,碗中會有小半碗的肉湯,趁熱先潷出來。 我以前寫過一篇煲仔飯的文章,寫到用鋼絲防風網來保證砂熱底部受熱均勻。後來,我發現了更好的東西,就是鑄鐵鍋,砂鍋因為底薄,要用火來使之受熱均勻;鑄鐵鍋底厚,反而對火的要求來得小,我有隻小的鑄鐵鍋,梅西百貨打折時買的,二夸脫的容量,大概才二三十美元,很適合來做煲仔飯。 鍋中放米,電飯煲量杯三杯的樣子,淘完米後放水,水量就與平時燒飯相仿。經常有朋友問過,怎麼調整鹹肉菜飯的水量,我有一個訣竅告訴大家。同樣的淘米放水然後浸米,這時就量好水的量,也就是平時燒飯的水量。在炒鹹炒菜絲炒米之前,把浸米的水潷出來,放在一個小碗中。待炒完米,把所有的肉飯米放到鍋中,看看青菜出了多少水,然後把碗中的水倒回鍋裡,碗中留取炒青菜多出來的水量,這樣不就調整過來了麼? 蒸好的鴨子,潷去了肉湯之後,待鴨子稍冷,把鴨皮先扯下,在剝下鴨肉,把鴨肉扯成絲,不要扯得太細,太細就沒喫頭了,鴨皮同樣切成絲,我有時偷懶,不用刀切,也用手撕。 米大概浸半小時左右即可,潷去肉湯份量的水,加入肉湯、鴨肉和一半米量的剝好的毛豆,拌拌勻,加蓋用大火燒煮,待水煮開之後,改用小火,最小的火即可,大約二十分鐘到半小時的樣子,飯就燒好了。 開蓋看一眼,毛豆比你想像中的綠多了。要不要放鹽?我的喫口比較淡,就不放鹽了,有時也會用糖、生抽、胡椒粉和開水調一個汁,淋在飯上調整一下味道,使其更有層次感。 讓我們來談談飯煶吧!對我來說,「飯煶」是我家的貓;對你來說,「飯煶」是喫煲仔飯最想喫到的東西,對了,大多數人不知道「飯煶」,大家一般叫做「鍋巴」。…

[慢說評彈]老地保吹哨講冤枉

大家可能聽到過這樣一個笑話,說的是有個富人走進曼哈頓的一家銀行,說是要借5000美元,二個禮拜就還,銀行說要有東西抵押,那位富人說就拿我開來的名牌跑車抵押好了。 二週後,富人果真來還錢了,五千美元本金,15.41美元利息,分文不少。辦事員怎麼也想不通這樣的人會缺五千美元頭寸,於是好奇相問。 富人說:「我在曼哈頓哪裡找得到二週十五美元的停車場?而且還是停在萬無一失的金庫裡!」 車可以抵押,房子可以抵押,錢也可以抵押,說到錢,應收賬務、債權、股票、債券都可以理解為是「未來的錢」,而古董錢幣,可以理解為是「過去的錢」,這些都可以抵押。 但是你聽說過有人拿著可流通現鈔抵押換錢的嗎?打個比方,拿著四十捆五十元人民幣現鈔做抵押,問銀行借了七塊錢,然後過幾天拿七塊零幾分來換回現鈔……難道要省一點「收費停錢場」的費?聞所未聞! 我們這個故事的男主角洪奎良,就做了一回「拿現鈔抵押」的事,他用四十錠共二百兩銀子去當鋪換了七個銅板,之所以是七個銅板,因為多了怕沒有錢去贖回來。 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那些銀子不是普通的銀子,這麼說吧,那四十捆五十元人民幣是連號的新鈔…… 這個故事是長篇彈詞《描金鳳》中的一段,甚至可以說是引申出的來一個故事。我說過金貴生是《玉蜻蜓》中很沒有存在感的第一男主角,那麼《描金鳳》中的徐蕙蘭則更慘,要是演錢厾珓(亦有寫成「篤詔」的,訛也,參見拙著《上海閒話》)或汪宣的拿了最佳男配角獎,那麼這個徐蕙蘭連提名也不會有。 不過,也難說,因為這個演員需要一人分飾兩角——徐蕙蘭與金繼春,徐蕙蘭被人冤枉,金繼春與他換監(獄),然後代斬校場,還是有點戲的。 徐蕙蘭被人冤枉,長篇彈詞《描金鳳》中假徐蕙蘭是被江湖好漢劫法場救出,而中篇彈詞《老地保》中,則是老地保做了吹哨人,在行刑之前就為徐蕙蘭平反了。 慢慢說,老地保叫洪奎良。 徐蕙蘭去河南王府投親,王府管家馬壽想要除去徐蕙蘭自承爵位,打算殺死徐蕙蘭後,再栽贓王府現夫人內侄王廷蘭。不料當晚,王廷蘭醉酒與徐蕙蘭誤換床榻,結果馬壽誤殺王廷蘭,於是栽贓徐蕙蘭。 命案發生,地保洪奎良踏勘現場,發現所有疑點均指向馬壽,遂告知縣;知縣親自踏勘,被馬壽收買,於是對所有證據視而不見,公開發佈「人不傳人」,噢,說錯了,是發佈「徐乃真兇」。 回衙之後,地保洪奎良闖堂陳述案情,為徐蕙蘭鳴冤,結果遭到當場訓誡——被打了四十個耳光,還被革了地保之職。 洪奎良受訓誡之後,立志要為徐蕙蘭翻案,於是開了一家「七碗居」茶館,以茶館為平臺,宣講俆的冤枉,逢人便講,有客就說,結果生意每況愈下。 生意不好,很多人勸他少說點冤枉,比如他的老婆就問他:「你講冤枉,就能救出徐蕙蘭了?」,劉天韻、周雲瑞的版本中就有。也有的人問他:「你講徐蕙蘭冤枉,別人的冤枉為什麼不說?」,或者「你衹看到徐蕙蘭冤枉,就沒有看到祥符縣的建設成就?」,又或「誰讓你說冤枉的?是不是受了王府敵對勢力的指使?」,反正說風涼話的人很多,真正為徐蕙蘭著急的就他一個。 噢,不對,還有一個,他茶鋪的夥計阿二,洪奎良付不起工錢,阿二衹能回鄉下去,洪奎良囑咐他把徐蕙蘭冤枉的故事講到鄉下去,阿二成了第二個吹哨人。 洪奎良吹哨講冤枉,有打壓他的,有冷嘲熱諷的,有討厭他的,也有人打算收買他,馬壽拿了二百兩銀子給他,他見銀子上有王府印記,乃是很好的物證,於是收了下來,可這銀子不能用,他也沒地方藏,於是拿到當鋪當了七個銅板。 洪奎良不怕訓誡、不怕打壓、不怕水軍、不受利誘,堅持在茶館講訴冤枉,最後終於等來欽差白啟到來,私訪聽洪奎良訴說冤情,問清案情,抓拿兇手,平反徐蕙蘭。 吹哨人洪奎良在書中曾經大叫一聲:頭上到底是天啊! 頭上到底是天啊!

