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了。
葉舟實在是個神秘的女人,她到底是不是亞當的殺手?如果是,她好像並沒有對我下殺手;如果不是,她好像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傷害。我沒有再見到過她,因為我不是經常地去上學。我也搞不清到底是不是愛好?如果是,我為什麼不去追求她,乞求她的饒恕?如果不是,我為什麼又常常望著校門口,希望能夠見到她走進來?
我只知道楊奕很喜歡她,因為我每次在楊奕家的時候,她的名字總是以很高的頻率出現。而且,我還知道他們一直保持著聯係,那是由於我時常在楊奕家中的信箱裡發現葉舟的信。
我開始妒忌楊奕,雖然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依然妒忌他,妒忌他可以和葉舟有書信的往來,妒忌他可以和葉舟有電話的通訊,妒忌他和葉舟有而我卻沒有或不曾有過的一切,當然現在沒有的,我更妒忌。
可我從來沒有在楊奕面前表現出這份妒忌,因為我不希望我的朋友為了我去放棄一個喜歡的女人。於是我常常在楊奕面前說起葉舟的好處。鼓勵他去嘗試,甚至教導他一些討女人歡心的方法……
我這樣做到底算什麼?我是為了一個好交友的名聲?還是為了讓楊奕拖住她,使我有一個接近她的機會,可以在有朝一日把她奪回來?
每當我在想葉舟的時候,亞當就出現在我的面前,揭露我的虛偽,說我實在是個卑鄙的人物,說我為了朋友利用了女人,又說我為了女人利用了朋友。我從不向亞當解釋什麼,因為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亞當不再叫我去死,衹是常常鄙夷地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冷。亞當也沒有再派殺手來,但我卻更提防起來,因為賊在偷東西前是從不向人警告什麼。
我衹是剩下了一副形骸,走在大街上,絕沒有一個女人會停下腳來看我一眼,但偶而當我走進高檔的商店,女人們都會立刻掖緊衣服,警覺地注視我,於是我衹能怏怏地低下頭,趕快走出店門。我沮喪了,沒有一個可愛的甚至是可惡的女人會為我駐足,哪怕僅僅是對一下表;而那個房東也好久沒有再出現,難道她為了不再見我而放棄了房租?
我實在沒什麼事可做。校刊再不用我編了,甚至連編輯部也成了一家合資企業駐上海的辦事處;「人鬼沙龍」再不用我主持了,甚至有人認為我死了,真正地成了鬼;也再沒有女人肯陪我說話或者是看上一小段電影……
讀書對我來說,本來就是業餘的,我可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只知道讀書而什麼也不會的」能人」,我寧願做一個懂得一切玩法而剛巧及格的」全人」;但我失業了,也就無所謂什麼是業作的了。如果我實在閒得沒事,會拿出政治書當小說看,可我總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我也不再畫畫,也許由於臭氧層減少的緣故,空氣變得污濁不堪,所望儘是灰濛蒙的一片,沒有綠葉沒有紅花,也沒有完美的模特,巧媳婦尚且難為無米炊,我該怎麼辦?
我實在搞不懂到底為了什麼而活著,可我終究還是沒有去死。
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
我忘了是誰引領我到那兒去的,因為從那以後,衹有別人跟著我去,然後再被我趕出來,既然一千次地帶人去而衹有一次被人帶,我當然忘了那唯有的一次。
我好像記得是在我剛讀三年級的時候。
那是個賭場,雖然燈點得很亮,可是透過了重重的煙霧以後,能見度依然很低,只放射出一種昏黃的色彩,空氣中混雜著煙和酒的香味,使我興奮,使我產生了一種佔有的慾望,希望佔有我所得不到的一切。
我不承認我是在墮落,因為我把它看作一種藝術,弱肉強食的社會裡,每個人的意志都在被消磨,每個人都在教訓中成長,誰不願意找個好些的方式?好在我找到了,而且我常常是對的。
「賭友」們送了我一個好聽的外號--「冷面殺手」,可我卻從不承認,因為都是他們自己找死。本來嘛,世上衹有強佔強攻強姦的,哪聽說過強賭的?既然總有人要死,那麼不是我,便是別人。況且,我的臉也並不是很冷。
留鬍子的說到:「我押五元。」
我站在一旁隨口叫到:「我押一百。」
做莊的家夥站了起來,比我高了一頭,對我吼道:「你搶錢啊?」
他的唾黨政機關星子噴了我一臉,使我噁心,我揮拳就朝他的臉上打去,然後笑容可掬地對他悠悠地說:「搶你,怎麼啦?」
這便是我第一次到那個地方,也是那個家夥的最後一次,因為從此再沒有人見到過他。
與其說我沈湎於賭博這種惡習,不如說我陶醉在博戲這門藝術。
與其說那是個集體辦的俱樂部,不如說是個三流甚至不入流的賭場,因為所有玩著「錢作籌」遊戲的人都沒什麼錢。
我是常客,那是由於我認為真正的藝術來源於生活,並非是為了每天的香煙和夜宵。
既然讀書是業餘的,那麼博戲便成了我的工作。所以我從不弄到很晚,每天晚上七點左右我必然會出現在」甜妹妹酒吧」,斟上一杯酒,細細地品味,既品酒,也品人生。
我只玩一種引進的博戲,叫做Showhand,也有人把它音譯成「梭哈」或意譯成「五張」的。在那個賭場裡,沒有固定配備的發牌人,誰贏了便是誰坐莊,便是誰發牌。
我常贏便常坐莊,便常發牌,於是我的名氣漸漸地大了,開始有女人肯和我搭訕,也開始有女人肯跟我纏綿;然而那些女人卻都是我所不屑,我如果把那些女人當作我的肋骨,肯定會被亞當笑死,因為那些女人都是」賣」的。
開始有人特地到那家賭場來找我,找我賭,找我一比高低。雖然我不怕惹麻煩,可我從來都不狠心下注,可即使是那樣,還是有許多人對我恨之入骨,他們都是輸得很多,或者從來就沒贏過我的人。
我也不斷地提高牌藝,我的口袋裡永遠都有一副牌,我會在喫飯或者大便的時候拿出來,細細地研究一番。我終於」煉」到了可以記住每局片乃至上一局牌覆下去的次序,因為雖然經過洗牌,切牌,但牌的次序總是有個大概的印象,於是我衹要拿到一張牌,便可算出下面哪張牌可能出現,而哪一張牌絕對不可能出現。我總是能」背」得八九不離十,所以我總能贏得八九不離十。
我幾乎每次都贏,或多或少或不多不少,但有一次,我險些栽了。
那是三個穿同一牌號牛仔衣的小夥子,四人圍坐,便是上家,下家和天門。他們顯然一下子就看出了我會背牌序,於是每局都把牌洗了又洗,切了又切。
我幾乎每局都輸,但我發現,除了我退出,否則無論如何,總是衹有一家和我「Show」,而這家卻總是他們三家中最大的一套,這樣,他們贏是一樣地贏,可是賠起來卻可以賠最少的錢。
可這時,我幾乎輸得差不多了,但依然不知他們是如何知道同伴的牌的,難道他們真有特異功能?
