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廚記 IX]糖醋黃魚

大家都知道,我的菜是我祖母教的,甚至她都沒有教過我,衹是因為父母上班,又不捨得讓我去幼兒園,於是被留在家中,帶在身邊。祖母是家庭婦女,就是負責一日三餐,她在廚房,我就在廚房,小孩子又頑皮,手不停腳不停,那時又沒什麼玩具的,於是祖母就給我些食材,讓我幫着摘揀,所以等我夠得着竈臺時,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食材預處理技巧了,我經常開玩笑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 當然,有很多人不同意我們家是窮人家,不是今天有人不同意,而是當年有人不同意,這就很成問題了。我有一次穿着父親幼時的小西裝戴着小領帶去上學,結果被定性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被老師罰着站在戴了紅領巾的領袖像前整整半天,讓我看看「人家都戴什麼的」。 還是說點開心的吧,至少現在想起來,很開心。我一想,我在祖母那兒學到了很多的菜,但她其實沒有「教」過我任何一道,嗯,好吧,她手把手教過做蛋餃;除了蛋餃之外,基本都是我看着她做,或者我搶手奪腳地一起做。 我還是學到了很多東西的,綠豆芽雞絲蛋皮(祖母叫它棒棒雞)、賽蟹粉(祖母叫他蟹粉蛋)、蛋皮、夜開花塞肉、麵飴餅、麵拖蟹、紅燒鴨腳、河鯽魚塞肉、腌鹹肉、麵拖肉鰨魚、炒螺螄……反正都是家常的東西,有一道菜我是不會說的,哪天你見到那一道,就是《下廚記》系列的最後一道了,是用蝦做的,應該是《下廚記》第十本。 祖母有道拿手的菜,是糖醋小黃魚。我小時候,河魚要比海魚來得精貴,河魚是活的呀,而海魚則是捕來之後凍在冷庫中「擇日而售」的。那個時候,小菜場的男員工是女青年爭相要嫁的對象,他們可是掌握稀缺資源的人啊!物資缺乏的年代,做教師哪怕做教授,唯一的優勢是可以多放幾天假,可小菜場的毛腳女婿,可以說,丈母娘想要啥就有啥,因為資源也是可以交換的呀。 小黃魚,是上海人常喫的東西,價廉,物美,那個年代,連大黃魚都不值錢,不是說了嘛,活的河魚才是好貨。上海人還喫點帶魚、黃魚、肉鰨魚、叉鯿魚,北方人海魚根本上不了桌。 小黃魚,是很好喫的東西,考究的,做成黃魚捲(我寫過);黃魚捲批出魚身後,魚頭魚骨熬湯,是上海黃魚麵的路數,魚身清溜或糟溜,就是澆頭,無奈幾家名店都是去腥不夠到位,唐突了佳物。 有段時間,苔條小黃魚在上海是一種零食般的存在,那時苔條小黃魚是不當作菜的。一般是在集市架起一口大鍋來,邊上一盆洗乾淨的小黃魚,還有一盆麵糊,麵糊雪白,夾雜着一條條的綠絲。攤主兄弟二人,一看就是「山上下來的」,他們一個把小黃魚拿起來放入麵糊,然後拿出來扔進油鍋,另一個拿着長筷子攪動、翻挑,最後拿一個大炸籬把炸好的都盛起來,濾油,然後按份量售賣。 大多數人都是二兩三兩地買,魚被包在報紙中,後來有了牛皮紙,大家買了都是趁熱邊走邊喫的,苔條小黃魚相當香,但那玩意就是個厚殼,魚衹佔其中很少的一部份。我曾經仔細研究過,怎麼可以讓一條小魚裹上幾倍重量的麵糊,真是一個技巧啊! 你要知道,曾經的苔條黃魚,衹有薄薄的一層麵衣,並不是老闆做生意老實,衹是那時的麵粉遠遠貴過魚。蘿蔔絲餅也有這樣的嬗變,最早的蘿蔔絲餅一口全是麵粉,既濕且僵,突然一天,就香脆可口了,那時起,蘿蔔就比麵粉賤了,你現在去整個江南找油炸蘿蔔絲餅,都是既脆且香的,就是這個道理。 大多數人家小黃魚是蒸的,可我祖母是蘇州人,她眼中的蒸海魚都是腥的,所以,我家的小黃魚,通常都是糖醋的。 至於大黃魚,我家也沒有「大湯黃魚」的做法,祖母仍是照着糖醋小黃魚的做法來做,所以簡單來說,我从小喫到的黃魚,不論大小,都是「糖醋」的。 四十年過去,基本上,衹要是出錢喫的大黃魚,一定是假的(本書是寫給平民看的,你要是月入幾萬數十萬的,不用擡杠,你們的世界我不懂,你們的世界缺了一個我),我們的選擇,衹剩小黃魚。甚至野生的小黃魚都很難,還好,有養殖的中黃魚。 中黃魚,一虎口那麼長,是洛杉磯華人超市韓國超市最常見的魚類,價格很便宜,但是千萬不要叫墨西哥人洗,他們洗完,魚頭魚身連接處是斷開的,還是回家自己料理的好。 最常見的,是一磅三條的中黃魚,做糖醋黃魚最好。這種黃魚是養殖的,必須預處理。我有好幾個朋友在做黃魚生意,从養殖到批發到餐廳都有,他們嘴中的「半野生黃魚」,其實就是「純養殖黃魚」,這種黃魚,脂肪含量高,必須經過預處里。 你現在在餐廳喫到的幾百上千的黃魚,都是這種,要經過嚴格的化學處理,才能呈現「蒜瓣肉」的肌理。我們衹討論一磅三條的那種,也要處理一下,使肉質緊實。 整魚買回來,把魚的邊鰭、腹鰭、背鰭都剪掉,特別是背鰭,要把背鰭都擼起來,然後剪,尾巴也要修剪整齊。注意,這是做煎黃魚的處理,因為煎的時候,鰭很尖,易焦,要是清蒸的話,則不必剪,更好看。 接是刮鱗,頦下、腹部和尾部的鱗很細,又長得牢,要刮得仔一點,刮完之後,用手指感觸一下是否刮淨。 接着从泄殖孔把剪刀塞入,剪開肚皮,把腹腔裡的東西全部去除,沖洗乾淨。腹腔與脊骨之間有層膜,用指甲劃開,把後面的瘀血洗淨。 然後翻開鰓蓋,把魚鰓去掉,熟練人士,一把刀就可以搞定。去鱗、去腸、去鰓,鹽腌,就是這麼簡單。腌製一天左右即可,如果不是當天喫,象我那樣一買十來條的,可以在魚身肉外抺鹽後用保鮮膜單獨包起,然後一起放在自封袋中冷凍,想喫的時候,隨時拿出來解凍即可。 把魚身上的鹽洗去,吹晾待乾,用廚房紙擦乾行不行?當然行,但是擦乾了也得晾,否則油煎的時候,會濺得到處都是的。在魚身上斜着花刀,間隔半公分左右,刀从魚身最厚的地方入刀,深切至骨,但注意不要把魚肚皮上的肉切破。記住,要斜着花刀,朝哪個方向都成,但不能竪着切,難看死了,連蘭花豆腐乾都是斜切的,當然,也不能横着花,那是外星人所為了。 起油鍋,平底鍋圓底鍋都成,油並不用太多,剛剛鋪滿底部就行了,把油燒熱,然後將入放入;如果是不粘鍋的話,冷油就可放入,並且滑動幾下魚身,讓魚身上沾到油,更不容易破皮。 煎魚,考的是耐心,怎麼講?要有足夠的耐心煎到一面的魚皮老到不會破不會掉為止,這段時間是遠超新手想象的,新手老是怕焦,其實衹要鍋中還有聲音,是不會焦的。魚的當中受熱最多,油也最多,所以煎的時候,要時不時地提起鍋子,讓油流動頭部、尾部去,動作不要太大,慢慢來。 待到油鍋中的嗶哩啪啦聲幾乎沒有,用筷子扺在鍋底,倚住魚的側邊背脊,輕輕推一下試試,如果能夠輕易推動,說明一面已經煎好,可以翻面了,如果完全沒有動靜,那還得煎。 从側面望過去,一般上半部的魚肉也開始變白,就差不多可以翻面了,翻完面,當然是煎另一面。 小時候,我祖母是用小黃魚做的,一開始,一人一條,魚是浸在糖醋中上桌的,後來,一人兩條,還是這樣,待到一人三四條時,祖母就另外拿個碗放醬汁,喫的時候,隨喫隨蘸。 我現在是用中黃魚做的,或者說是養殖的中型大黃魚,一般我做起來,就是兩到三條,待魚煎好,盛在盤子中,頭朝同一個方向,魚背也朝同一個方向,忘了提醒一聲了,花刀的時候,也要朝同一個方向,那樣才好看。 鍋中留一點點油,放入上海米醋,一點點生抽,小半杯開水,再放點糖和少許白胡椒粉,然後開大火煮沸,用水澱粉勾一個薄薄的芡,然後關火,再淋一點點米醋,攪匀後淋在魚身上,即可上桌。 下回說怎麼做好喫的苔條黃魚,用比小黃魚大上好幾倍的養殖大黃魚做。春節快到了,是不是做道松鼠大黃魚呢?