[慢說評彈]金大娘娘刪貼記

我經常說,《玉蜻蜓》是一部青春偶像劇,你想呀,沒什麼戲份的第一男主角金貴生,出場時十六歲月,形象風流倜儻;三位男配角,文宣、沈君卿、沈方,時年十六;二位女主角,金大娘娘與志貞,十六歲;女配角沈氏三娘與方蘭,也是十六歲。這部書的主要角色,都是十六歲,就連第二男主角元宰擔任主演角色時,依然是十六歲,這部書根本就是《十六歲的花季》大明版。 前面說到第一男主角金貴生沒什麼戲份,嚴格地說,應該是在長篇彈詞中沒有什麼戲份;更嚴格地說,則是在解放後的長篇彈詞中沒有戲份;再再嚴格地說,是在那個年代結束之後,重新開放說舊書時沒有戲份。我聽過一些一九二三十年代的錄音,那時別說金貴生如何進的法華庵,就是「雲房產子」中連如何接生都有唱段…… 我想,如果改編成電視劇的話,第一男主金貴生的戲份一定會有很多,如何與小三志貞相識相知相戀相愛的過程,就可以拍上好幾集,算了,審批通不過的,全劇三觀不正,允許說說書,已經很好了。 《玉蜻蜓》是一部相當苦情的書,另一部是《楊乃武》。在《玉蜻蜓》中,幾對夫妻失散分離或陰陽阻隔,有金張氏思夫,沈氏三娘悼夫,方蘭思未婚夫,志貞悼夫,還說不清悼的是「假夫」?「情夫」?「姦夫」?除此之外,沈方哭更,蘇婆代死,元宰認母,廳堂奪子等等,都是相當悲情的回目,哪怕就是火燒豆腐店、徐公得子、長江遇盜等,同様也是生離死別…… 一部全是悲情的書誰要聽?聽書是來享受的,又不是來哭的,衹有在特殊年代才會有憶苦思甜全場痛哭的鬧劇。噢,對了,快要有一系列全場被感動得痛哭流涕的事了,形式已經想好,劇本正在創作,演出排上計劃,大家安心等待。 書,不能這麼來說,書要講究跌宕起伏,於是《玉蜻蜓》中穿插了大量的讓人輕鬆一下的回目,醉打巷門、騙上轅門、問卜、關亡、文宣榮歸、君卿歸家、看龍船等,都是讓大家開顏捧腹的書目。 我們今天要聊的,就是其中的一回謔頭書,這一回,發生在經過改編的《玉蜻蜓》的較前面,改編後的書從文宣求情開始,至於男主角金貴生與第二女主角志貞的愛情故事,雖說沒有隻字不提,也衹是被一言表過了。 故事發生在一家有賣生煎饅頭和魚肉雙澆麵的飯店裡,店中二位老友相見,年輕者發現老者顯有病容,詢問之下,乃知是因氣傷身,細說原因,方知是猛門人金大娘娘,也就是男主角的正經老婆所做的各種蠻不講理的事情,路人憤而不平,因此得病。書中年輕人解勸老年人,老年人用一系列的「要是實梗(那樣)我嚡(也)就勿氣哉」來回應年輕人,最後引出二人商量著要「發匿名貼子」的事。 先讓我們來看看金大娘娘到底做了點什麼猛門事,她先是與老公吵架,氣得老公離家出走,久而未歸;然後懷疑是老公的書僮文宣「得賄藏東」,故意不把她老公的行踨說出來;接著就是拷打書僮,天天打,一天還打幾頓。 由於始終不知老公下落,越發懷疑書僮,竟要把書僮送官活活打死,於是書僮去金大娘娘的父親那裡求救,金大娘娘回娘家,先是打了山東老媽子,又與父親大吵一場,醉後歸家,路過北濠兵庫府,叫轎伕打開巷門,又打開墻門,闖入其父其夫好友的沈家,借酒撒潑,打浦氏二娘耳光,打碎古董玩器不計其數,又揪斷老好人沈朝東鬍鬚不少。 及至第二天,沈朝東命看巷門的馮德登門道歉,帶去十六色禮物,原意乃是羞臊娘娘,不料娘娘命「照單全收」,門房更是把「單」理解成了「擔」,連扁擔都沒讓人拿回去…… 在發生了這許多的故事之後,就有了前面說到的二位小人物在飯店相遇相聊相商的事情,他們決定要發個匿名貼——無頭榜。 蘇州話把匿名大字報叫做「無頭榜」,「無」字讀成「嘸沒」的「嘸」,《紅樓夢》中賈府就被人貼過。二位小人物商量了半天,最後寫成了這樣一份無頭榜: 南濠金門婦 喫酒裝糊塗 巷門儕打壞 大鬧兵庫府 欺負沈朝東 扳脫白囌囌 動手打二娘 賽過強盜婆 禮物照擔收 擼擼一得過 氣得家主公 勿肯轉門戶 冤枉文宣僕 日朝喫屁股 送官來辦殺 活像雌老虎 (南濠,蘇州地名,讀作「南咬」;「儕」,吳語,全;囌囌,吳語,鬍鬚;擼擼一得過,猶謂「全拿下」之意;轉門戶,回家也)…

我的評彈收藏目錄,v0.7