我面前的籌碼漸漸地減少,但終於被我看出了馬腳。
問題在於那張暗牌的次序,五張牌中有一張牌是暗的,「Call」的時候把這張牌翻開,那麼押牌的時候,這張牌和其它四張明牌的搭配便可以表示出牌的大小了。比如,暗牌在最上面的時候,就可以表示手中是大牌;而當暗牌放在四張明牌的下面時,就可以表示手中什麼也沒有;那麼,上面有一張明牌或者二張或者三張,就可以表示一對,二對半,三對,和別的牌型了。
媽的!我在心中罵道,小子竟然玩到我的頭上來了,不過,我忽然暗暗地高興起來,不是嗎?實在衹有我才本追求這門藝術。我得讓這些家夥吃吃虧,得讓他們永遠也不敢騙人。
「玩刺激一點,好不好?」我第一次在牌桌上講這句話。
「好!我就喜歡大的!」對家抬頭就說。
「打全暗,可以換牌,押注不限!」我點起煙說。
「打就打!」對家也點起支煙,邊洗牌邊說。
下家站了起來,瞪了對家一眼,罵道:「呸!他玩你還看不出?要玩你玩吧!」
對家怔了怔,攤開兩手說:「玩玩嘛,反正也贏了這麼多了!」
不料上家也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說道:「要玩你們兩個玩吧!」他把他們的籌子分成三堆,給了對家一堆,拿起掛在椅背上的牛仔衣,拉起下家,想走,但終於又坐下了。
我也站了起來,走到帳臺把我身上所有的錢換成了籌碼,其實也並不多。
牌發好了,我沒有拿,我衹是盯著他,他的瞳孔一下子縮小了,一定他拿了一副好牌。我看著手中的牌,衹是一對七,可我卻沒有換牌,因為我不能讓對方認為我是副壞牌。
他換了兩張牌,看得出來,他是為了迷惑我。就在他扔掉了廢牌,拿進新牌的一剎那,我把所有的籌碼都推到了牌桌中央,拿出打火機又點了支煙,然後用打火機壓住了我的牌。
他毫不猶豫地跟了,再押上了他面前所有的籌碼;我問帳臺借了四百,好在我是常客,並且早和管帳臺的交上了朋友,我都押了上去。
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連管帳臺都鎖上了銀箱站在我的背後。我暗暗地叫好,因為我又恢復了當年的勇氣,這種勇氣可以使得我成為周圍人的中心。
他掏出錢來數了數,顯然不夠,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平靜地說:「我能不能向帳臺借點?」
我實在想笑,向帳臺借得去問帳臺,可他卻那樣真誠地問我,問得我終於抬起來瞭望著管帳臺的,管帳臺的輕輕地搖了搖頭,對他說道:「你可以問你的朋友借!」
「我們先走了!」上家邊說邊站了起來,本來他就沒有要牌,衹是看熱鬧。
這回,他真的走了,並且仍然帶走了下家,但總算各留了些籌碼給我的對手。我的對手沒有拿那些籌碼,把它們還給了他的朋友。他摘下了手腕上的東方表,作一百八十元放在了牌桌上。
我立刻把壓在牌上的打火機,放到那隻東方表的邊上。他又摘下了鍍金的眼鏡押了上去。
我不能猶豫,雖然我在桌下的腿開始抖了起來,我的手心已經佈滿了汗,但我還是把左手舉了起來,伸過手去解錶帶,因為我總把手錶戴在右手。
他右手緊緊地握著牌,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斷地捻著牌,他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地在牌上劃著,他低頭看著牌怯怯地說道:「如果你肯讓我把眼鏡收回去,我不準備和你賭了。」
「不是賭,是玩!」我糾正了他的口誤。險些心軟了下來,但我轉念一想,萬一我允許了,他又反悔怎麼辦?我還是把表摘了下來,我看著表對他說:「你可以把身份證押上,我終找得到你!」
他看看我,又低下頭去看牌,然後再抬起頭來看我,汗珠在他的額上沁了出來。
突然,他一咬牙,把手裡的牌撕了,扔在桌上,精疲力盡地靠在椅背上。我聽到了他近乎哀求的聲音:「你贏了,衹是眼鏡是我要用的,你可以借給我嗎?我把身份證押在你這兒。」
周圍看牌的人都叫了起來,有為我喊好的,也有說那人太笨的。我站了起來,隨手把眼鏡和手錶都推到他面前,並且給了他叫出租的錢,衹是我要他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賭。
從那次以後,時常有人在我面前要些手段,而且好像並非為了贏我錢而是為了試試我到底是否覺察得出。我一直都沒有讓對方失望,但我每次都要對方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賭。
我算什麼?一個賭徒?一個賭棍?但我更願意稱我自己是個」賭家」,記得有個大集郵家說過:「我只教人集郵卻不勸人集郵!」是的,我也一樣,我從不勸人賭,我衹是教會那些不配賭的人什麼叫賭。
亞當卻不同了,他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非常看不慣我去賭。因為他又開始叫我去死,在我每次大勝而歸之後。漸漸地,哪怕在我輸了之後,他也在我的耳邊大叫:「去死吧!」
我當然沒有去死,我依然每天去賭。我幾乎忘了什麼人跟我賭過,幾乎忘了什麼時候贏過什麼時候輸過,我甚至忘了我是怎麼走到那兒又怎麼回家的,好像我本來就是出生在那兒的。
然而我哪怕忘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我也不會忘記我出生的那一天,不會忘記我被母親從她的身體裡趕出來,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漂亮護士的那一天。我多幸運呀!在漆暗暖濕的子宮裡呆了十個月,一下子來到明亮乾燥的地方,還見到了床前那麼漂亮的護士,實在太好了!