[梅璽閣食話]上當素披薩

今天懶得做午飯,於是从冰箱裡拿了個披薩出來,烤一烤也能打發一頓了。這個披薩是在Trader Joe’s買的,那是家很不錯的主打自家品牌的超市,店裡百分之九十九的產品,都是自家品牌或者子品牌。說來有趣,他家的子品牌是各有所指的,比如Trader Ming’s衹用於部分華人食品,Trader Jose’s則用於部分墨西哥食品,而Trader Joe-San則用於日式食品,籠籠總總有十幾個子品牌。 不過他們的子品牌閙出亂子來了,兩年前,有人在網絡上發起簽名運動,指責Trader Joe’s的這些子品牌是種族歧視,象Arabian Joe’s明明是用於中東食品的,為什麼叫要用 「阿拉伯」?「你」一說阿拉伯,「我」就想到恐怖主義,所以「你」是種族主義——天下居然有這等道理?結果弄得商家發表聲明,說是將會改名云云,至今,我衹能在店中找到義大利食品還有用Trader Giotto’s,其它的有趣名字都不見了。 幸好他們沒有在包裝上印上郭穎的照片,否則保證被扺制到在中國一包都賣不出去!什麼?Trader Joe’s沒進入中國市場?那也不能在包裝上印小眼睛,扺制不了「缺德舅」,還不能扺制麥當勞了?什麼?中國麥當勞沒有美國麥當勞股份與資金?那不管,叫洋名就要扺制,以後理髮的一律不准叫托尼,要叫狗蛋…… 動不動就說是歧視的那些,太令人討厭了;比他們更令人討厭的,是勸人喫素的。 說回Trader Joe’s的披薩,他們家的披薩都挺好喫的,衹是肉少了點,其實美國所有的披薩肉都少,我在上海喫慣了棒約翰那種一隻披薩三四種蔬菜加二三種肉的披薩,以至於幾十年前第一次到美國時嚇了一跳,加肉加菜還得加錢,不加的話,還真是寡淡得可以。不過有句說句,上海的披薩在十多年前自从有了必勝宅急送起,價格算是下來了,但上面的東西也是越來越少了。 所以我在美國買速凍披薩時,會另外買一包義式香腸,烤披薩時鋪上去,可以過癮。這回,Trader Joe’s出了個新品種的披薩,一看,我就喜歡,上面寫着「Meat Eater’s Pizza」,「食肉者披薩」,多好的名字,讓我想起上海棒約翰的「葷食天地」披薩來。 回到文首,今天迷迷糊糊地起牀,把烤箱預熱上,到車庫裡取出冷凍的披薩來,把包裝盒打開,裡面是塑封的披薩,發現沒有襯底的硬紙板,於是撕了張大烤紙,剪開塑封,把披薩放在上面…… 然後拿出我的義式美國肉腸片來,是的,pepperoni,是美國人認為的義式肉腸,但義大种人不承認,於是就成了「義式美國肉腸」。我把pepperoni鋪在披薩上,這時發現披薩上原來的pepperoni不但少得可憐,而且小得可憐,算了,反正我的是,鋪好肉腸,烤箱也預熱好了,那就烤吧。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還喜歡把品名記全,於是我又拿起包裝看了一眼,這一眼,把我看傻了,心中默念一句「夭壽哇」,為什麼我一個上海人或念了句臺灣話?不管了,真是夭壽啊!原來在「Meat Eater’s Pizza」的上面,還有一行——「Vegan Meatless」——「純素無肉」,它是一個「肉食者純素無肉披薩」!用上海話說「作孽啊!」,用蘇州話說「傷陰鷙啊!」 「純素」是連蛋連奶都不喫的,那披薩會用的起司(芝士)怎麼辦?我看了一下說明,成份表是這麼說的:「馬蘇裡拉乳酪絲替代品:水,椰子油,改性馬鈴薯澱粉,鹽,木薯麥芽糊精,滅活酵母,酵母提取物,天然香精,檸檬酸(防腐),Β胡蘿蔔素(色素),粉末纖維素(防止烤焦)」。夭壽啊,本來就是牛奶,現在多了這麼多東西?讓我再來看一眼肉腸的成分:「無肉肉腸切片:水、大豆油、分離大豆蛋白、混合食用膠(瓊脂,康雅克膠,卡拉膠),鹽,含有2%或更少的辣椒粉、乾醋、酵母提取物,甲基纖維素、香料、檸檬酸(防腐)、大蒜粉末」,本來就是豬肉、鹽和植物香料,現在也多出來這麼多? 本來簡簡單單的事,被純素一搞,搞得這麼復雜?這應該不是素食主義者的初衷吧?素食者不是很講究有機的嗎?這玩意看起來,一點都不有機啊? 我喫了那個披薩,不能說難喫,但如果不告訴我是純素的話,我會以為喫到了廉價起司。整個披薩,油明顯比正常的多,从烤箱裡拿出來時,披薩上的油正在快樂地跳舞,滋滋作響。人類進化至今,不是為了喫素的,別的我不知道,我衹知道人類更容易消化動物蛋白。 非常討厭勸人喫素的,這不,前幾天有人轉了篇這種文章給我。這篇文章為了勸大家喫素,真是旁徵博引,說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名人。什麼劉安發明了豆腐,得道成仙,成語「一人得道,雞犬昇天」的成語就是說劉安的,而歷史事實劉安是因為謀反而自殺的,連坐者一千多人。文中還說到梁武帝勸人食素,却沒說梁武帝是餓死的。 (梁武帝,攝於臺南臺灣府城隍廟)…