[中篇彈詞]一往情深–花色檔–6回 [中篇彈詞]七品書王–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三斬楊虎–花色檔–4回 [中篇彈詞]三盜芭蕉扇–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三看禦妹–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三笑‧三約牡丹亭–劉天韻 嚴雪亭 朱慧珍–3回 [中篇彈詞]三笑‧三約牡丹亭–花色檔–3回[1962] [中篇彈詞]三笑‧唐伯虎點秋香–花色檔–3回[視頻抓軌] [中篇彈詞]三笑‧智點秋香–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三約牡丹亭–花色檔–3回[視頻抓軌] [中篇彈詞]三試杜月笙–4回 [中篇彈詞]三試華子良–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三請樊梨花–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五老審龐妃–花色檔–3回(連楔子) [中篇彈詞]人命關天-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人強馬壯–花色檔–4回(64年版) [中篇彈詞]人強馬壯–花色檔–4回(65年版) [中篇彈詞]代價–花色檔–7回 [中篇彈詞]代斬記–花色檔–4回[1979] [中篇彈詞]兩公差–花色檔–4回[1957] [中篇彈詞]兩公差–花色檔–4回[第2種錄音] [中篇彈詞]兩家母女–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八王逼宮–花色檔–4回 [中篇彈詞]六月雪–花色檔–4回 [中篇彈詞]包公休妻–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包公‧秦香蓮–花色檔–4回 [中篇彈詞]包公與柳金嬋–花色檔–3回 [中篇彈詞]十五貫…

[上海回憶]毛巾枕頭與被橫頭之三

中國人有一種惡習,就是「展示嫁妝」。我前段時間在網上看到,某地嫁娶,除了新娘渾身上下壓得挺不起胸的金冠金圈金鐲金鏈之外,還有製成了展板的「商舖一座」、「豪車兩輛」等,又有放大版的支票一張,上書「八百八十八萬」之類,弄得像是新娘博覽會似的。 更有甚者,嫁妝乃有「嬌兒一雙」,原來當地習俗,先同居先生孩子,待養到兒子,再行婚禮,於是兒子就成了嫁妝了。我搞不明白的是,這都到了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能夠接受此等婚俗,這教育都在教些什麼東西。 各位看官,越是講究嫁妝的地方,女性的地位就越低,我們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人加嫁妝是個總體,總體的總值不變,所以女性的本身與嫁妝的豐儉,是個此消彼漲的線性關係。 印度也很講究嫁妝,甚至還發生過多次由於嫁妝不到位而導致新娘被婆家殺害的事件,然而饒是如此,我依然覺得「生兒得婚」的習俗,真是高瞻遠矚、高屋建瓴,遠甩印度幾條馬路了,誰說閣主沒有國家自豪感的? 別以為俗女愚婦才用嫁妝自擡身價,富甲一方的孔祥熙嫁女,孔大小姐孔令儀嫁著名拆白黨陳紀恩,八大箱嫁妝裝了一架飛機,結果飛機失事引起舉國譁然;而後再備六大箱遠送美國成婚,被《大公報》批評不顧國難,浪費公帑。 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不講嫁妝的年代,勞動婦女已經頂起了半爿天,女性價值可謂空前絕後,還講究個什麼嫁妝。 那時候結婚,男方出房子出傢俱,女方出床上用品,外加個馬桶,也就是了。我一直很好奇,男方家裡難道沒有馬桶嗎?有馬桶的話又來一個新馬桶,是把舊馬桶扔了嗎?那時二三兄弟同在一個屋簷下很普遍,可每個新娘都帶隻新馬桶來,又是怎麼個處理法呢?也不可能一排三四個馬桶都用吧? 這問題,沒法問母親,她嫁入了一個解放前就有抽水馬桶的地方,嫁妝中並沒有木製馬桶。 那時的嫁妝,必有被子,上海話叫做「被頭」,音為「皮頭」,分為蓋被墊被,從四床、八床到十六床不等,運嫁妝也就一輛黃魚車,被頭、馬桶、痰盂、面盆、衣服等,都是些生活必需品。 嫁妝中被子多,依然是件挺有面子的東西,這不僅是錢的問題,有錢你也買不到被子。那個時候,棉布是要票的,別說布了,就是棉繩、棉線也是要票的,一床被子,得用多少棉花,要棉花就得要票,湊個十六床棉被,那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那時的被子,大多是棉花胎的,棉花胎可以憑票買新的,但大多數人家,是用舊棉花胎翻新的,我們來聊聊「彈棉花」吧! 棉花胎被子,有個毛病,就是睡得時間長了,棉花胎會越睡越硬越睡越薄,那時就要把舊棉花胎重新翻彈一下,有時添些新棉花,有時二床並成一床,變成一床「新」棉花胎。 