我便把那個漂亮護士當作了我的母親,以致於多少年以來,每當我醒來發現床前有個女人的時候,便把床前的女人當做了我的母親。
可是那個護士終於不要我了,我的母親也終於不要我了,而那些曾站在我床前的,被我當作母親的女人們也都終於不要我了。我便成了浪子,一個沒有母親的浪子。
但我卻牢牢地記住了那一天,我出生的那一天。
但我也永遠忘不了另一天,我三年級下半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我最倒霉的一天。
當時我正坐在牌桌前,感到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我終於發現站著看牌的人中有便衣的警察,因為有一個人走到角落的一桌前掀了一下風衣,那桌的人都把牌扔了。
我拿起牌看了一眼,扔在桌上,指著一個一直叫我大哥的小子說:「你來打!」
我站了起來,把桌上的籌碼都擼到手裡,放進褲袋。我也搞不清到底是由於我拿了一副壞牌想溜,還是由於我害怕和警察打交道。反正,我想溜。
有一隻大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我把頭扭過去,只見一個穿中山裝的家夥,他的兩眼緊緊地盯著我,輕輕地問我:「哪裡去?」
怎麼辦?那個家夥在我背後站了整整一個下午,沒有喝水也沒上廁所。雖然教我打牌教我贏錢,雖然他每次都沒有說錯,但我早就看不慣他了,我不喜別人幫我贏錢。現在,更證明了他是警察,我更看不慣他了。但我得溜,至於我和他的帳,我會記著。
我想犟開他的手,但他的手是那麼的大,那麼的有力,我不假思索地舉起右手,用盡全力地一轉身,藉著旋轉的力,將我的右手重重的印在他的臉上。
我終於掙脫了他,衝出了牌室,我回頭看了一下,他沒有來追我,衹是惡狠狠地盯著我。當我在心中罵著他的時候,我卻意識到我很難溜走了。
走廊裡都是人,連門口也有人,都是些穿著警服的人,我立刻不罵那個家夥了,我開始罵自己,罵自己為什麼不早點溜走,為什麼要留戀那幾副好牌。
我邊罵著自己邊往廁所走,我想從廁所的窗口溜走,我暗自為我的智商叫好。而且,幸運的是,那些警察既沒有攔我也沒有跟我到廁所。
可我還是溜不掉,我走進廁所的時候,正好有個警察在洗手,我衹能裝著解手,誰知那個警察竟然靜靜地看著我,不走了。
我終於沒有溜走,我被帶走了。我被帶上了警車,警車開到了公安局,從這一點來說,我實在是幸運的,因為別的人都是被警察領著,徒步走到公安局的。
所有的牌手都被」領」來了,不管是我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好像有人在賭場施了法術一般,所有的人都」自願」走到了公安局。
我被帶到了審訓室,那個穿中山裝的家夥坐在寫字桌前,他已經換上了警服,正在給鋼筆打墨水。我又在心中罵了起來,罵他笨也罵我笨,他走到我的背後,把門鎖上了。
糟了!我立刻轉過身去,他舉起左手揪住我的頭髮,右手迅速地給了我兩個耳光。我抬起右手去格開他的左手卻被他捏住了手腕,他又在我的肚子上給了一拳。
好在我的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否則恐怕早就在一邊吐個不停了。我倒在了地上,但還是掙紮著爬了起來。我打算和他拚個死活,但終於還是躺下了。
「你打吧!我不起來了!」我倚在牆角,但依然艱難而又大聲地叫到。
他沒有再打我,衹是把我揪起來,把我放到一隻方椅上。他拿出了審訓室錄紙,問我姓名。
「你可以去問同我一桌的人嘛!他們沒準會對你說實話。」我斜眼看著他說。
「好!你不說,我們也有不說的辦法!」
「你總不能打死我吧?」
「我不打你!」
黑暗,寂靜。
大約十分鐘前,我被那個家夥帶到地下室,他隨手打開一間,把我扔了進來。這兒一片漆黑,沒有燈,也沒有窗,我一跨進來,他就鎖上門走了。
這裡肯定非常潮濕,因為我的腳底冒上了一陣涼氣,我的鼻子竄入了一股霉味。可我實在站不住了,我的眼前冒著金星,我的胃正在猛烈地翻騰。我就地坐了下來,我的身體上每一塊和地面接觸的皮膚,都感到一陣涼意,不管是直接接觸的還是隔著衣服碰到的。
我坐了好久,坐得腿都麻了,可我卻連過了多少時候都不知道。我試著爬了幾步。
我終於搞清了牆的位置,於是我饒著牆爬。也不知爬了幾步,我的手碰到了一樣東西--人。
我想起了那個晚上,那晚,我一把抓在曾燕的胸脯上。
現在,我的手又放在別人的胸脯上--又是一個女人的胸脯。我趕緊抽回了手,輕輕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這時,亞當突然在我耳邊大叫一聲:「去死吧!」這一聲,如同雷一般,打得昏昏沈沈的,我暗暗想起別人曾經說過,衹有死刑犯才男女關在一起。難道,我要被槍斃了?不至於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盜。我這個不怕死的人不禁又安慰起自己來,因為我早說過我不希望由別人幫助我死。
黑暗,寂靜。
過了好久,我聽到了一個年輕女子沙啞的聲音:「你是怎麼進來的?」那個聲音就像鐵皮在刮著鐵板,一種令人發瘋的聲音。
「殺人越貨!」我輕輕地答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害怕!」我也不知是我想到了將要被槍斃,才這樣說還是因為我曾聽人說過在這種地方都是黑喫黑的,要不想被別人喫掉,就得處處讓人感到壓力,讓人感到時刻被一大塊鉛壓著。
「你不像,江洋大盜哪有你這樣有禮貌的?」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哦?為什麼?」
「讓我教教你,小老弟,你是怎麼進來的?說實話!」
我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了她。
「你不怕我告發嗎?」她好像只會向我提問題。
「說要告發的人,往往是最貼心的人,而口口聲聲說是朋友的,卻往往會把你給賣了。」
「答對了!」她大聲叫了一句,聲音實在啞得難聽,這是曾燕最愛說的一句話。可她說起來,實在好聽多了。她又繼續問我:「你們那個賭場是不是有個叫歐陽澍的人,你認不認識?」
亞當又在我耳邊大叫了一聲:「去死吧!」也許,我是可以去死了,居然在這兒也碰到認識我的人,我是可以去死了。難道那個女人是亞當派來的?把我殺死在這種地方,自然不會有人會追查我的死因,自然不會有人憐憫我。我就這麼死了?不!亞當人太毒辣了,今天不是她死,便是我亡。我下定了決心。
黑暗,寂靜。
我們好像好久沒有說話了,我忽然想起」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句話來,我忍不住打破了沈默,問道:「你認識歐陽?」
「不認識,我衹是聽說。」
我放下心來。這個女人並不認識我,也就是說,她不會殺了我。
「給我談談他,好嗎?」那個女人問到。
「好吧!我可太瞭解他了,沒人能比我更瞭解歐陽了!」我不禁為自己愚弄了別人而暗暗得意起來。
可我立刻就不能得意了,因為那個女人立刻就追問了一句:「楊奕也不能瞭解嗎?」我在心中罵自己,罵自己太沈不住氣了。可我實在不想告訴她我就是歐陽,因為我不想冒險。
我又耍了個花招,回答她說:「楊奕也不能。楊奕瞭解歐陽是因為他們是朋友;我瞭解他,卻是因為我和歐陽是仇人。」
「仇人?」
「是的!不管他怎麼認為我,至少,我把看作仇人!」
「你就這麼恨歐陽?」
「是的!他是個卑鄙的小人,口蜜腹劍,背信棄義。他好出風頭,卻什麼真才實學都沒有。他甚至可以為了一個好交朋友的名聲,而把女朋友讓給楊奕。而他自己卻為了逃避現實,沈湎於賭博和煙酒。」我也搞不懂為什麼一下子會對自己認識得這麼清,為什麼會有勇氣說出了這些話,難道,我真的是想和她開個玩笑?