[上海回憶]上海那碗大腸麵

如果說你想喫大腸麵,於是上大眾點評網想蒐一家好喫的,結果出來家清真牛肉麵館,你會怎麼想?是不是大誇張了?从沒聽說過有牛大腸麵呀,怎麼會查出清真麵館的呢? 這是當年大眾點評的一個bug,一個活生生被社會工程學打出來的bug。事情是這樣的,上海的復興東路上有家「大腸麵專門店」,這家店太過有名,从開門到打烊,永遠人滿為患。 還有更多的人慕名而去,結果弄得人越來越多,人嘛,有耐心好的,有耐心不好的,那些耐心不好的就去了對馬路的清真麵館。喫完回家,在網上寫清真麵館的點評,第一句就是「本來是想去喫大腸麵的……」,一個人這麼寫,兩個人這麼寫,好多人都這麼寫,硬是把「大腸麵」三字寫成了清真麵館的關鍵字,衹要你查這三個字,這家清真麵館就會跳出來,真是倒了血黴了。 這家大腸麵太有名了,算是可與阿娘黃魚麵(不好喫)、長脚湯麵(沒喫過)、哈靈牛蛙麵(沒喫過)、桂逸禾三蝦麵(沒喫過)、寶泰麵館(不好喫)齊名的了。有人會問了,你都沒喫過這些麵館,哪來的資格品評上海的麵呢?因為我是梅璽閣主呀!去大腸麵店喫麵,是要懂「切口」的,大腸麵店人山人海,衹有一個老闆娘負責端面負責下單,雖說衹要有耐心,總歸喫得到麵,但是衹要中氣足、喉嚨響、懂切口,就真的能比別人早喫上。比如「大辣烤拌三兩」,表示的就是大腸、辣肉、烤麩三種澆頭加三兩拌麵,或者「大烤湯二兩」,想必你也猜到是什麼了吧?你若是跑過去說「大腸麵,三兩,湯麵,加烤麩澆頭,加辣肉澆頭」,常喫的客人一聽就是洋盤。還有,上海話中「大腸」的「大」,是「啊」音的,與「大學」、「大排」是一個音,但是說切口「大辣烤」時,一定不能說「汏辣烤」而要說成「杜辣烤」,否則,依然是個洋盤。 大腸麵店的澆頭,除了大腸、辣肉、烤麩外,其實還有三種,是蘇式燜肉、榨菜肉絲和紅煨牛肉,總共是六樣,但我从來沒有見過任何人喫後面三樣的,再說了,大腸麵館用的是上海中粗圓麵,不是蘇式細麵,那還喫什麼蘇式燜肉呀! 老闆娘個子很小,典型的上海「小老太婆」樣子,常年穿一件白大褂,外面罩一件圍身,戴着一副袖套,還有一大特色是,不管晴天雨天,老闆娘永遠是一雙元寶套鞋。 如果你去過大腸麵的廚房就知道了,廚房在大腸麵館的一樓,要比客堂低下去一點,永遠是暗暗的,那裡常見有兩口大鍋燉着,燒大腸的師傅是高度近視眼,光線又不好,於是他總是湊得離鍋很近,我有位朋友開玩笑說那家店的大腸是「繡花師傅」燒出來的。 廚房的地上滿是油膩,如果不穿套鞋再端兩碗火熱發燙的湯麵,那是要出人命的,這也是為什麼老闆娘常年套鞋的原因,我衹是好奇,現在哪裡還有賣元寶套鞋呀? 大腸麵衹有一開間門面,店裡放不了幾張桌子,還有個閣樓,依然放不下幾張桌子,好在大腸麵一定是搞定了當地的警察工商城管,所以可以在馬路上街沿摆出桌子來喫麵,這些桌椅並不要老闆娘搬,每天自有食客幫着一張張擺出來,第一張桌坐滿了,後來的客人就幫着擺開第二張,多的時候,一溜可以排出五六張去。還有等不到座位,寧願站着喫,如果你中午十二點一刻去,形形色色的人,各種各樣的喫相,絕對是道風景線。 大腸麵的老闆娘在上海灘的麵館老闆娘中,絕對算是客氣的。我曾經寫過一家麵館,在南陽路上的,對待男的就象兒子,而對女的象媳婦一樣。我有一次與辦公室同事一起去喫麵,點了完全一樣的麵,結果先上來一碗,我輩紳士,當然讓女同事先喫,結果被老闆娘擘手搶過,端回我的面前,並且還兇巴巴地對我同事說:「這碗是給阿弟的呀!」,及至同事的那碗上來,湯稀麵少澆頭寡,完全不一樣,結果弄得我們辦公室所有女性拒絕這家麵館。 大腸麵館老闆娘的記性絕佳,她从來不用紙筆,你點了什麼,過一會兒就能端來什麼,及至買單,也一一記得誰喫了什麼,从來不會出錯的。不象小德興的老闆娘,我每回都喫一樣的東西,但每回的價錢都是不一樣的,一路往上幾天後還能往下,也許是跟着上海股價波動的。 大腸麵的生意實在太好,有那麼一陣,拌麵的醬料是放在桌上,讓客人自己加了拌的,一大碗醬油色的,一大碗紅油色的,敝口的兩大碗,如今疫情當下,估計不這麼幹了吧?據說邊上幾家店有腦子活絡的,什麼古董店服裝店之類的,有代客點麵的服務,還有借座堂喫的服務,也就是說出點錢給邊上的店,可以在邊上的店裡喫,而邊上店裡出面去點麵的話,等的時候也可以少一點。要知道,如果在上海三伏天大太陽頭下面喫碗熱湯麵,那可是「真生活」啊,邊上的小店有冷氣,換了我也肯出點錢去喫的,但據說非熟客沒有此待遇,說的是古董店的熟客,不是大腸麵的熟客。 來談談大腸麵的麵與澆頭吧!我總共喫過四次大腸麵,第一次去喫,是在2010年,中午,在街上喫的,那一回,可能是生意大好來不及下麵,麵是僵的,你想呀,你這湯頭再好澆頭再好,麵是僵的還是不及格呀,內飾再豪華、外觀再拉風,不能起動,還是輛破車呀。 我从來不是一棍子打死一家店的,特別是有口碑的店,我願多給他們幾次機會的,於是過了一年我又去了一次,這回的麵不生不爛剛剛好,果然多給一次機會是對的;可惜,這回的大腸有點鹹,這是我相當不能理解的,這每天都要做出幾十斤上百斤大腸的店,怎麼可能會突然鹹了淡了呢?我能猜想到的原因,可能是醬油、鹽、糖的貨源與品質出現了變化。 於是,我有三年沒有再去喫,三年後的2014年,我又去喫了一回,很好,中規中矩,無可挑剔。 再過一年,我有朋友到上海來,我們一起又去喫了一回,這回喫的是拌麵,很好喫,可以向外地朋友介紹——我們上海的大腸麵就是這樣的。 然而,上海傳統的大腸麵並不是這樣的,傳統的大腸麵,一般是現炒的燒頭,是連腸頭腸尾有肥有瘦的大腸,腸頭就是上海人所謂的圈子,草頭圈子現在已然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上海其化麵館的大腸麵,通常是煮熟的大腸切成片,等客人點了,與洋蔥同炒後勾芡,要麼過橋,要麼不過橋,算是個花式麵。 這家的大腸麵,嚴格地說,是滷大腸麵,衹用大腸中薄的部份,這可以降低大量的成本,而滷大腸是不勾芡的,倒反而可以使麵保持清清爽爽,我個人非常反感上海本地麵澆頭着膩的做法,前面提到的寶泰就是那個路數。 總的來說,復興路大腸麵還是很不錯的,特別是對於大腸老嫩的把握是相當到位的,我在很多場合喫到過咬嚼費力的大腸,特別是在外地,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外地人普遍牙口好過上海人啊?至於太酥的大腸,是不可能在飯店喫到的,費時費火,沒傻子這麼做的。 這家大腸麵,沒喫過的可以去試試,喫過的自己決定是不是再去喫。至於他們家的辣肉與烤麩,我就不評價了,我評任何一家的辣肉,就是欺負人家啊!沒辦法! 聽說這家大腸麵館要搬家了,希望他們保持下去,保持一個「可以喫喫」的口碑,要知道,在上海嘴裡,「可以喫喫」已經是個蠻高的評價了。

[下廚記 IX]金黃煎牛腸

墨西哥超市,給我的的印象是與印度超市差不多,整個店暗暗的,還有點髒,過道狹窄,貨品擺得亂亂的,還有無數叫不上名來的新奇東西。我很喜歡又逛各國的商店,不管是沒見過的食材、調料,還是各種小用品小玩意,總能學到新的東西。 前年,我又發現了一家墨西哥超市,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住在著名的Pasadena,這是個西班牙語名字,以前就是墨西哥人的地方,以前是很久以前了,以前整個南加州都是墨西哥人的,洛杉磯這個名字還是西班牙語呢。 這家叫做Vallarta的超市,是我見過最乾淨最明亮最整齊最現代化的墨西哥超市,進去之前我還沒意識到是家墨西哥超市,直到我看見現場的全自動不鏽鋼Taco麵餅生產線和蔬菜部的仙人掌,才明白過來這是家墨西哥超市。 這家店與普通的美國超市象是VONS、Albertsons布局相仿,但生鮮檔口是後者的幾倍之大,它的肉檔就在超到底,整個半面全是賣肉的,肉檔的墻上還寫着「HOME OF THE ORIGINAL CARNE ASADA」,Carne Asada是西班牙語,其中「carne」泛指肉類,而「asada」則泛指烤肉,如果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則專指腌製後再烤的牛肉,既可以是整片的牛肉,也可以是放在Taco餅中的碎牛肉。 Carne Asada廣受墨西哥人歡迎,也廣受南加州、德州朋友的喜愛,還有委內瑞拉、哥倫比亞……這麼說吧,衹要說西班牙語的地方,就有「carne asada」。甚至在墨西哥,它不僅是指一種食物,也可以用來表示一場邀朋請友的燒烤派對。 HOME OF THE ORIGINAL CARNE ASADA?「烤牛肉創始之家」?這話有點太大了一點吧?就象上海若是有家店掛出招牌說「薺菜肉餛飩創始人」「鹹菜肉絲麵創使人」,我想大家多半會以為店老闆瘋了。 這我就好奇了,好在有谷歌呀,查了一圈,衹有官網上有個解釋,說是「Original Carne Asada」是他們的註冊商標,於是我去了查了美國專利商標局(USPTO)的數據据,畢竟我與專利商標局的朋友們同事了十來年,還是知道如何查證的。可惜,註冊商標數据庫中,並沒有這樣一條紀錄。我就更好奇了,於是寫了郵件給他們公司,不過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雖然如此,但不影響我喜歡這家超市,在這家店中,買得到許多老外店中買不到的東西,比如豬蹄,比如帶骨的薄大排,老外店中的大排是很厚的用來烤的,如果要做蔥㸆大排或炸豬排就不行了。還有牛百頁,比中國超市的品質好上太多,還好中國火鍋店尚未盯上他們,所以他們的牛百頁,都是完整的。 牛肚,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牛肚,除了牛百頁,還有普通的牛肚和金錢肚,他們甚至還有牛蹄子賣,我以後要買上一對做道「假熊掌」玩玩。還有牛肝,乾煎牛肝可是很美味的東西。 對了,還有牛腸,哪怕在國內都不容易買到的東西,我特地買了一副回來,可以做成金黃煎牛腸,一滴油也不需要。 處理牛腸,就是講究一個耐心。買來的牛腸,通常是盤在一起的,乍一看,象是一團麻花,又如中國結那般,穿過來插過去,你不必細心地將之打開。若是全部解開,一團牛腸,估計有二三米長。 牛腸的外面,有一邊有着一層脂肪,雪白雪白的,粗細和牛腸也差不多,你去韓國烤肉店,上來的牛腸,就是一根管子,一邊有大塊肥油,相信你自己處理過後,就再也不會去點牛腸喫了。 牛腸與豬大腸不同,我們以前聊過,買到手的豬大腸,圈裡有油,那是因為市售的豬腸,已經被翻了個面,而牛腸則沒有。市售的牛腸,是塞一個更東西進去,揉捏沖洗後再賣的,這樣也意味着——沒有洗乾淨。牛腸為什麼不翻過來?因為太細了,因為草料不容易消化,食草動物的腸子更長更細,聽說過「羊腸小道」這個詞沒有。 直接用剪刀剪,剪成一指長短的樣子,剪下一段,即从裡到外翻個面,剪一段翻一段,牛腸裡面的黏液會粘到手上,很是滑膩,料理牛腸,就是靠耐心。 一大團牛腸,仔細地剪斷,翻面,再剪,再翻,要花上一點時間。事先找個容器,剪一段翻一段,都放在容器裡,等所有的牛腸都弄完,就要洗了。…