彈棉花的工匠,走街穿巷,但依稀沒有聽到過他們吆喝,好像總是聽到了「綳綳綳」的彈棉花聲後,與工匠們約定下一家的時間,這家的棉花彈好了彈那家,一家家輪著下去,一條衖堂可以彈上大半個月。 彈棉花的,一般是夫妻二個,男的做體力活,女的打下手,彈棉花一般是夏秋天,黃梅天沒有彈棉花的,天氣好的時候,才有人彈棉花。 彈棉花的人,帶著工具和材料上門,主人要負責提供幾隻長凳,好在那時就算家中沒有,鄰居家總有的,借幾隻長凳即可。彈棉花的長凳鋪起木板,象張大床。 舊的棉花胎上有棉線的網,彈棉花前要先剝去,然後把死硬的棉花胎撕扯成小片,彈棉花的有根象狼牙棒般的東西,上面釘著許多釘子,把舊的棉花胎掛上去,往下一扯就是一片。待棉花胎全都扯碎之後,就鋪放在鋪板上,然後開始彈棉花。 彈棉花一般赤膊彈,那男的皮膚黝黑,渾身肌肉,穿一條布褲子,腰中一條寛綁帶,他有一根長的彎竹,綁在後腰之上,彎竹從頭後伸到前面。彎竹的頂端有根繩子,繩子垂下,繫著一張竹弓,橫在彈棉花的前面。 竹弓有絃,彈棉花的左手捏著弓,讓絃往下壓住棉花;他右手拿著一個紡錘形的圓棒,把圓棒壓住弓絃,接著把圓棒往後一拉,絃會被紡錘綳起,然後被彈開,弓絃震動起來,震碎棉花,變成小小的一朵。 那個紡錘形的東西,角度很巧妙,往下一壓,弓絃可以被輕易地拉動,及至到了一定的緊度,弓絃往前滑,一下子就彈開去,弓絃就震起來。不要以為彈棉花是拿著那個紡錘一下下敲的,靠「敲」是要累死的,那其實是一下下「壓」和「拉」的。 彈棉花要講究節奏,不論打鐵還是磨磨,打夯還是拉縴,但凡簡單重複的體力勞動,都要講究節奏,有節奏才能省力。 雖說彈棉花也是很有節奏的,然而那個節奏並不悅耳,而是單調的「綳綳」聲,也難怪會有不諳彈琴者被喻成彈棉花,這裡有個笑話,還有個以訛傳訛的版本故事,我們有機會再聊。 一板的死棉花胎片,慢慢地彈,變成了一板的鬆鬆的棉花,彈棉花的有經驗,保證厚薄均勻,如果添了新棉花,他也能保證新舊棉花的分佈均勻,新棉花是白的,舊棉花則是黃的灰的,很容易分辨。 彈好的棉花是鬆的散的,拿都拿不起來,直接抓的話,就是一團棉絮罷了,還要給棉花胎做一張網。做網也很好看,一根長長的細竹子,竹子的頂端刻了個槽,變成個鈎子,棉線從鈎子中穿過,彈棉花的站在一旁,擺動長竹的尾部,頂部的棉線便一條條地抽出來,鋪在棉花之上,平行,間隔均勻,看著很是賞心悅目。棉線方向與棉花胎有個夾角,有本事的師傅是二根長竹交叉著來劃線,那樣織成的線網互相交錯,有牢度。 普通的棉線是白的,據說新結婚的棉線是紅綠線相交的,那衹是據說,我從沒見過現場操場。家中倒是有棉花胎是紅綠棉線的,或許就是我娘的嫁妝被子吧。 彈棉花的也彈駱駝絨,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被子中的戰鬥機了,駱駝的毛纖維長,保暖好,想想也是,駱駝多耐寒呀! 有了棉花胎,就可以做被子了,做好了被子,就可以被橫頭了,快了,快了。對了,除了蓋被、墊被,我們下回還得聊聊「單被」。

[上海回憶]枕頭毛巾與被橫頭之二

一不小心,感冒了。照理說,在美國感冒的機會並不多,但依然感冒了。在美國,每年的九月份開始,是打流感預防針的日子,有保險的人保險覆蓋了費用,可以到診所或各大超市附屬的藥房去打;沒有商業保險的人,更是可以方便地得到免疫。 流感,在英文中叫flu,與感冒或傷風的cold不一樣,前者有預防針可防,後來衹能靠自己的身體去扛,好在後者一般不發高燒,會有幾天的打噴嚏、流鼻涕、咳嗽咽痛,喫上幾頓熱雞湯也就好了。 感冒了,有點怕冷,其實哪怕不感冒,我也怕冷,這也是我選擇了洛杉磯的原因,洛杉磯至少一年四季,衹要出太陽,中午都能穿T-恤,而不出太陽的日子,一年也沒幾天。 記得有一年,2004年吧,也可能2005年,春節的時候全家去西北玩,敦煌、酒泉,零下三十多度的天,室外也不覺得冷,室內更是熱得小豆脫到了棉毛褲還在出汗。那年的年初五,我們回到了上海的家中,開足了空調的取暖,然而效果卻真如「溫吞水」一般,把一家大小凍得瑟瑟發抖。看著溫度已經調到最高,風力也已調到最大,可明明是暖空調,吹出來的風卻是冷的,真有種慾哭無淚的感覺。 回過頭想想,比起小時候,已經夠好的啦!小時候冷到什麼地步?沒有一個直觀的描述,我衹知道,我認識的好幾個女生,或多或少小時候都被湯婆子燙傷過。 先從疊被子說起,那時的人家,很少有起居室與臥室分開的,很多人家,是間大房間,靠墻的桌子是喫飯用的,所有的五斗櫥、大櫥、梳妝檯、寫字檯、沙發,都在一間房間裡。至於床,是一間房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東西,所以那個時候,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子疊好,擺放整齊。要是給客人看到連被子都不疊,會被人背後罵「懶料人家」的。 