亞當又大叫了起來:「去死吧!」他的叫聲,弄得我耳朵嗡嗡直響,什麼也聽不清。我試圖抓住亞當,可是撲騰了好一會,也沒有碰到他,衹是碰到了那個女人的頭髮。
黑暗,寂靜。
我和那個女人已經好久沒有說話了,原本,我已經不想和她再說話了,可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寂寞,終於開了腔,說道:「能不能問一聲,為什麼起先你說我很有禮貌而不像一個江洋大盜呢?其實,我打小就希望做一個除暴安良的江洋大盜!」
「哈,簡單,你想一個連良心都泯滅了的人,在這種地方碰到一個女人,會不動手動腳?」
「可他不怕罪加一等嗎?」
「你會問這種問題,所以你不是江洋大盜。」
「可我也未必不敢呀!」
「可我也未必就怕了呀!」
我摸索著摟住了她……
「你吻了我!」
「是的。」我緊緊地抱住她,這樣我們彼此都可以暖和一些。我的手在她的領口摸到了一樣冰冷的東西,引起了我的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十字架,一個朋友送的!」
亞當突然抓起我,把我扔了出去,我的頭撞在了牆上。媽的!我在心中罵到,原來這個女人真是亞當派來的,除了亞當,還會有誰會送十字架給別人呢?
門外響起了沈重的皮鞋聲,又聽到那個穿中山裝的說道:「不是說好今天拉網嗎?怎麼還抓了別人。」
又聽到另一個聲音說道;」那個女人不是抓來的,是人家保衛科送來的!」
隨著一聲「便宜了這小子」,我又聽到了鑰匙開鎖的聲音,又聽到「叮」的一聲,一件暗器砸中了我的腳,又掉在地上,我趕緊撿了起來,緊緊地攥在了手心裡。
門開了,一道亮光射進來,刺得我連眼都睜不開,我被兩個人架了出去,始終都沒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和我一起打牌的人都招了,我也沒抵賴。都認了,我連筆錄看都沒看,就簽上了我的名字。牌友們因為認識態度好,都被單位或者家人領了回去,可我卻被關到了另一間黑暗而又寂靜的地下室。
雖然通知了家屬,可卻沒人給我送被縟來,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七十二個小時,也和亞當爭吵了七十二個小時。
我趁著上廁所的機會看清了我從地上撿起的暗器--一串掛著十字架的項鏈。亞當也看清了,非要我把十字架還給他,我不肯,他就日以繼夜地在我耳邊叫道:「去死吧!」
然而我卻沒有死,我終於攥著十字架走出了公安局。
我沒有再去那家賭場,而是換了個有小姐服侍的高級賭場,我贏了許多。其實這很公平,我剛受過苦。我每天放了學就去,一連贏了兩天,到了星期天。
星期天,我是不常出去玩的,因為總有朋友會來找我。當我呆呆地握著那十字架望著窗外的時候,果然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我頭也沒回,依然看著窗外,是啊!姑娘,你在何方?
我聽到了推門的聲音,來者沒有說話,這雖然是楊奕的習慣,他敲門卻不是他的愛好。
我看了一眼來者,那是個我熟悉得幾乎被我忘了的人--曾燕。她好像變了許多,穿得整整齊齊,頭髮也沒有散著,而是整齊地紮了起來,一副學生的清純樣子,要是我初次見到她時,她就這樣打扮,我一定會喜歡她的。
可我現在卻再也不會喜歡她了。當我拿著十字架的時候,她就來了,而且作出我喜歡的打扮,更證明了她是亞當派來的。我怎麼會喜歡她呢?
我不會喜歡她,也不能喜歡她。於是,我站起來惡狠狠地對曾燕說:「你怎麼又來了?」
「我想帶你去看一個你很想見到的人。」
「我沒有想見的人!」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的臉,地下室太暗了!」
我猛地舉起十字架,激動地問道:「是她?」我實在害怕極了,害怕那個神秘的女人真的是亞當的同夥,而曾燕的邀請或許就是一個圈套,也未嘗可知啊?
但我終於抵擋不了好奇的誘惑,還是跟著曾燕到了「甜妹妹酒吧」。酒吧的燈光很暗,但我和曾燕面對面地坐著,依然可以清晰地看清她的臉,看清她的表情。
我依然看清了十字架,在曾燕脫下了大衣以後,我看清了她掛在胸口的十字架,和我得到的那個毫無區別。
我猶如被雷電擊中了一般,頹然地倒在靠背上,我的思維是一片混亂,我什麼都不敢想像,過了好久,我才憋出一句話來:「那天你見我進了那扇門,你就裝出了一種沙啞的聲音來迷惑我?」
「不!我的嗓子的確啞了,而且起先我並不知道是你,那天,我根本就沒看到過你的臉。」曾燕那嗓音優美的話語使我更懷疑起來,甚至懷疑我那天的「被捕」都是她或者亞當一手策劃的。
「你怎麼會知道那個男人就是我呢?」
「因為歐陽的仇人都不會像歐陽那樣傻,他們都那麼的富有心機,決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歐陽的壞話。」
「你也不會嗎?」
「我或許不是你的仇人呢?還有,除了歐陽,有誰知道葉舟是歐陽讓給楊奕,而不是葉舟見異思遷或者楊奕橫刀奪愛呢?」
「這回好像我又輸了?」
「答對了。」曾燕平靜地說,她這回說得非常好聽,好像並沒有打過我,也沒有吻過我。
「既然我輸了,」我站了起來,哀聲哀調地說道:「那我就要走了。」
「別走!」曾燕拉住了我的右手,舉到了她的臉旁,看似真誠地對我說,「歐陽,饒了我吧!你說過要十倍還我,那你就打吧,二十下或者二百下,我都不會還手地!」
我甩開了她的手,走出座位,自言自語地說:「謝謝!我還是要走了!」
「那麼,再見!背信棄義的家夥,膽小鬼!」曾燕叫了起來,好在酒吧裡沒有別的客人,否則說不定會有人路見不平揍我一頓。
我立刻停住了腳,轉身對她說:「什麼?我背信棄義?我膽小?」
「當然,你在派出所說沒人能比你更瞭解你,然後你說你是個背信棄義的家夥!」
「可我從來就沒說過我是個膽小鬼!」
「你膽小!你並不瞭解你自己,因為你害怕別人瞭解你,的確,沒有能比自己更瞭解自己,因此,你認為衹要自己不瞭解自己,別人也就無法瞭解。於是,你做出各種違背自己心意的事,為的是讓自己和別人都摸不透你!你因為害怕別瞭解你而不敢瞭解自己,不是膽小是什麼?」她沒有發現我近似絕望的眼神,頓了頓又說道:「你瞻前顧後,既不敢愛也不敢恨,你既怕提襟見肘,又怕失之交臂,你等待,你徘徊,你徬徨,而這一切都是你膽小的表現,都是你虛偽的見證!」
我憤怒了,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這憤怒是愧疚之怒還是惱羞成怒,反正,我感到怒不可遏了。可我還是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平靜地問道:「我可以走了嗎?」
「你害怕一切,你迴避一切,你不敢原諒我,是因為你害怕想起葉舟來,因為你只原諒過她,可正因為此,你終於不能自拔。可她根本不配你原諒。」