[下廚記 IX]日式漢堡肉

那一年,那一天。 八十年代的某一年,撥亂反正、百癈新興,雖然物資尚不豐富,但已經與上一個十年,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很多時候依然還要排隊還要糧票,雖然菜場中依然沒有什麼東西賣,但是自發的自由市場已經相當熱閙了,大閘蟹按大小放在不同的竹籃中,雞蛋也不再一定要用香煙票去換了。 那時的上海也終於有了一些「開始回到過去」的感覺,上海又有舞廳了,上海又有真的咖啡了,鄉下人回到了上海,時髦也回到了上海。除了老東西,還有各種各樣的新東西,那一年,是新東西進入上海最快的時候,馬夾袋、紀號筆、速溶咖啡、電子錶、計算器、帶計算器的電子錶……那是個怎麼使用電子錶都可以編成滑稽戲在電視中演出的年代,依稀記得好象還是系列滑稽戲,還記得的一個滑稽戲是宣傳計劃生育的,那句著名的「衹聽到過鐓雞鐓鴨,从來沒聽到過鐓人呃」,即來自於此。 那一天,市場上突然出現了一種東西,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裡面是淡黃色的一片片的長方形,大小與撲克牌差不多,半公分左右的厚度,每片當中還夾着張紙。塑料袋上很簡單,就四個大字——大江漢堡,這可能是我這個年齡的上海人最早接觸到的「漢堡」了。 這種長方形的漢堡,衹要用油炸一下就可以喫,當時的孩子們,从來沒有喫到過這麼嫩而多汁的肉,所以大江漢堡一經上市,就廣受好評,它不但好喫,而且容易,哪怕不會做菜的主婦,也衹要起個油鍋就能打發孩子了。 大江漢堡風糜上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要喫它必須家裡有冰箱,所以如果帶菜帶飯上班上學時,飯盒裡有塊大江漢堡別提有多得意了——我們家有冰箱。 後來,食堂中也有賣大江漢堡了,甚至有段時間賣得比大排都要貴,可不是嘛,那可是現代化大工業的速凍食品啊!再後來,人們發現那玩意好喫是好喫,但是沒有肉味,既沒有肉的味道,也沒有肉纖維的肌理,隨着速凍食品的大規模降價,大江漢堡也就成了一種垃圾食品,再沒有人喫了,食堂中也無人問津了。 說到了「漢堡」,我們來聊聊漢堡包和三明治吧,你搞得清它們的區別嗎?首先這兩個詞都是地名的音譯,「漢堡」是德國的一個城市,「三明治」是英國的一個村。 大家知道,德國的豬肉很有名,不管是生的熟的成塊的剁碎的,都很有名,現在大家去德國玩,好多人回來說「喫來喫去都是肉」。我特別喜歡德國豬手,就是油炸(或者烤製)鹹豬蹄,等我有空來說具體怎麼腌怎麼做。 在二十世紀初,有幾個丹麥人的人到了美國,在美國東部做漢堡那個城市式的肉餅賣,於是那種肉餅就被叫做「漢堡」。後來,又加上了麵包夾起肉餅,於是就叫做「漢堡」。什麼?肉餅叫漢堡,加上麵包還是漢堡?是呀,牛肉是「牛肉」,牛肉麵也是「牛肉」,有什麼問題嗎?「漢堡包」是中文,多了一個「包」字,更說得清楚。漢堡包的起源肯定是在美國,但具體誰是第一個做出漢堡包的,當時就有爭議,有三四家都說自己是發明者,一直吵到現在。 至於三明治,就不用爭了,就象沒人爭宮保雞丁是誰發明的一樣。三明治(Sandwich)是個村子,在英國的肯特郡。古時候的英國,三百年前,那個地方是有主的,這個「主」就叫做「三明治伯爵」,是世襲的貴族,他們的第四代叫約翰,這個不用記也不會考,英國的約翰可是一代二代三四五六七八代,哪一代都有可能。 這位第四代三明治伯爵,是個深度橋牌愛好者,他經常要求下人把肉片夾在兩片麵包中給他喫,以便能夠長久地癈寢忘食地坐在牌(賭)桌邊,可想而知,他這麼喫,牌(賭)友也這麼喫,大家都覺得很好喫。後來就一傳十、十傳千百萬,全世界都喜歡上了這種兩片麵包夾東西的組合——三明治。 所以,麵包夾肉餅是漢堡,麵包夾肉片是三明治?基本上說的,是的,除了夾腸子的,那個叫熱狗。仔細來說漢堡包一般是一整個的圓麵包,夾上熱肉餅,不管是牛肉餅豬肉餅或者牛肉加豬肉餅,都算是漢堡包,對的,肉餅一定要熱的,否則叫做「冷掉的漢堡包」。 而三明治則誇張了,衹要不是圓麵包、衹要不是熱肉餅、衹要不是熱狗,都算是三明治,可以是切片麵包,也可以是是法棍,或者是大麵包中的一段也可以;可以是肉片,可以是肉丸,也可以是去骨的燉肉,甚至可以是一塊厚餅一切二夾上肉,甚至可以是一張大的薄餅包上肉,那玩意叫做Shawarma Sandwich,就是我們常稱之為「老土耳其旋轉烤肉捲」的東西;當然,也有白吉饃加上切碎的臘汁牛肉的,一般叫做「肉夾饃」。 可以這麼理解,漢堡包是三明治的一種,美國版的丹麥人做的德國肉餅英國三明治,我在想,如果有三明治歧視鏈的話,法棍西冷牛排熱三明治應該是頂端,而漢堡包則在底層。 大家知道,我是底層美食家,我就很喜歡漢堡的肉餅,可是我不喜歡喫麵包,我們加州本土品牌IN-N-OUT有一份隠藏菜單,有四塊肉餅加四片起司沒有麵包的組合,那是我很喜歡的。 如果特別喜歡喫漢堡包的肉餅,又不想喫麵包,千萬不要以為買點肉餅來煎一下就行,那種肉餅,不配上生菜番茄洋蔥和醬汁,不會太好喫的,光想喫肉餅,還得做成「日式漢堡肉」才好喫。 有一部日劇,叫做《料理仙姬》,片中的女主半田仙掌管一家超高級的日本懷石私房菜,半田仙是個神仙般的料理達人,是位天生的料理專家,但她依然要纏着主廚做漢堡肉給她喫,可想而知,這漢堡肉該有多好喫了。 所謂的漢堡肉是一個肉餅,可不是「大江漢堡」那種放油炸一炸就成的速凍食品,那是一塊喫着很有肉味也很多汁的肉餅,不但多汁,還要嫩,還要入味,還要香,可不容易呢。 日式漢堡肉,是一種很好喫的存在,它沒有麵包,衹是一塊肉餅,純粹的好喫,但很有講究。我個人認為,它甚至可以媲美揚州獅子頭,口感也完全不輸(清燉獅子頭,可以參見《下廚記》)。 這種漢堡肉,就是一塊肉餅,而且是一塊加大型的肉餅,其大與厚,通常並不能被夾於兩片麵包之中。做這道東西,需要牛肉糜與和豬肉糜,牛肉越多越香,豬肉越多越有肉味且多汁,我個人的經驗是一份牛肉糜,三分之一份豬肉糜。 還要洋蔥,最好是紫洋蔥,紫洋蔥香,但我喜歡用白洋蔥,家中常備,白洋蔥好用,配什麼都成,生喫也行,而且切的時候還不怎麼辣。對了,切洋蔥時满含一口温水相當有效,注意,是「滿」。 洋蔥的量,是半份,所以是一份牛肉,三分之一份豬肉,加半份洋蔥。有人問萬一我的洋蔥太大怎麼辦,沒關係,多出來的留着做醬汁。 洋蔥切粒,加黃油小火煸炒,煸炒的時候,把牛肉糜與豬肉糜放在一起攪打,加點鹽一起攪,讓肉起勁,原來的肉糜是不粘盆的,攪打到肉糜發黏粘盆即可,加入二調羹牛奶,攪至肉糜把牛奶完全吸收為止。 這時,在肉糜中加入一隻雞蛋,一大調羹的麵粉,二調羹的麵包糠,對,就是做炸豬排的那種麵包糠。洋蔥粒也炒至金黃了,把肉糜、雞蛋、麵包糠、洋蔥粒外加一點點白胡椒粉,一起拌匀,蓋上保鮮膜,冷藏半小時左右。 取一個平底鍋,不粘鍋更方便一些,不鏽鋼鍋也成,先放油,油不用多,鋪平鍋底即可,雙手塗點油,然後來做肉餅。拌好的肉糜很濕,塑不成形,用手挖取一大團,用雙手抛打,直到拍成一個光滑的肉餅,直徑就與漢堡包差不多的樣子,把肉餅放在鍋內,用手撳住肉餅的當中,輕輕推着滑動一下,就不會黏在鍋底了。 要喫幾個就做幾個,放入鍋中,互相碰到也沒關係。點火,大火,待鍋中聲音熱閙起來,改成中火,蓋上蓋子,燒大約五分鐘的樣子。 開蓋,把肉餅翻面,底面已經焦黃,很是漂亮了,這時的肉餅會變得比放下去時厚,稍稍壓它一下。鍋中倒入小半碗水,再蓋上蓋子,用大火燒。如果蓋子沒洞,就把蓋子移開一點點,讓水蒸汽能夠走掉,三五分鐘的時間,待鍋中動靜小下來,水燒乾,就好了。 把肉餅盛在盆中,然後就在原先的鍋中,放入三份味醂、二份醬油、三份米酒(水也行)、二份番茄沙司,如果有洋蔥多出來,也一起放入,然後大火燒至黏稠即可,將醬汁淋在盆中的肉餅之上,一道日式漢堡肉就做好了。…