疊被子,一般是把被子翻過來,被面子朝下,平鋪在床上,把長邊的一邊的折起三分之一左右,往當中折平,再把長邊的另一邊朝當中翻起,蓋住先前折起的另一邊。 先折哪邊是有講究的,要看晚上睡覺的時候,是從那邊睡進去的,說起來還挺有趣的。右邊上床,枕頭在左,左邊上床,枕頭在右,要保證翻起被子靠近身體的一側,就可以鑽進去。 打個比方,如果從床的右側上床,人坐在床在右側,掀起身體左邊的被子,要求掀起的一側被子在上,對面的被子在下,那麼再折的時候,要先把被子的右側長邊先折入,再翻過左側的長邊蓋住。 疊被子,是緃向三折,橫向朝當中分二半對折,一共四段。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要鋪床,把橫向的拉開一頭,等於三段的長度,鋪在床上,及至睡覺時,衹要掀開一角,就能鑽進被籠了,鑽進被子後,要把掀起的一角墊在身體下,再把頭頸裡的被子緊緊地塞起,以防漏風。 疊好的被子,一般放在床跟,枕頭放在床頭,後來有段辰光流行床罩,一早起來,就把被子疊好再把床鋪好,然後蓋上床罩,及至晚上睡覺,衹要掀去床罩即可。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該如何疊被子,怎麼鋪床,後來看到科普文章,說起床後不應該疊被子,而是應該把被子攤開放在床上,那樣有利於散發濕汽,並有利於減少蟎蟲降低過敏幾率。當時看到這樣的文章,簡直歎為觀止,起床不疊被?就得懶成什麼樣啊?及至後來住上單獨臥室的房子,慢慢地覺得起床不疊被簡直應該是天經地義的,當然,那是因為我懶,我問了一圈幼時夥伴,大多保留著起床疊被或鋪床的習慣。 被子,上海話叫「被頭」,是秋冬天用的,秋天用薄被頭,冬天蓋厚的,待到春暖花開,懶得再換薄被頭,於是「春捂冬凍」,一眨眼,天就熱了,不蓋被頭了。 天冷的被子,才讓人懷念啊!在冬天,出大太陽的日子,會把被子拿出去曬一曬,晚上睡的時候,被子有一種膨鬆的感覺,還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後來據說那是蟎蟲被曬焦的味道,我想上海人才不管香味從哪而來呢,香是真香啊!久違多年了! 天冷的時候,都是穿著棉毛衫褲睡覺的,不但如此,還要想點別的辦法,先讓被窩熱起來。銅的湯婆子,橡膠的熱水袋,還有玻璃的鹽水瓶,這幾種東西,衝進了開水後,都很燙,很多人家會做個布套子,既保溫也不至於燙傷人;巧手的母親,會用線用絨線鉤織一個袋子,又好看又實用。 最早的熱水袋二面都是光的,對於小孩子來說,很燙,後來有一種上面有竪起條紋的品種出來,那就好得多了。最早的鹽水瓶是圓柱體的玻璃瓶,有個橡膠的可以翻過來的塞頭,後來有了塑料的鹽水瓶,扁扁長長的,正好雙手一握,使用起來非常方便,有段時間,可謂各行各業,人有一個。 鹽水瓶,是葡萄糖生理鹽水滴注液的容器,雖說藥是病人的,但鹽水瓶的所有權卻好像不是病人的,護士們具有空鹽水瓶的處理權。有那麼很長的一段時間,要認得護士,才能討到一二隻空瓶,拿到的人還要千恩萬謝。 用熱水袋或湯婆子的有二種人,一種人就是往被窩裡一扔不管了,及至睡覺往被洞裡一鑽;講究的人,會提早半小時左右,泡好熱水袋湯婆子,然後每過五分鐘十分鐘地,將之在被窩中移個位子,這樣的話,睡進去時,整個被窩都是熱的,很舒服了。 聽祖母說,以前不是用熱水的,而是有種專門的裝置,外面是銅的,裡面墊上石棉,放上無煙的炭結後塞在被窩裡,可以持續緩慢地燃燒,保持一晚上的溫暖,我輩生也晚,衹能聽說後想像一下了。很多年後,我在法門寺看到了一個陀螺儀原理的球形香燻爐,就是可以放在被子中,美哉斯物。 後來,電熱毯的發明算是救了南方人,特別是濕冷地區的南方人,當年還有很多人對電熱毯有恐懼感,必要關了之後才能睡上去,怕電還算小事,有很多是擔心「磁場」,很多年後,看到有人媳婦懷孕之後,挨家挨戶去敲門要求鄰居關閉無線信號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很多事都是要變的,現在,一隻棕棚比一隻席夢思貴,一隻湯婆子要比一檯取暖器值錢,我們下回好好聊聊「被頭」。

[上海回憶]枕頭毛巾與被橫頭之一

我們常說「衣食住行」,其實對於過去的普通人家來說,生活就是「衣食住」而已。「行」是沒有的,在我小時候,買火車票、汽車票是要介紹信的;去到外地,要住宿,還是要介紹信的。別說我小時候了,及至我都到了可以婚娶的年紀,那個時候,但凡男女要同居一間,是一定要出示結婚證的;那時初嚐禁果的年輕人,總是一個人想法開了間房間,女朋友從後門走消防梯上來,比特務工作還神秘。 哪怕這樣,都是後來的事了,一開始,本地人是不可能去賓館開個房間的,你自己有家為什麼要開房間?肯定是不幹好事唄!所以拿著上海身份證的朋友們,要問外地同學借了身份證才能在上海的招待所住宿。