「閉嘴!」我揮手就打了她一個耳光,「啪」的一聲非常響亮,使我產生了一產生了一種愉悅。她的頭重重地撞在牆上,我大步走出了「甜妹妹酒吧」。
當我踏出酒吧的時候,我產生了一種四九年的感覺--解放了。不是嗎?葉舟再不會使我神魂顛倒,而曾燕,我相信她不會再有臉來糾纏我。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沒有朋友自然很苦惱,但是沒有敵人的生活也不可能充實。
我茫然地穿過了馬路,卻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我轉過身去,呆呆地看著」甜妹妹酒吧」,我要再看一眼,或許今後我再也不會來了。
也許是靈感動天吧,酒吧裡跑出來三個漂亮的服務員,她們張望了一會兒,都朝我跑來,她們一定是來祝賀我的。其中不有那個葉舟的朋友,她最先衝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叫到:「你千萬不能走!」
「哈哈!你這姑娘怎麼這副樣子,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我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心境變得開朗許多,好在我沒錢,要是有的話,我說不定會給她小費。
「求求你,別說笑話了!」她們三個邊叫邊把我拉到馬路上,在穿馬路的時候,還險些撞到了一輛」奔馳」轎車。我終於被她們「搶親」似地拖進了」甜妹妹酒吧」。
酒吧裡倚然是昏暗的燈光,帳臺上的小姐目光呆滯,我走到曾燕的桌前,她的對面坐著一個女人,曾燕誠惶誠恐地看著她,那個女人卻用右手緊緊地握著曾燕的左腕,血正從指縫裡滲出來,桌子上,地上,檯布上,到處都是血,曾燕滿臉都是淚,卻用右手用力捌著那女人的手。
我真是氣急了,難道曾燕打不過別人還要我來幫忙不成?我剛想發作,那個女人看見了我,用左手剃給我一把鬍子的刀片。
我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一個女人沒能完成亞當的使命,卻被我識破了身份,衹能引咎身亡了。可我卻不能讓她死,因為我曾發過誓,我要親手殺死亞當的殺手們。
我一把摁住了曾燕的手,那個婦人放了她,我立刻用左手握住了她的傷口,並且用右手拉住了她右手,把她抱了起來,我對那女人說道:「小姐,麻煩你叫輛出租車!」
曾燕的兩隻手都被我握住了,她就用牙齒來咬我的手,把我的手咬出了血,但我依然沒有鬆手,我大聲喝到:「你不能死!」
「除非你不要我死!」她用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口吻對我說到。
我已經把她抱到門口了,我輕輕地對她說:「不是我不要你死,而是我要你不死!」
曾燕終於聽說了,不再想掙開我,也不再說話,因為她昏了過去。
我抱著曾燕跨出門檻,回頭看見亞當正坐在酒吧的另一角,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他在那兒對我說話,一臉的陰險,雖然我沒有聽見他說什麼,但從口型來看,那句話是:「去死吧!」
我一下子感到曾燕沈重了許多,我打算把她放回座位上去。是的,我為什麼要救她?既然亞當也在場,就應該亞當救才對,難道是因為我搶了他生意他就詛咒我?哼!想奪回曾燕滅口?沒門!我抱著曾燕走上了車。
車很快就到了醫院,雖然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腕,血還是不斷地冒出來。她的臉失去了往常的青春,變得如雪一樣白,我甚至擔心起來,擔心她會死,擔心她死後我會被人訛成謀殺。
曾燕立刻被送進了搶救室。
一個護士立刻從搶救室走了出來,對我說:「病人需要立刻輸血,醫院庫存不能配備,希望先生在十五鍾內弄到血。」
我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擼起袖管,叫道:「AB型。」
「O型,她要O型,」護士轉身推門進去,邊走邊說,「否則,我們將不能保證病人的生命!」
我轉身撒腿跑到急診大廳,揪住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問道:「你是什麼血型?」
「不獻血的血型!」那個家夥說完朝大門跑去,卻撞在了正在進門的人身上。
見鬼!進門的竟然是楊奕,他踉踉蹌蹌地跌到我面前,叫道:「幹嗎呀?」我把發生的事簡要地告訴了他,他大吼一聲:「撒謊,這麼大的醫院,不可能應急血庫不能提供血的。」
他扔下我,跑到搶救室門前,用力砸門,我追上他,問道:「你要幹什麼?」
「獻血!」
「不可以!你剛為我獻過!」我想拉開他,不讓他再砸門。
這時,搶救室的門開了,剛才那個護士走出來,看見我便叫起來:「幹什麼!幹什麼!想搶血啊?」
「我給曾小姐輸血,是哪個醫生搶救曾小姐?我要見見他!」楊奕悠悠地說道。
「輸血要立刻進行!」
「我就說一句話。」楊奕推開那護士闖了進去。
隔著搶救室的窗,我看見楊奕從背後拍了一下醫生,那個醫生轉過身,好像在跟楊奕說什麼。說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看見醫生已經縫合了曾燕的手腕,又打開冰箱,拿出一個血清袋,掛在吊鉤上,準備給曾燕輸注。
楊奕走了出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搞定了!」
「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你進去說了幾句話,曾燕就有血了。」我摸出煙來,遞給楊奕。
「因為我暗示了他。」
「沒看出你暗示什麼啊?」
「我暗示他,如果他連起碼的醫德都沒有,他從此以後,再也別想做醫生了!」
「你怎麼暗示他的?我也學學,以後專幹拉皮條,替人拉血!」
「你學不了的,我的臉暗示他,我是他們院長的孫子,他們外科主任的兒子!」
「楊奕,謝謝!」輕輕地但又看似誠懇地說到。
「又來了,俗!我早就說過了,我們之間沒有誰欠誰的,也沒有誰謝誰的!」
「噢!我是替曾燕謝謝你!」
楊奕轉過身來,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彷彿不認識我似地,說道:「你有什麼資格代曾燕謝我?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啊?」
我和曾燕的關係?是啊,我和她什麼關係呢?她想殺我,因為她是亞當的殺手!我想殺她,因為我是亞當的敵人!可我卻不讓她死,因為什麼?我還打了她?還吻了她?她也吻了我?還打了我?我實在搞不清楚了,但我卻認為我和曾燕應該是有一種關係的,或者說,應該是有一種聯係的,但好像無論是關係或是聯係,我都還沒有權力可以代替曾燕的權利。我怎麼啦?