[下廚記 IX]黃芽菜肉絲春捲

上海人喫春捲喜歡蘸醋,好象除了大閘蟹外,上海人蘸醋的也就是春捲、小籠和生煎了。 在美國的亞洲超市中,經常可以看到速凍的春捲,甚至有時連COSTCO也有,總是很大的一包,裡面有幾十根春捲,它們的樣子很奇怪,一根根細細長長的,象是一枝粗的筆,有些甚至是不封口的。這是「上海春捲」,如果你一個英文字也不識,那麼包裝上大大的「Shanghai」總是認識的,那個「Shanghai」在包裝上最顯眼的地方,絕對就是它的名字。 這是菲律賓的國家食品之一,印尼也有,它們的名字叫做「Lumpia Shanghai」,所有人都認為是「上海春捲」。 第一個字「lumpia」到底是什麼呢?那是閩南話的「潤餅」,潤餅即春餅,簡單說就是超薄的麵皮「包一切」,是中國閩南、潮汕和台湾的習俗,常見可包的東西有筍絲、胡蘿蔔絲、捲心菜絲、韭黃、綠豆芽、香菇絲、豬肉絲、蝦仁、蛋皮、紫菜、花生碎等。潤餅是不炸的,包好後直接咬着喫,在春天時喫,就叫「咬春」。 我在上海的時候,福記朱姐的私宴,每年春天都會準備好了叫上大家去「咬春」,我嚐過好幾次,真的很好喫。這邊洛杉磯的話,Arcadia 99大華一年四季都有現包潤餅,味道也還不錯。 菲律賓的Lumpia Shanghai,有炸的,有不炸的,我找了大量的資料,很多討論了它們的歷史和傳承,甚至有說Lumpida是西班牙tortilla taco与中國潤餅融合的產物,甚至可以追溯七百年之前,也就是大航海時代最早的時候。至於名字中的「Shanghai」一詞,没有任何信息表示它與上海這座城市有關,也有資料提到「名稱中的上海表示了這樣東西與中國的關係」,语焉不详。 「菲律賓的上海春捲」是用熟的燉肉做的,香料味很重,常見的有豬肉和雞肉的,也有加了蝦的,味道吧,還有,沒有真的上海春捲那種鮮香多汁且脆的感覺,菲律賓那種也有炸的,但是硬脆,而不象上海春捲那種的酥脆的感覺。 我們來說「真」的上海春捲吧,就是我們上海人从小喫到大的春捲。除了甜的豆沙春捲外,最最常見的就是黃芽菜肉絲春捲,在此基礎上,還有加了筍絲或者香菇絲的,抑或是兩種都加的,但是根本,還是黃芽菜與肉絲兩樣。 我一直開玩笑說,黃芽菜肉絲春捲就是把爛糊肉絲包在春捲皮子裡,然後再炸一炸。事實上當然不是,爛糊肉絲的配料雖然也是黃芽菜和肉絲,但那是與米飯相伴而食的,口味太淡不下飯。所以相對來說,爛糊肉絲要適當地鹹一點。 另外,爛糊肉絲再怎麼名叫「爛糊」,但依然是道菜啊,是菜就要講個色香味,不能真正地亂成一糰,首先就是爛糊肉絲的菜絲切得要比春捲餡子粗,那樣燒煮以後依然存有其形。其次,它們兩者都要勾芡,相對來說,爛糊肉絲要勾得稍微薄一點,那樣芡汁更多,流動性强,方便拌飯;而春捲餡子呢,則要芡要更稠一點,方便包裹,也免得太濕浸透春捲皮,使之難炸。 我們來說具體怎麼做,黃芽菜最好的東西的「很黃」的那種,萬一沒有,綠色的也行,細細長長的紹菜,也可以,但不必去用很貴的娃娃菜,都已經是個「沒形」的東西,把娃娃菜浪費了。 把黄芽菜一片片地剝下,剝到底部時候,往外折斷葉片,剛折斷時葉肉已斷,但其筋還連着,就趁勢把葉片往筋的反方向撕,儘量撕去更多的老筋。 所有剝下的黃芽菜,都要一片片分別洗淨、瀝乾,然後將葉肉對剖,再切成細絲,葉桿部分切成鉛筆粗細,葉片部分可以稍微粗一點。我沒有叫你一張張菜葉地切啊,可以把五六張、六七張叠在一起,先對剖,再一半一半地切絲。 找一口大鍋,把切好的菜絲放入,不要完完裝满,留出一點空隙來,以便翻動。先放菜再放油也沒關係,油量要比爛糊肉絲少,意思意思就可以,否則包裹起來不方便。開中火燒,撒入細鹽,經常翻動,要翻透,否則底上的菜絲易焦。黃芽菜遇到鹽份,會迅速出水。 等到鍋底聲音響起來,可以蓋上鍋蓋煮一會,黃芽菜很快就開始發癟,底下的水份也會多起來。用筷子劃圓圈攪伴,直到所有菜絲變得軟爛,這時菜絲的體積最多衹有先前的三分之一。 然後加入事先滑好的肉絲,這種肉絲要粗肉絲,比鉛筆稍微細一點,那樣喫着才會有存在感,否則喫不出肉來。肉也要多一點,我一般放入燒好的菜絲的一半的量,如果你實在不怎麼喜歡喫肉,那就减成三分之一的量。 加入肉絲後,與菜絲翻拌均匀,準備勾芡。記得啊,要用玉米澱粉,不能用土豆澱粉,否則的話,第二天想包春捲的時候,菜是菜肉是肉水是水。玉米澱粉中加水,一小碗的樣子,一半澱粉一半水,改成大火,開入拌匀的澱粉水,然後依樣用筷子劃圈,瞬间就會稠厚起來。 怎麼樣的一個厚(黏稠)度呢,要求筷子起一坨來,剛好沒有液體墜下,那才恰到好處。勾芡的把握很有難度,要有豐富的經驗,沒有把握的話,可以分多次進行。 一般不推薦現燒餡子現包現炸,建議在春捲餡子完成之後,放到冰箱中冷藏,冷藏過的更容易包。从冰箱中拿出的春捲捲會比剛做好時更稠厚,不用擔心,油炸後會變得稀薄些,與剛做成時相仿。 在速凍食品後,什麼餛飩、湯圓、餃子都有了速凍的,半成品的麵條、餛飩皮、餃子皮也速凍的,我唯一沒有見過的就是圓的春捲皮,那種東西衹有春節前後的菜場有。小時候很喜歡在菜場看現做春捲皮,推主左右兩個小爐子,上面是圓鐵板,推主左手捏着一個濕麵糰,右手在兩面鐵板上來回揭春捲皮。攤主的左手始終是手心向上晃着的,不晃的話麵糰就要掉在地上了,待一塊鐵板空出來,攤主就把左手的麵糰放在鐵板,打個轉,快速地提起,鐵板上就會留下一層麵衣,馬上就可揭起,叠在一起,按份量賣給客人。 春捲皮買回來,不管什麼時候用,都要馬上揭開,一張張揭開後再叠在一起,就不再會黏在一起了。揭春捲皮時,邊會揭邊數,如果一斤春捲皮不到四十張,那就算攤春捲的水平不到家了,太厚,不好喫。如果一斤春捲皮能達到四十四張四十五張的,那就是相當好的東西了,再多幾張的,反而太薄容易破。 速凍的春捲皮,我衹見過方的,我買的是五百五十克五十張的,相當於每斤四十五張,而且速凍的春捲皮明顯比菜場的圓春捲皮厚薄均匀,用過的朋友都說比圓的更好喫。還有網友告訴我上海美新的春捲之所以好喫,就是選用了速凍的春捲皮。的確好象速凍的方皮子更薄却更有韌勁。 春捲的包法都是一樣的,把餡放在皮子的中下部,三分之二的位子那裡,碼上一條餡子,左右各留六分之一左右的空白,如果是圓皮子,就把它想象成方的來。把春捲皮的底部翻起,包在餡料之上,往上摺起,然後把左右的春捲皮翻起,折好,要注意,現在有緃向兩條長邊,要求這兩條邊要麼是平行的,要麼是往上合攏的,千萬不要是個喇叭口,那樣的話,春捲容易散開。待處理好這兩條邊,把包好的部分往前一推,就好了。有人喜歡在封口處塗一點水甚至是蛋液,其實完全不必。 每隻春捲放多少餡,要看各人的口味,有人喜歡多喫幾個,喜歡感受外皮的脆感,那麼就少放點餡,而我則喜歡餡多的。 春捲最好是包成圓的,包得緊則圓,但是家中做的話,扁一些也無妨,反而炸的時候可以少放一點油。包春捲最好現包現炸,包一隻炸一隻,如果手脚慢的話,就先包好幾隻。 鍋中放油,油最好能蓋過春捲,至少也要蓋過一半的高度,把油加熱到放入筷子上佈滿小泡泡,然後就可以炸了,油燙以後,維持在小火偏中火就可以了。炸春捲要慢慢炸,放下春捲還沒翻面就黃了,那不行,裡面的餡還是冷的。…