那時住宿,前檯有本大簿子要登記,上面有姓名、原籍住址、來滬事由、入滬離滬時間乃至相關車次等信息,這本本子的歷史至少可認追溯到明朝,叫做「循環簿」或「循環簿子」,登記的行為叫做「上」,就是「上一上循環簿子」。 這個系列叫「上海回憶」,以後會有「行」的篇幅,但現在,讓我們先有一個基本的概念,在我小時候乃至青年時代,「行」絕對是一件與大多數上海人沒有關係的事。 好吧,行有遠近,當時的生活,沒有遠行,至於步行、自行車、公交車乃至輪渡還是與大家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我保證以後一定會細細聊聊的。 大家都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都是「喫」,也就是「食」,看來可以很有得聊,還剩下「衣」和「住」,我們先聊「住」。 住,當然重要,在「二點一線」的生活中,所謂的住,不僅是遮風避雨的房頂,它也包含著喫飽穿暖的細索小事,甚至還肩負著傳宗接代的人間大義。是的,住的最基本要求,是「睡」,「睡」的最基本要求是「床」。 我小時候,大多數人家,總結下來有五種寢具,說是寢具,那是雅緻的說法,簡單說,就是可以睡在上面的東西。一種就是傳統的床,不管是鐵架子的、木架子的,都是床,考究點的是棕棚或者藤棚的,一般則是木板的。弄堂裡經常有人來吆喝「阿有啥壞個棕棚修(口伐)?阿有啥壞個藤棚修(口伐)?」,這是所有上海吆喝中出鏡率最高的一句,乃至於所有模仿上海吆喝的滑稽戲獨腳戲必有這句,而「修洋傘」和「削刀磨剪刀」則是並列第二的。「修洋傘」的吆喝中「修」字拉得很長,同時以乾脆利落的「洋傘」二字結束;「削刀磨剪刀」也是如此,「削刀」的「刀」字拖得很長,而「磨剪刀」則是斬釘截鐵一下而過。 上海的吆喝有很多,但我並沒有在生活中聽到過許多,那些讓無數外地朋友引發風情都市聯想的「桅子花白蘭花」、「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等,我也和他們一樣,衹沒在生活中聽見過,與他們不同的事,他們是在舞臺上在電影電視中聽到的,而我則是聽長輩模仿的。 說回棕棚藤棚,那是一個木框子,長方形的,橫竪的木框上都有洞,棕繩或藤繩就穿過這些洞交織在一起,變成一個可以承載重物的「棚」,棚可以擱在床架的凸起上,墊上褥子,鋪上被子,就可以睡覺了。 棕棚(或藤棚)睡得久了,便不如剛棚好時硬實,會變鬆,當中會陷下去,標準的寫法是「宕下去」。我以前一直以為是「蕩下去」,後來玩橋牌,英語中的「down」在橋牌中叫「宕」,我才意識到應該是這個字。 棕棚宕下去了,就要修,不見得非要破了才修,緊一緊棕棚花不了多少錢,要是破了個洞,就要貴一點。如果是小洞的話,也不必拆掉了重棚,師傅的手藝都很好,會把斷掉的棕繩頭打散,與新的棕繩絞在一起,局部穿繩,補完象新的一樣。 除了棕棚和藤棚,後來還出現了一種尼龍棚,就是用粗股的尼龍繩代替棕或藤,很受年輕人的歡迎,當時的年輕人。 床上也有用席夢思的,不過真是鳳毛麟角,因為席夢思是要自己做的。倒不是做起來麻煩,那時的男青年個個會點木工活,哪位要結婚了,叫上一眾兄弟們,在弄堂裡搭個小棚子,從木材運來,到打成櫥櫃桌椅床凳幾,再加上砂光打磨上漆器,大家齊心恊力,不過幾個月的業餘時間,一堂象像樣樣的家什就做出來了;及至下回哪位要結婚了,又如法炮製再來一場,互幫互助,大家很是開心,那時生活範圍小,同學同事住得都近,人緣好的朋友,一呼百應,是很正常的事。 手藝這麼好,為什麼不做席夢思?因為做席夢思要用到布、用到木材、用到彈簧、用到棉花,這些東西,都是要配給供應的,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讓我們仔細想一想,兄弟朋友們如果東拼西湊,買到了這些東西呢? 買到了這些東西,誰還去做席夢思啊?席夢思放在床上蓋著被單別人又看不到,有了布料和彈簧,兄弟們努力一下,一隻三人大沙發加一對單人沙發就出來了,那多彈眼落睛啊!用這些東西做席夢思豈非明珠暗珠麼? 那時的席夢思,幾乎都是解放前留下來的,我家就有一個,可惜那是個「非標」的席夢思,沒法架在我的床上;那是個兒童床的席夢思,最多也就十來歲的孩子能睡睡。那個席夢思在我祖母的床下,大掃除時會拿出來,我就躺在上面過過癮,軟而有彈性的癮。 我的床和祖母的床是套對床,也就是現在說的「twin size」,那是解放前留下來的洋貨,淡棕色的床板,上面有著精緻的飾紋,低調而又精緻的飾紋,以至於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 床架上可以放的除了棕棚、藤棚、尼龍棚和席夢思之外,還有種「木棚」,就是一個釘著 肋木板的木框子,如果連木棚也沒有,那就衹能直接鋪木板了,直接鋪木板有個小問題,不透氣,上海潮濕,不透氣可是個大問題。 五種寢具,說了一種,我們慢慢聊下去。 什麼?被橫頭?那早了,且聊呢!