我剛坐下,護士就來了,問道:「誰是曾小姐的家屬?」
「我!」我和楊奕同時站起來叫道,一個停頓後,我們又接了一句:「不是!」
「到底是誰?」護士傻傻地看著我們。
「我們誰也不是!」我說著又坐了下來。
「那她的家屬呢?」
「不知道!」
那個護士依然傻傻地,又問道:「誰是歐陽?醫生有幾句話想和歐先生說。」
「在下姓歐名陽!」我對她那「歐先生」的叫法,實在感到可笑,忍住了笑跟她往醫生的辦公室走去,」不會是遺囑吧!」
「到了!」那個護士傻傻地走了,我誰門進去,那個給曾燕縫合的醫生坐在寫字桌前,看到我進去,就點了支煙,對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我站在他的面前,那神情,那感受,卻像幼時因為欠交作業,被班主任「吊」到辦公室受訓一樣,我就像一個犯了不赦之罪的小學生似的,誠惶誠恐地站在醫生面前。
「歐陽先生,我在搶救曾小姐的時候,聽到她的囈語,叫了好幾次『歐陽』,所以我肯定這次的事件與你有關!」那個醫生象警察揭露罪犯罪行般地對我說道。
「是嗎?」我叫了起來,「那是她想叫我陪她一起死!」
「別急,別急!」那個醫生遞了支煙給我,並且給我點上了,說:「不管你對她做了些什麼,或是你欺負了她,這都與我們無關。但半小時後,公安局會來做個筆錄,曾小姐還沒有醒,希望你解釋一下。」
「好了?沒事了?」
「不,我要對你說的是:曾小姐的家屬還沒有找到,希望你能陪伴在曾小姐的身邊,安慰她的情緒。」
聽了他的話,我忿忿地說道:「我會給她請特別護理,她見了我說不定又想死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這個!」他用手指了指心又接著說,「這種事,我們搞急診的見多了,進來的時候,女的拿瓶敵敵畏,男的拿把切菜刀,結果不還是摟著抱著回去了?」
「你們是調解所?」
「你!」那個醫生站了起來。
「好,我陪她,我陪她!」我朝門口走去,耳邊又傳來了那個醫生的話:「心藥心靈總心痛!」
見你的鬼去吧!我在跨出辦公室門的時候心裡罵到。我憑什麼陪曾燕?我連代她謝人的資格也沒有,為什麼要陪她?就是因為我不肯陪她,不給她殺我的時間和機會,她才引咎自殺,難道還以此逼我就範不成?心病終用心藥醫?哼!讓她殺了還不如我自殺呢!
楊奕迎了過來,嘴裡嚷著:「他一定叫你陪著曾燕,是不是?」
「你是神仙?」
「那是我們《醫療心理學》上寫的!」楊奕又掏出煙來。我趕緊扔了手中的小半截,不料,他拿了一支點上,又把煙盒放回了口袋。
「這不公平!」我是想說他一個人抽煙而不給我是「不公平」的,可不知怎麼的,我卻說成了:「我們該去找司徒,太不公平了,憑什麼我就該陪著?」
「因為你打了她!」
「可如果我在一年前就打她,還會有這事?還不是司徒攔著?不找他找誰?」
「算了,算了,找司徒這種人陪?」
「你好像很看不慣他,其實我也看不慣。他的女人!要我背黑鍋?」我實在忍不煙癮,把楊奕手中的煙搶了過來。
「道不同,不相為謀嘛!還是咱們輪班陪曾燕吧!」
「謝謝你,楊奕!」
「又來了,俗!你要擺脫曾燕,你就不能代她謝我!」
「這是我謝你!」
「我心甘情願陪她,管你屁事?」楊奕又掏出了煙來,依然沒有發給我。
對於他這種吝嗇的舉動,我實在是氣憤不過,便警告他說:「小子,敢和我抬槓?」
可我不是拖人下水的那種,所以終於把楊奕勸了回去;其實,我是不想讓楊奕聽去曾燕的囈語,更何況,我還想趁曾燕迷迷糊糊的時候,問點東西出來。
然而我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她睡得死死的,什麼話也不說。對我來說,剩下的是件苦差事,我得時常看著她,看她是否掀掉了被子,看她的輸液瓶是否滴完了藥水。
在天將亮的時候,她醒來了。我真是害怕得要死,害怕她將針頭拔出來插進我的心臟,也害怕她大叫大嚷尋死覓活吵醒別的病人。
她卻異常地平靜,這不得不使我懷疑她正醞釀著一個新的預謀,她看到了我,平靜地,有氣無力地說:「歐陽,謝謝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不是我不要你死,而是我要你不死!」
「這兩句話有什麼分別呢?」
「你慢慢會弄明白的!」我答道。
其實,我也不明白這兩句話的分別。我衹是聽她說」除非你不要我死」之後,不願照著她的話說罷了。我仔細地品味起這兩句話來,是不是我在潛意識中有一種折磨她的慾望,讓她「不死」比「死」還難受?
不知她是懶得去想,還是為了好好地想,反正,她閉上了眼睛。但她又睜開眼,對我說:「歐陽,對你來說,我還是死了好!」
「別想這麼多了,現在你必須養好傷!」
我覺得我有」義務」躲開她,於是我替她付了藥費,辦好了出院手續,叫了出租回到病房,我衹要把她送到家中,就可以全身而退了。想到這兒,我不禁又產生了一種欣慰。
我扶著她下樓,顯然,她很虛弱,一點風也吹不得,雖然我已經把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依然瑟瑟地抖。我是希望在她到家之前不要生出什麼變故,要是受涼感冒發燒就又要住院又要我陪,所以我寧可冷一點,也不願再有讓她粘著我的機會。
我們上了出租,司機問我往哪兒開,我靠在座背上,一指曾燕,說:「往她家開!」
「她家在哪兒?」司機頭也沒回,拿出發票本來填上車地點和上車時間。
「哈!哈哈!」曾燕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突然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用近乎帶著一種哭腔的聲音,說道:「歐陽,你怎麼可能把一個沒有家的人送到她的家去呢?」
「什麼?」
「歐陽,我沒有家,我的家早已不認我這個女兒。」曾燕說完了就閉上了眼,沁出兩滴眼淚。
我忽然有一了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我對她變得溫柔起來,我抱緊了她,對她說道:「你會有家的!」
「往我家開!」我對司機叫道。
司機依然沒有回頭,這回他卻沒有問我住在哪兒,他踩上油門車就動了,我分明聽見他說了一聲:「去死吧!」
那個司機的背影太令我熟悉了,那個熟悉的背影,使我想起了亞當。對!他是亞當,一定是亞當,因為亞當不會問我住在哪兒。
我始終都沒有看清他的臉,那是因為我一直盯著計價器以防止那個機器玩意亂跳的緣故。車很快就到了「彙棺」,我把曾燕扶下車,付了錢,還沒來得及看司機一眼,車就開走了,遠遠地拋下一句話:「去死吧!」
我難道真是該死了?我居然把一個「不定時炸彈」帶了回來,暫且不說每一分鐘都有可能被她殺了,就是她再死一次,也夠我瞧的了。記得在醫院裡,那兩個來寫筆錄的警察就頗有些懷疑曾燕是因為我強姦未遂,企圖滅口才進的醫院;她要是死在我的床上,那我怎麼說得清呢?