[上海回憶]冬至 湯圓 餃子 餛飩

每年的這個時候,冬至,除了上海人開始附庸風雅喝蘇州的冬陽酒或者稱之為冬釀酒之外,還有必然的一爭——上海人冬至喫什麼?是餃子還是湯圓?又或者是餛飩? 首先,我們來搞清楚一件事,冬至喫餃子,在一句slogan下,至少宣傳到了全國人,這句話是「冬至餃子夏至麵」,大家都聽說過吧?雖然上海人夏至的習俗是喫鹹鴨蛋,但是好象對喫麵也不排斥吧?那麼為什麼夏至喫了麵,上海人冬至就不能喫上一頓餃子呢? 先把這件事放一放,這還是小吵,我們來聊個大的。眾所周知,全世界的華人是一起過節的,春節中秋自不必說,甚至國慶都是普天同慶的,我們洛杉磯華人還有慶祝七一的呢。 那麼,冬至? 這幾天澳大利亞的華人社區就吵起來了,有人在群裡發了一句「冬至快樂」,就有別人跳出來說不對,不對的不是「快樂」,而是「冬至」,因為澳大利亞在南半球,我們冬至的這天,正是他們白晝最長的一天,俗稱夏至,看來率土之濱,並非王土。 說回來,冬至餃子夏至麵,大家知道下一句是什麼嗎?三伏烙餅攤雞蛋!問題迎刃而解,上海有三伏烙餅的習慣嗎?別說沒有這習慣,上海做餅都不說「烙」啊!還雞蛋也是用「攤」的啊!所以,這冬至餃子,與上海真正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去。 有人說上海人冬至喫湯圓,我不知道再老年間是不是有這個風俗,但至少是我小時沒有,道理很簡單,冬至離春節還遠,六天工作制,誰會特意為個冬至去磨水磨粉再來做黑洋酥豬油餡?甚至有些材料還沒有開始賣,想做也做不出來。所以上海人過去既不喫餃子也不喫湯圓。 那麼,餛飩?上海人過冬至是不是喫餛飩呢?太簡單了。上海人講究「冬至夜,有喫喫一夜,嘸喫凍一夜」,一碗餛飩打發,太差了;照理說,冬至夜要祭祖,要準備很多菜,上供完再加熱,就可以用於晚宴了,很多地方都認為,上過供的食物,會帶來好運。 上海人以前是很少喫餃子的,因為沒有人會擀,難得想喫了,就去菜場買餃子皮,可是一不會拌餃子餡二不會包,也是個問題。很多人家喫餃子,是照着餛飩餡來拌的,至於包嘛,就是在皮子的一邊塗上水,把餡放在當中,然後對折,很是難看。好在上海人喫的是「水餃」,是連湯一起裝在碗裡的,形狀好象可以忽略一點。 後來,有一種工具,象是一副假牙那樣,當中有鉸鏈,把餃子皮擺在上面,再放餡,然後把那工具翻起來,壓一壓,就會壓出一圈花邊來,很象是手打的褶,自己騙自己。上海人真正喫餃子,要到速凍食品流行之後,我記得最早的好象是「龍鳳水餃」,後來還有「灣仔碼頭」,都是很受歡迎的東西。最早的時候,速凍水餃是很高級的東西,因為包裝加上物流的成本,速凍食品遠比現場的小食貴得多,所以有過那麼一段時間,用速凍水餃請客,都是有面子的事。 別說餃子了,上海人平常喫湯圓,也是速凍食品之後的事了。速凍食品衹流行過很短的一段時間,隨着規模增大,包裝和物流就被攤平了,速凍食品成了不健康的東西,那時若是小夫妻兩個不開伙倉常喫速凍食品,就象現在老是點外賣一樣,父母們會認為孩子「不會過日脚」。 不過光从湯圓的角度,我真的是想不出來速凍的和店裡的,在營養成份上有多大的區別,甚至大工業產品還更衛生一些呢,說到店,就說說上海的湯圓(糰)店吧,上海的湯圓店並不多,最有名的也就三家。 首先是城隍廟的寧波湯糰店,就家店除了鹹甜湯糰之外,還有一直蒸着的魚翅蟹黃灌湯包、燕皮餛飩、全色雞鴨血湯、潮州手打牛肉丸等幾十種「各路神僊」。一如秦淮河邊夫子廟旁的那些「當地名小喫」店,一貫秉承「價高味次」的特色經久不衰,上海人很少有去這家店喫東西的。不過有句說句,這家店的百果鴿蛋湯糰,還是相當好喫的,然而却不是一直有賣的,而且還好象衹有生的外賣。我有數次朋友饋贈於我,才得嚐此美味,實在感恩。 再有就是美新點心店,說來奇怪,去過幾十次的我一直以為它叫「美心湯糰店」,昨天為了寫此文,找出老照片一看,才知道是「美新」,而我放照片的按日期分的十幾個目錄,都被標成了「美心」。 美新因為離原來上班的地方近,所以我經常去,中午是最熱閙的,特別是二樓,有時要等上二波人喫了站起來,才輪到有座。經常有人在一樓買了票子後上樓,一看架勢不對,再退回一樓等座的。樓上有一男一女兩個服務員,負責收票子就餐食,真正是「忙得脚嚡拑起來(忙得脚也舉起來)」。他們常常托着七八盆春捲或五六碗餛飩,排着隊挨桌送過去,托盤送到桌邊,讓食客們自己搬取。說到春捲和餛飩,美新的黃芽菜肉絲春捲二客八隻,沒有任何兩隻的長短和粗細是一樣的,各種形狀的都有,但它們是全上海最好喫的春捲;至於餛飩,可能是全上海最難喫的,皮厚餡寡,味道還差。 我經常開玩笑說,衹要中午十二點半去美新,不用買票,直上二樓,依樣等座,一俟入位,靜待不女響,待有餛飩、春捲送過,取而食之即可。如果想喫大排麵、辣肉麵等,衹要等上一刻鐘左右,拍桌大叫「我個麵哪能還沒來?」,服務員就會來問你買的什麼票,過一會一定會給你端來。在此聲明,純屬戲言,若有人依計而行,本人概不承擔教唆之責。 你說麵店不賣麵、肉店不賣肉,是不是很稀奇?美新主打就是湯圓,但是他們居然敢貼出一張紙來,上寫「湯圓堂喫暫停,衹供應外賣」,明明有湯圓,但人家懶得煮,就是這麼豪橫。美心的湯圓,甜的八隻一碗、肉的四隻一碗,都是一樣價錢。美新進門右手到底,有間玻璃房,裡面永遠有兩個人在包湯圓,其速度之快,看得令人賞心悅目,用現在的時髦話語說:「很解壓」。 美新一年四季中,總有那麼幾天是沒有堂食的,一是陰歷年的最後幾天,一是元宵節的前幾天,那時他們就放一張桌子在門口攔住,衹面全員包湯圓,衹留一個人招呼客人。那段時間,是上海最冷的日子,但是門口排長隊的人真是無怨無悔,衹為了領到兩盒湯圓,與家人分享。對的,是「領」,領湯圓,因為現賣是不賣的,一定要早先預定好才行。 除了這兩家,還有一家有名的就是七寶湯糰店了,在七寶老街上,它有許多分店,在許多大食代式的食檔中都有,七寶湯糰的個頭要比前兩家的大得多,味道嘛,其實也差不多。 我特地要介紹的一家,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那個湯糰,甚至都不能算店,衹要一對老夫妻租了新昌路上一家餐廳的早午時段,那家店在北京西路到山海關路的當中,門面是朝西的,或是不下雨,經常可以看到街上放着幾包糯米粉,放在一個木架子上,木架子的頂端是個千斤頂,用來壓出水磨粉中的水,真是個好主意。 租個時段,算是個攤吧,其實還是合租的,他們佔用店面的右邊,架着大鍋煮湯糰,左邊是一個賣千層餅的,我那時每天不到六點出門跑步,他們也已經拉起捲簾門準備做生意了。他們的湯糰品種很多,有黑洋酥和肉的,還有薺菜肉,也有豆沙的,為了區分這些湯糰,於是有些湯糰就有一個尖,有的會有兩個尖,甚至還有三個尖的。這店家的湯糰,特別是薺菜肉的,軟糯鮮香,很值得一試,我經常在那兒買上一碗湯糰,再切一塊餅,坐在店裡喫,噢,對了,他家的湯糰是論個賣的,所以可以一次喫到好幾個味道,讓人開心。 說完了湯圓店,再說餃子店,上海沒有好喫的餃子店,我是說衹賣餃子的店。 曾經上海有過一家餃子店,全上海衹有一家,在福州路科技書店的邊上,一家很窄却進深很長的店,進門就是賬檯,往裡走是桌椅,店最後的部分,是包餃子的,再後面,煮餃子。就象我說的,那時的餃子是「水餃」,是用碗裝的,而不是盆子,碗中有湯,湯中有水餃。 要說上海的餃子,好喫的衹有一家,東萊·海上,他家的鮁魚餃子相當好喫,特別是店主為我特地做的大餃子,酒後喫上一個兩個,友、酒、餃,完美。目前他們裝修中,希望重新開張後,普通食客也能喫到。