[下廚記 VIII]蘇式滷汁豆腐乾

我真是太喜歡蘇州了,有一次我和丈人一起去蘇州,那時還沒有谷歌地圖,GPS倒是有的,是掌上電腦上的一個外置模塊,地圖是網友們自己做的,我從上海導航到蘇州入城,然後就用不著GPS了。 蘇州入城,走高速的話從東北角上進城,要是出青浦過收費站走機場路的話,從正南入城,反正進了城,我可以憑記憶,遊走在各個小街小巷。丈人很奇怪,問我:「儂哪能會得對蘇州介熟呃啦?」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丈人是蘇州人,小時候還在蘇州生活過,但依然是我帶著他玩,我甚至還在2004年的時候,憑記憶畫了一張觀前附近的美食地圖,估計大多數老字號應該都還在吧?蘇州俗語「喫煞太監衖」,這張圖上也有。 我真的對蘇州很熟,不但認識小街小巷老店老攤,還懂得蘇州的各種風土人情世井習俗,我甚至還會說蘇州話,當然,嚴格意義上,蘇州話是我的母語,上海話倒是第二母語,在我上小學前,一直說的聽的都是蘇州話,至少,是帶有大量蘇州詞彙蘇州語調的蘇州話。 蘇州話和上海話在用詞上,有很多相近之處,當然這是站在蘇州話是母語的基礎上;寧波的朋友會說上海話和寧波話近,甚至蘇北朋友也能在上海話中找到一大塊相近的地方。上海人一直標榜自己的語言中有許多外來語,什麼「司必靈」啦、「水門汀」啦、「蓋士林」啦、「司的克」啦,前幾天看一個叫做「蒼老思」的寧波話視頻博主,人家也很自豪寧波話裡有「司必靈」、「水門汀」、「蓋士林」和「司的克」。 有些事情,不要想當然,山東盛產一種「嘎啦菓」,是一種蘋菓,上海人覺得那名字太土了,其實那還真是個洋名,而且全稱是「皇家嘎啦菓」,因為英國女皇伊利莎白二世訪問澳大利亞時說這是她最喜歡的口味。嘎拉菓是澳大利亞人在1930年代培育成功的品種,並在2018年成為了美國產量第一的蘋菓,怎麼樣?還土嗎?土! 很多事情,不能想當然,我們上次就聊到過,不要以為堆積食材就是好東西,蘇州人是不會去喫禿黃油的,甚至三蝦麵都不會去店裡喫,那些「一百斤裡挑一斤」的三蝦麵,全是留著給上海人喫的。 蘇州人,最怕的就是被人認為是「洋盤」、「曲死」、「瘟孫」、「壽頭」、「衝頭」。先來看看這幾個詞是什麼意思,皆出於《清稗類鈔》: 「洋盤,凡事莫名其妙,受人欺騙而不自知者,與瘟孫略同。 瘟孫,或作瘟生,此輩無社會交際之經驗,自作聰明,而動輒喫虧,冥然罔覺,猶京師之冤桶、冤大頭也。 壽頭碼子,狀如瘟孫,而聰明不及,木訥過之者是也。 曲死,與壽頭碼子同意也。」 除了「衝頭」一詞《清稗類鈔》沒有收錄之外,我們可以看到,其它幾個詞,都是指「自作聰明或表面聰明而被騙」的意思,也可引申為「假懂行而被騙」,至於「衝頭」則是此類人物中的佼佼者,乃是特地送上門去被「斬」的。 我們都知道蘇州人「做人家」,但蘇州人的做人家,有一大原因就是不想被人認為「不懂經」,蘇州店裡的雞頭米,全是賣給外地人喫的,蘇州人知道到菜場買一斤,可以喫上好幾頓,是絕對不會到店裡去喫38元乃至68元一碗的,啥人去啥人就是「衝頭」、「洋盤」,誰還會去? 蘇州人把道理看得太透徹了,乃至於蘇州的糕糰禮盒至今還是論「斤」賣的,「包裝好看有啥用啦?又勿好喫到肚皮裡呃!」,這就是蘇州人的價值觀。 蘇州人好喫麵,但衹喫自己懂的麵,好一點的魚肉雙澆、雙燜麵(二塊燜肉或一塊燜肉一塊燜蹄)、滷鴨麵、爆鱔麵、蝦腰麵,推扳一點的油渣麵、肉絲麵、素澆麵和陽春麵,蘇州人喫麵,先喝一口湯,一口湯就可以知道這家店好不好。禿黃油拌麵?洋盤喫呃,別說禿黃油拌麵,就是早上喫拌麵,依然是洋盤,拌麵送清湯,早上的清湯是隔夜的。 