可我還是把她抱上了我的床,她睜開眼睛,端詳著我,眼淚又流了出來,許久,她問道:「你不會把我趕出去吧?」
「不會,從今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雖然條件差了一點,但書卻是不少,住上二,三年,大概可以通讀一遍了。噢!標著『黃』的紙板箱裡,有《斯坦尼斯拉夫全集》,你可以看看!還有……」
她顯然沒有在聽我說什麼,又問道:「你不會為了躲開我睡到學校裡去吧!如果你走了,這兒將會有具死屍!」
果然,她現出了真面目,她想用她的死,去換取我的死,我才不傻呢,我得先穩住她,但我認為再哄她,她必然會變本加厲,於是我裝出了一副嚴肅的面孔,正色說道:「如果你再想自殺,我將在你死後一天罵你一百遍,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不會再自殺,相信我!但求你別走,否則,我將不知道如何再活下去……」她的大眼睛又一次流出了眼淚,乞討般地看著我。
「那好吧!我可以睡在床底下。其實,我每次喝醉了,總是躺在床底下的!」我真誠地說道,突然,我覺得要改變一下氣氛,於是嘻皮笑臉地對她說:「不過,你小心,小心我晚上爬到你的床上來。」
「我不怕!」
「你不怕,我還怕呢?」
「你!」
「哦!不說了,不說了!看來我這『守身如玉』遲早壞在你的手裡。」
「放心,我再不會挑逗你!」
我當然沒有真的睡在床底,因為我沒有喝酒。我在她的床邊搭了張躺椅,又到楊奕家拿了一條被子,好在天也漸漸的要熱了。
她告訴我,由於一個針砭時弊的話劇被禁演了,於是她站在舞臺上發表了一通演講,結果就被保衛科送進了公安局,並且告訴我,那天她的嗓子真的是啞了。
曾燕恢復的很快,沒多久,她的臉上就又有了紅潤,也許是她體質較好的原因吧!
曾燕每天都燒飯給我喫,雖然燒得不好,但卻省了我不少事。她一星期到學校去一,二次,學校已經發了畢業證書給她,不要她畢業公演了,但她的導師依然給她留了主角,她每天便在屋裡念劇本。我呢?就聽著她的臺詞,隨手寫點雜文投投稿。
我的生活恢復了規律,因為每天早上曾燕都叫醒我,催我去上學。我又開始認認真真地讀書,我也不再駐足觀望街上的女人,即使望見葉舟,也總是遠遠地躲開。
為了躲開葉舟,我一下課就回到「彙棺」,和曾燕一起喫晚飯,談天,談劇本,談文章。
我開始金屬工藝實習了,她每天都把我濺滿油污的襯實用洗乾淨,給我換上乾淨的,使我們班最邋遢的學生在最邋遢的時候成了最乾淨的。
兩個星期的金工實習終於結束了,我告別了車刨切削銑磨鑽剉,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彙棺」。」彙棺」沒有人,曾燕留了紙條給我,說到學校去了,我實累極了,和衣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身上蓋著被子,我意外地發現,床前竟然是那個接我出生的漂亮護士。突然,她又變成了我的母親,我驚異睜大了眼睛,終於看清了她--那是曾燕。
我笑著坐了起來,對曾燕說:「我差一點把你當做了我的母親。」
她也笑了,坐在床沿,說道:「在你的文章中,言談中,好像衹有你的父親,難得有你的母親,她怎麼樣?」
「她一定很勤勞,很美麗!」見我沒有接茬,她便追問起來,「也很賢惠,一定是個偉大的女性!」
「呸!」我突然吼了起來,「她也配?」
她見我一臉生氣,便抱起我的頭,埋在她的胸前,輕輕地說道:「歐陽,誰欺侮你了?別怕,別怕!」
我,突然又把她當作了母親,就像弗洛伊德說的每個男孩潛意識中都有一種「殺父娶母」的念頭,我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她拖上床,解開她的衣服……
我一下子又回到了母親的身體,我又回到了那個漆暗暖濕的子宮,聞著血液的腥氣,伸手是不見五指,我又一次屏著呼吸,去追求那光明的到來。
我又彷彿是第一次來到這神聖的所在,遍地的綠草紅花,對我來說是那麼的新奇,俯拾便是的春光又刺得我睜不開眼來。
我突然喘不過氣來,我好像被憋在一個沒有口的罐子中,我無聲地喊著:「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早晨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亞當的影子,一閃,又沒了。
我在床邊抓起一把刀,叫道:「亞當,你千萬別過來,要不你這幾千年的修行,得再落輪迴!」
「去死吧!你又一次犯了主耶和華的戒!」
「他是你的主子,又不是我的,我何必聽他的?」我尋找著亞當,卻看不見他,我衹能茫然地叫著。
「我要去告發你,告你一個流氓罪,讓你死在牢裡!」
「去呀!去呀!除了我,誰還看得見你,誰還聽得見你?如果你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凡夫俗子,那麼就去死吧,那是每個凡人的必經之路。」
我朝前刺了一刀,便聽到一種忙亂的腳步聲,我朝背後又是一刀,叫道:「去死吧!」
亞當的腳步聲朝門口去了,我聽見他說:「殺了我,你要付出代價的!」
「我會負責的!」我大叫了起來,猛地看見曾燕端著盤子走了進來。
我趕緊藏起刀,平靜地說:「哦!該喫早飯了吧?」
「午飯時間都過了呢!」曾燕把盤子放以了床邊的紙板箱上,「喫吧!」
說實在的,曾燕的手藝實在太差,但我已經打算接受她的一切,因為我想她是愛我的。我沒有喫,衹是問道:「你會嫁給我嗎?」
「這算求婚?」她去拿了支煙,這是她康復後第一次抽煙。
「我們該談談了,經過了昨晚,我們必須談談!」我心中想著趁熱打鐵,的確,像我這種浪子,誰會嫁給我?我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你別怕,你一定嚇死了,在夢中還叫著什麼『負責不負責』的!我不會要你承擔任何責任,我不會因為昨晚,逼迫你和我建立或者保持某種關係!」
「我……」
「但是,你也休想為了這件事拿捏我,我根本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抓住她的手,我感到有一種液體在我的眼眶裡轉動。
「你怎麼啦!都是我不好!」她輕輕地說道,「可我不配,雖然這是你的第一次,但你不能找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我玩弄人生,我並不是處女!」
「我不在乎!」我攥緊了她的手,生怕她逃走似的。
「好的,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我覺得我已經有些語無輪次了,我更覺得衹有她在我面前,才是現實的人,我抓得更緊了!