[下廚記 IX]雞絲爛糊麵

現在的上海有許多麵館,好多家的三蝦麵,好多家的現炒澆頭麵,還有什麼「老黃浦二十碗麵」之類的榜單,不過我看了一眼,應該稱作「老黃浦地區的二十碗新麵」更貼切一點。上海還有網紅已久的黃魚麵、牛蛙麵、蟹黃麵等,想必上海是個愛喫麵的城市。 嚴格來說,現在的上海算是喜歡喫麵的城市,不但有大多數的蘇式麵館,連蘭州拉麵(青海派)、重慶麵乃至南方的粉也比比皆是,但總的來說,過去的上海,並不怎麼喫麵。 過去的上海人,也喫麵,但幾乎沒有喫麵的「習慣」,不同於蘇州人可以天天喫一碗麵,上海人衹有雷打不動的在生日那天與家人一起喫一碗麵,謂之「長壽麵」。衹要家庭條件過得去的,會是一碗大排麵,紅燒的大排,放在一碗煮好的麵上,湯底通常衹是豬油加上幾勺紅燒大排的湯。 上海以前其實並沒有多少麵店,也就滄浪亭、沈大成、德興館、老半齋等少數的幾家,其它都是飲食店帶賣的,而飲食店中有油燉子(不是後來說的蘿蔔絲餅)、有生煎、有小籠、有雞鴨血湯、有雙檔、有麵飴餅,難得出來打牙祭的朋友,很少會選擇去喫一碗麵的。 上海最著名的麵,傳統上衹有大排麵、陽春麵、蔥油拌麵,就這三種,至於辣肉麵,那是很後來已經要八十年代的事了,而「上海粗炒」還要更晚,要等上海夜排檔遍地開花時才廣為流傳。上海人不捨得喫麵,麵是要糧票的,那個「沒有油水」的年代,一個青壯年一頓四五兩麵是不成問題的,我記得我們學農下鄉時,喫飯不要錢,我們班有位老兄每天每頓喫兩個鋁飯盒的米飯。(以上大排麵、陽春麵、蔥油拌麵、上海粗炒我都寫過,請見《下廚記》系列) 喫麵不象喫飯那樣容易飽,所以大家等閑不喫麵,更別說常去外面喫了。家中有時換口味也會喫麵,但大多數人家喫的是菜湯麵,當時的普通上海人家,壓根不諳麵條底湯要好的訣竅,想喫麵又沒有好湯,那就簡單地起個油鍋,炒一點肉絲,然後加水燒開,下入麵條,再放入洗淨切段的青菜,由於麵條中有鹼份,青菜會被煮得很軟糯,而當時的油是菜油或豆油,會很香,一碗金黃配着碧绿的菜湯菜,在冬日也是很好的享受了。 除此之外,我們今天在上海麵館中可以看到的澆頭:炒素、小肉、油麵筋塞肉、大肉、榨菜肉絲、辣醬(不是辣肉)、紅燒獅子頭等,都是當年食堂的產物。在計劃經濟時代,大多數機關工廠學校,都是有食堂的,「好好叫」人家是不在外面喫正餐的,衹有早飯和點心會在外面喫,所以飲食店大多數也叫點心店。 後來改革開放,大量職工下崗,也包括廚房員工,其中有些人就開起了麵館,至於澆頭,就是過去的食堂菜,他們把食堂中許多價廉物美的小菜變成了澆頭,新派上海麵就是這麼一步步走來的。 说到食堂,很多人都會痛恨打菜阿姨手上的「抖一抖」,明明看着阿姨的勺子舀了七八塊肉,盛到你碗裡的時候一抖二抖就剩下二三塊了,誰能不恨呢? 但是在食堂,有一樣東西阿姨的手是不抖的,就是爛糊麵,衹要你拿的碗不是大得過份,那麼基本不管大碗小碗,阿姨總是幫你打滿的,那時的碗是搪瓷碗,很多學生用的碗上都有父母單位的名字,有白的,也有綠的灰的。 衹要是買爛糊麵,總是满满的一碗,大冬天在沒有暖氣的上海食堂大廳中,一碗爛糊麵可以帶來很多的温暖。爛糊麵不能用筷子喫,而是要用勺子喫,說來有趣,大多數用搪瓷碗的朋友都是用勺子喫飯的,那是個沒有一次性筷子的時代,洗勺子衹要洗一個,洗筷子要洗兩隻。一勺勺地喫爛糊麵,喫得快一點,還能微微出一身薄汗,熱得能讓凍僵了的脚趾都活動起來。 爛糊麵就是食堂版的菜湯麵,區別就象廈門街頭的麵線糊與高級酒店的麵線糊。食堂版的爛糊麵,有更少的油和肉絲,切得更細的青菜,由於燒煮時間更長且麵條更多,有一種勺芡的效果,使之口感更佳;可惜的是,由於燒煮時間很長,菜也成了「菜色」,一種黃色,而不再翠綠。 我們今天要來復刻一道爛糊麵,高級版的爛糊麵,我們要做一道軟綿嫩滑喫了會出一身小汗的家庭版高級爛糊麵。 先燉一鍋雞湯,用小火燉一鍋清雞湯,最好是有很多雞油的那種。 再煮一鍋麵,普通的上海麵即可,兩到三人份的樣子。 就象雞湯麵那樣,把煮好的麵,放入盛起的雞湯中。 …… 小朋友如果不好好喫麵,大人總是會說:「快點喫,麵要脹乾了。」 我們就是要等麵脹乾,脹乾的麵條,整碗裡一滴湯都沒有。 把雞胸扯下來,撕成絲備用。 青菜切絲,備用。 取一個鍋,把剩下的雞湯倒入,加鹽,放入已經脹乾的麵條和雞絲一起煮,煮的時候把麵條稍微劃斷,大約十五分鐘左右,待麵條明顯變粗,放入菜絲,加上鍋蓋煮幾分鐘,然後開蓋,盛入碗中。 撒上大量白胡椒粉,喫吧。 當然,也有不高級版的爛糊麵,我稱之為「麵條界的鹹泡飯」,大家看過我以前的文章《最憶那碗鹹泡飯》,其實不用米飯用麵條煮也很好喫,你可以用方便麵與剩菜一起亂燉,但是相信我,用一碗「脹乾」了的麵條,會更好喫,吸飽了雞湯的當然好,但是哪怕是吸了水的,煮透了同樣好喫,記得,要放新鮮的青菜絲。