時代是在變化的,陸文夫時代的頭湯麵,我上次就說過隨著煤氣加風大灶和自來水到灶以及壓麵技術的改進,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如今的頭湯,是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新的湯頭熬好,新鮮的湯頭,那時的麵湯最好。求新追異的是瘟孫,默守陳規的是壽頭,要把握好這個度,不容易。 就算衹喫傳統麵,白湯加爆魚、鱔糊的,洋盤;紅湯點滷鴨、素澆的,洋盤。就算都點對了,湯麵中加辣的,洋盤,好好熬出來的湯,一加辣火全奪味了。有人要問,那為什麼桌上還有辣火瓶呢?那是讓你倒在小碟子中,蘸來喫的,不是讓你加到麵湯中去的。 難道蘇州人衹喫便宜麵?這和便宜沒關係,禿黃油、三蝦,在蘇州人眼里根本不是好東西,要是炒盆瓜子肉過橋,蘇州人也買賬的,何謂「瓜子肉」?塘鱧魚面頰肉也。想像一下吧,這玩意可沒阿里巴巴供貨了,全是活殺現切,而且清爽不膩,那才是蘇州的腔調。 瓜子肉太金貴,那就退而求其次,塘片麵,塘鱧魚開片糟溜過橋,先喫魚片再喫麵,這才是低調的享受。你想想,懂得應時應節喫塘片麵的蘇州人,會看得起清明節喫禿黃油拌麵的或冬至喫三蝦麵的嗎?被人看得起,是蘇州人做人的終極追求,絕對不是有錢就可以解決的事,在蘇州人眼裡,禿黃油麵加三蝦澆頭的,那簡直就是瘟孫中的戰鬥機了。 好了,好了,蘇州麵的故事,我可以說上幾天幾夜,我們來說個蘇州的小菜吧,或者說小點——蘇州滷汁豆腐乾。 在我的印象中,蘇州的滷汁豆腐乾,包裝好的衹有火車站有賣,而且還是在火車站的月臺上才有。好吧,觀前的供遊人買喫食的店裡也有。那時坐火車北上,蘇州無鍚南京都會停,月臺上永遠熙熙攘攘,有各種的東西叫賣,也有當地的特產,南京是鹽水鴨,無鍚是油麵筋,用竹簍裝的,而蘇州站,最受歡迎的,就是「津津牌滷水豆腐乾」,也是所有特產中最便宜的。 那時停站時間長,到月臺買點東西很方便,我記得八十年代時,那種豆腐乾是二角錢一盒,一個紙盒子,有底有蓋,可以分離。盒蓋上有顯眼的「津津」二字,是毛筆字,盒底里鋪著一張油紙,油紙上則有一堆比硬幣稍大的豆腐乾,黑黑亮亮的,盒中還會有幾根牙籤,可以用牙籤戳著喫。一盒沒有多少,與大人同喫,香香甜甜鮮鮮鹹鹹,不管南下還是北上,沒到下一站,肯定都喫完了。 後來,他們改了包裝,變成了二邊有舌頭打開側面的抽盒了,裡面也沒有了油紙,而是變成了真空塑料袋,沒有牙籤,也就沒有了靈魂,後來也就不怎麼喫了。 我至少有二十五年沒喫過那東西,或許還要更長,前幾天看朋友在微信群裡說起,我說我來復刻一個吧,這玩意難不到哪裡去的。 要說難,難在豆腐乾,津津是大規模生產,人家生產出來的豆腐乾就是那麼大小的,要復刻,得從挑選豆腐開始,那玩意,本質上是油豆腐,但又不能用現成的油豆腐,得從豆腐開始。 我選用的是老豆腐,嫩豆腐要炸死人的。買一塊老豆腐,切成比硬幣大一點的厚片,說是厚片,也就一公分不到點樣子,嗯,蠻厚了。 起油鍋炸,一開始,油溫不能過高,油溫高了外面被炸硬,就發不起來了。分二次油炸,第一次低溫炸,炸到有豆腐有點泡起,然後改成大火,把豆腐炸到金黃。 然後就容易了,我已經說過多次五香味的調製了,桂皮、茴香、香葉、丁香、乾辣椒,生抽、老抽、糖,當然,得加一點水,最後再收乾,我正好有茶葉蛋的湯,與炸好的油豆腐一起,加點糖一起燒。加了不少糖,茶葉蛋糖多會黏手,很討壓,而滷汁豆腐乾是個小食,甜一點沒關係,你又不用手拿,得用牙籤戳,忘了? 我前後大概燒了一個小時左右,一直是小火,除了最後十分鐘收乾湯汁。味道麼?相當好!就是小時候的味道,香香甜甜鮮鮮鹹鹹的,一邊看電視,一邊喫,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