「我必須走了,走得遠遠的,永遠再別見我!」
「你不能!你逃到天上,我會追到三十三天;你逃到地下,我會追到十八層黃泉。」
「不!不!不!」她掙脫開了我的手,大叫起來:「你不值得,不值得為我如此,我不是個好女孩!」
「我也不是好男孩!」
她沒有聽,朝門口走去,我輕輕地叫了聲:「曾燕,聽我說句話!」
她停了下來,我哽咽說到:「求求你別走!」
她頓了頓,還是朝門口走去,我哭出了聲,她怔住了,聽著我哭,突然,她轉過身來,撲進我懷抱,也哭了起來。
我們相擁而哭,我緊緊地抱著她,我的淚滴在她的髮梢,她的淚淌在我的胸口。她沒有掙開我,乖乖地躺在我的懷裡,我笑了,笑得很開心,曾燕也笑了,我們掛著淚花笑得很開心。
她沒有走,留了下來,依然每天早上叫我起床,依然每天燒好晚飯等我回家。什麼都沒有改變,衹是,我不用再睡躺椅,不怕再被鋼管硌得骨頭生疼,腰酸背痛。
我們開始窮了,一次我住院,一次曾燕住院,我沒剩下更多的錢,我們衹能靠著津貼渡日,而我也更多地」爬格子」,以貼補」家」用。
然而,兩個人的花費好像比一個人翻倍多得多。因為,我本來是從不喫「正餐」的,現在每天的菜錢就比我以前一天的花費多了一倍;況且,有兩人在一起抽煙,一下子又會多出許煙錢;並且,由於我常在家了,楊奕找得到我了,而每次他來,添些菜,買瓶酒是少不了的。
我不得不賣掉一些裝版得很精美的書,換些錢救急,因為這種書的價格都比較高;我硬著頭皮到母親的家中去找父親,期望可以拿些錢,可父親卻已經出國兩個月了。
我們的錢越來越少了,因為飯桌上除了肉已經不見別的葷菜了。顯然,曾燕也覺察到了我們經濟的拮据,她打算重操舊業--去做模特。她說,她就是因為不肯去拿那份撫養費才做了司徒的模特,也正是因為沒有錢,才和那些男人混在一起,因為男人們地請客。
我沒讓她去,雖然我也喜歡美術。好的模特是一張畫的精華,但我總認為我的女人不該為了玫而去拋頭露面,如果我連自己的女人都養活不了,我還叫什麼男人?
我開始不經常回去喫晚飯,東蹭一頓,西蹭一頓,然而這樣做,並沒有省下菜鈿來,因為曾燕總燒好了飯等我去喫。
由於經濟的原因,我們失去了一份瀟灑,多了一種沈默。我每晚都喝酒,我不再喝罐裝的青島啤酒,改喝瓶裝的白酒,因為便宜。我每天一回去,便開始喝酒,喝到倒在地上。我不再寫稿,什麼也不幹,衹是喝酒,睡覺。
「我想,我該走了!」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她對我如此說。
「為什麼呢?」我覺得酒精的作用還沒有消失,依然使我的腦袋發脹,我沒有去想,因為直接問她,容易得多了。
可她卻沒有回答我。
可她走了。
就在她說要走的那天。
那天,我喝醉了,我是搖搖晃晃走回去的,因為我再沒錢叫出租了。雖然五月的風已經不大,但我依然感到冷,我像電影中的酒鬼一般,捱著牆往前挪步,手中拿沒拿酒瓶我忘了,但我敢肯定,我一定在馬路上睡過,因為後來我發現衣服上都是泥。
我終於走到了「家」,我是跌上樓去的,推開門,我摸索著去開燈,拉動了拉線,燈卻沒有亮。
突然,一種淒涼和不祥湧上我的心頭,我摸著紙板箱走到裡間,摸到床上,不禁使我想起了那時在床上摸到曾燕的那一次。
現在我已經不會驚奇了,因為曾燕每天都睡在我的床上,我順著床沿摸過去。
可我又一次驚奇了,因為床上並沒有人,衹有一張薄薄的紙。
我就著打火機的光,看清了那張紙,還看清了紙邊的一個紙包。那張紙是曾燕寫的,她說不能再拖累我了,她說她走了。
我打開那個紙包,發現是四十元錢,我拿著那些錢,發現它的份量很重,重得我拿不住它。
錢掉在了地上,打火機的氣顯然不多了,火光漸漸地暗淡下去,我的心也隨著暗淡了。
我拿出刀來,在自己的脖子邊比劃著哪兒能下刀。
我還有什麼活頭?她走了,什麼也沒帶走,還留了些給我,我成了什麼?
我將刀朝自己的脖子刺去,突然一道閃光,我聽到一聲大吼從我背後傳來:「去死吧!」
我沒有刺下去,我緩緩地轉過身去,果然,亞當站在門邊,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現在你得逞了?」我緊緊地握著刀,對他說道:「你終於逼死了我!」
他只站在那兒笑,什麼也不說。
「一切都是你指使的?」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去死吧!」我大叫起來,把刀朝他扔過去,只聽「咚」的一聲,亞當一閃就沒有了,刀卻牢牢地插在了門上。
我只感到胃中的東西在往上竄,竄到食道,竄到喉嚨,然後竄出我的嘴,那些東西爭先恐後地從我嘴裡竄出來,竄在地上,快活地跳躍著,最後奕成了灘漿,躺在那兒,我就躺在了他們旁邊,聞著那刺鼻的」香味」。
我是被我的父親叫醒的,他回國了,並且給我帶來了錢,許多錢,我呆呆地望著他,衹是輕聲地問道,那聲音輕得衹有我自己能聽到:「為什麼不早一天?為什麼不早一天?」
一連下了好幾天雨,使我感覺天始終都沒有亮。我踩著泥濘去找曾燕,到她的學校,到「甜妹妹酒吧」,到司徒的畫室,甚至打聽到了她的家,那個長得和她非常像的女人說沒聽到過這個名字。
她走了。
也許是死了。
那把刀在門上紮得很深,我怎麼都拔不下來。
我把那個十字架掛在了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