[尋味LA II]中東店麵包夾起司 浸糖漿甜香且濃郁

那是在疫情嚴重的時候,加州所有的飯店衹允許外賣,於是我看到了一個長着满臉大鬍子的高胖男人,很開心地在停車場喫着一團用紙包着的東西,他實在喫得太開心了,一把年紀却綻放着灿爛的笑容,讓好奇的心很想問個究竟。 因為我是和他从同一家店出來的,我的車停在路邊,他的車在停車場,我就坐在路邊的駕駛座上看着停車廠裡的他倚在自己的皮卡上一口一口地喫着紙包裡的東西。問題是:那家店是個猶太蛋糕房,售賣象是拿破侖、提拉米蘇之類的小蛋糕和各種甜甜的果仁蜜餅(baklava),並沒有一樣是用紙包起的午飯啊! 我慫恿小豆去問個清楚,小豆下車去問了那個人,我們得到了一個奇怪的詞——kanafeh——克那非,一個頗讓我有點感情的發音——我从小喝一種叫做「非那根」的咳嗽藥水。 幾天以後,是五月一日,為了象遠方的某個國家致敬,我與小豆決定喫一回那個「克那非」,反正那家店離家很近。於是,開車過去,對老闆娘說我們要兩個「克那非」,老闆娘問「糖漿是要『浸』的還『另裝』的?」,她也沒講明白,我也沒聽清,她就走了。 等是等了一會兒的,好在店中有各式漂亮糕點,又和小豆一起,等等就等等吧,大約十分鐘不到,老闆娘出來,遞給我兩個白色的紙包…… 很小的兩個紙包,就是那種方麵包三明治的大小,薄薄的,這個夠喫嗎?於是我又買了兩個大牛角,這家店的牛角也很好喫,都是有餡的,有巧克力的,也有起司或者火腿的。 回到家,與小豆各自打開紙包,空氣中洋溢着甜甜的香味。 「好香啊!」 「真的好香啊!是糖漿的香味!」 「真的好香啊!糖怎麼會這麼香的呢?」 「好軟啊,這是個麵包啊,好軟。」 「還夾着起司呢,裡面白色的是起司,聞上去沒有任何起司味道啊,衹有糖漿的香味。」 「這起司也很軟,這就是個起司三明治,起司好厚啊。」 「麵包上全是芝蔴,雖然聞上去聞不去出芝蔴香。」 「但咬上去還是有芝蔴的味道的,這個起司一點都不膩,真是好喫。」 「嗯,又香又甜又軟又好喫,熱得恰到好處,不燙嘴,但足夠熱,起司沒有融化,但却是軟的,好喫。」 「這麼小一個,我一口就咬下了一大塊呢!過會我們還能分一個牛角包。」 「好呀,很奇怪,這個糖漿很香,但却喫不出味道,除了甜之外。」 「是的,就是純純的香味,也說不出是什麼香型。从嗅覺到味覺,都很普通,可就是很香,也很好喫,甚至喫不出任何起司該有的味道。」 「我已經喫了半個了,你快點喫。」 …… 「我喫不下了。」 「我也喫不下了。」 「我還剩四分之一。」 「我也差不多。」 「真是奇了怪了,這麼小一個東西,居然幹不過它,我再咬一口。」 「算了算了,我們不是對手,你想那個大鬍子,模子介大,也衹是喫這麼一個,我們幹不了的。」 「放棄吧。」 「我放棄了。」 很丢臉,那個小小的「三明治」,我和小豆都沒有喫完,雖然挺甜,但喫到最後也沒有覺得膩,純粹的就是「飽了」。…

[尋味LA II]中東店麵包夾起司 浸糖漿甜香且濃郁

那是在疫情嚴重的時候,加州所有的飯店衹允許外賣,於是我看到了一個長着满臉大鬍子的高胖男人,很開心地在停車場喫着一團用紙包着的東西,他實在喫得太開心了,一把年紀却綻放着灿爛的笑容,讓好奇的心很想問個究竟。 因為我是和他从同一家店出來的,我的車停在路邊,他的車在停車場,我就坐在路邊的駕駛座上看着停車廠裡的他倚在自己的皮卡上一口一口地喫着紙包裡的東西。問題是:那家店是個猶太蛋糕房,售賣象是拿破侖、提拉米蘇之類的小蛋糕和各種甜甜的果仁蜜餅(baklava),並沒有一樣是用紙包起的午飯啊! 我慫恿小豆去問個清楚,小豆下車去問了那個人,我們得到了一個奇怪的詞——kanafeh——克那非,一個頗讓我有點感情的發音——我从小喝一種叫做「非那根」的咳嗽藥水。 幾天以後,是五月一日,為了象遠方的某個國家致敬,我與小豆決定喫一回那個「克那非」,反正那家店離家很近。於是,開車過去,對老闆娘說我們要兩個「克那非」,老闆娘問「糖漿是要『浸』的還『另裝』的?」,她也沒講明白,我也沒聽清,她就走了。 等是等了一會兒的,好在店中有各式漂亮糕點,又和小豆一起,等等就等等吧,大約十分鐘不到,老闆娘出來,遞給我兩個白色的紙包…… 很小的兩個紙包,就是那種方麵包三明治的大小,薄薄的,這個夠喫嗎?於是我又買了兩個大牛角,這家店的牛角也很好喫,都是有餡的,有巧克力的,也有起司或者火腿的。 回到家,與小豆各自打開紙包,空氣中洋溢着甜甜的香味。 「好香啊!」 「真的好香啊!是糖漿的香味!」 「真的好香啊!糖怎麼會這麼香的呢?」 「好軟啊,這是個麵包啊,好軟。」 「還夾着起司呢,裡面白色的是起司,聞上去沒有任何起司味道啊,衹有糖漿的香味。」 「這起司也很軟,這就是個起司三明治,起司好厚啊。」 「麵包上全是芝蔴,雖然聞上去聞不去出芝蔴香。」 「但咬上去還是有芝蔴的味道的,這個起司一點都不膩,真是好喫。」 「嗯,又香又甜又軟又好喫,熱得恰到好處,不燙嘴,但足夠熱,起司沒有融化,但却是軟的,好喫。」 「這麼小一個,我一口就咬下了一大塊呢!過會我們還能分一個牛角包。」 「好呀,很奇怪,這個糖漿很香,但却喫不出味道,除了甜之外。」 「是的,就是純純的香味,也說不出是什麼香型。从嗅覺到味覺,都很普通,可就是很香,也很好喫,甚至喫不出任何起司該有的味道。」 「我已經喫了半個了,你快點喫。」 …… 「我喫不下了。」 「我也喫不下了。」 「我還剩四分之一。」 「我也差不多。」 「真是奇了怪了,這麼小一個東西,居然幹不過它,我再咬一口。」 「算了算了,我們不是對手,你想那個大鬍子,模子介大,也衹是喫這麼一個,我們幹不了的。」 「放棄吧。」 「我放棄了。」 很丢臉,那個小小的「三明治」,我和小豆都沒有喫完,雖然挺甜,但喫到最後也沒有覺得膩,純粹的就是「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