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他是什麼?我至今沒有搞懂,我只知道他叫亞當。但他究竟是朋友,還是仇人?我至今沒有搞懂。
不過,算起來,他還曾經是我的恩人呢!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那時我還不會說話,也許是由於母親的疏忽,但也許是由於母親的故意,我被蒙在了被子裡。那時,剛學會撲騰的我力氣還很小,怎麼也推不開那被子。於是就衹能在被子裡面等死。
那是我第一次經歷「死」這樣一件美妙的事物,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妙,隨著年齡增長,我對這種美妙的理解與日俱增。
還記得那天在我憋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的被子被掀開了。我看見了他,他長得非常漂亮,高鼻子大眼睛,是一個古希臘式的人物,他對我笑著說:「我救了你,你要聽我的!」
他的前額刺著一枚十字架,我的心告訴我,他叫亞當。那時,他常在沒人的時候來找我,陪我玩,給我講故事,教我識字。
漸漸地,我發現,別人根本看不見他,因為他常在我父母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推開門走進來,把我帶到衛生間和我玩拍手的遊戲。而我的父母根本就感覺不到我在哪兒。
後來,我進了小學,他會在上課的時候來找我,而老師和同學都看不見他,以致於老師和同學都認定我患了「多動症」。
好在,我的書總是讀得很好,才最終沒有被校長趕出來。因為我的作業總是亞當替我做的,而他做的作業,總是對的。
雖然在我的童年,父母從不關心我,但我並不孤寂,因為我有亞當陪伴,他教會了我許許多多的東西,他還教會了我如何撒謊。
母親一直想有個女兒,然而我的誕生,是她一生中唯一沒有如願的事,於是她把我當成一個女孩子來養,給我穿花裙給我紮辮子。
如果我在外面和男孩子一起玩泥玩沙玩水,那麼等我回到家中,母親會給我一個迎頭痛罵,她會打開五鬥櫥的門,把東西都擁在地上,然後叫我去收拾。而這時,如果沒有亞當的幫助,我的母親必然會發更大的火,甚至波及到我的父親。
以後,要是我和亞當玩得衣服上都是泥,亞當會讓我回去告訴母親是被幾個頑皮的男孩子欺負了。那樣,母親就會來哄我,說我是她的「小乖乖」。
這是我第一次撒謊。
等我上了學,不能再打扮得像個女孩子了,母親忿忿地帶我去剪了辮子,還把氣都出在了理髮師身上。從此,我不再有新衣服穿,母親也不再給我好臉。
母親老是和父親吵架,這是我童年生活中最無需記憶的事了,簡單得我根本不用動腦子,就可以複述一遍他們吵架的過程。他們吵架,在我看來是那麼平常的事,就像每天必須洗臉和刷牙一樣。
那時,我們家不太有錢,父親不能滿足母親對衣飾的追求。於是,母親就和我父親吵架,直到母親表示要和父親離婚,而父親則哀聲嘆氣愁眉苦臉地坐在燈下的寫作為止。
他們吵架,我從來都不像平常的孩子那樣坐在一邊哭,我總是拉著亞當的手,到我一個同學的家去玩,那個同學叫楊奕,他很好,他會拿出玩具來給我玩,和我一起幻想長大了可以做什麼。
他說,等長大了,無論他到了哪兒,我都一定要去找他;而如果我走了,他也一定會來找我。
我答應了她,於是我們成了好朋友。
要是我不想或者不敢回家,我就到楊奕家去住上幾天,他的父母都待我很好。他們說他們就像有了兩個兒子,他的父親喜歡喝酒,那些酒放在一個長長的瓷瓶中,上面罩著一個酒盅,每次他父親喝酒,都用筷子蘸著給我嘗嘗,於是我學會喝酒。
那年我八歲。
每次我在楊奕家住了幾天回去,母親都會喫驚地看著我,問我怎麼回來了,問我為什麼沒有死在外面。
母親是個基督徒,但如何來形容她呢?虔誠?還是虛偽?很難定義。她總是每天早上打開窗,跪在窗前祈禱,但她總是唸完「有人打你的左臉就把右臉伸過去讓他打」。之後,就站起來和父親吵架,然後打父親的左臉,再質問我的父親為什麼不把右臉伸過去讓她打。
母親也想叫我入教,我剛識字,她就逼著我去讀聖經,可我只讀了一頁,讀到:「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我就扔了聖經,因為我一直聽母親說,耶和華是天上人間唯一的真神,可神卻說「我們」,以致我實在不能再把聖經讀下去了。
母親為此更恨我。因為我出生以後,她不再是說什麼就一定能做到什麼的人了。她百般地看不慣我,她想方設法地要把我趕出家去,我死皮賴臉地呆在家中,聽父母的吵架。
十歲那年,我終於知道亞當就是耶和華神照著「他們」的形象所造的人。於是,我毀了我的諾言,我不再聽他的話,我對他開始陽奉陰違起來。
亞當也不再善意地待我,從我知道了他的身份開始。他起先是威脅我,可我總以為他是開玩笑。
於是他就想用卑鄙的手段殺死我,他陰險地拉著我從很高的地方往下跳,或者和我在馬路上等到有汽車急駛而過的時候,比誰穿馬路快。
我總是有驚無險,亞當便想引誘我去自殺,他總是對我說自殺的好處,然後在我孤獨寂寞的時候,他就製造各種各樣的怪聲音來嚇我,希望我能喝下他給我的藥水。
可當我想到楊奕家中的酒,我就把那瓶藥水倒了,因為我知道酒是天底下最好喫的液體。
亞當怎麼也殺不死我,可他始終都沒有放棄殺了我的念頭。
我漸漸地長大,逃過了許許多多次的暗算,我也成熟了。
我成熟到和母親吵了一架。
那時,我們家已經有錢了,父親能夠賺很多的紙幣回來,於是他們不再吵架了。
其實,他們也不再有時間吵架,每天父親去上班的時候,母親還正熟睡,可等父親回來,母親已經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跳舞去了。
我們三個人都把家當作了旅館,彼此相安無事地過了許多年,直到我讀了高三。
那天,傭人請假回鄉下去了。我回到家,想問母親討些錢去買晚飯喫,可她卻說沒有錢給我,我就問她每天跳舞不是也要錢的嗎?
她就和我吵起來,她又開始扔東西,她把椅子往冰箱上扔,把古董花瓶往地上扔,她抓住什麼就扔什麼,直到她扔得精疲力盡為止。
她還是背著她那隻精美的小包出去了。
半夜,我被幾個男人從床上揪起來,並且痛打了我一頓,他們是我的舅舅,母親站在一旁叫道:「你給我滾!」
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登山包,那是我所有的衣服,我忍著痛背著就往門外走,我艱難但又大聲地說:「我
永遠都不會回來!」
站在邊上不發一言的父親追了出來,他塞給我五十元錢,囑咐我出去住幾天再說,他扶著我到了楊奕家。
楊奕的母親倒為我流了幾滴淚,並且讓楊奕陪我到醫院去看看。
我在醫院躺了一個月,醫生說我是急性胃出血。
我們班的一個女同學很同情我,她也一直像個老大姐一樣關心我,我也在心中早把她當成了我的姐姐,她叫沈睫。她帶了許多書到病房給我。
楊奕每天放學都到醫院來看我,還帶來了幾個他最要好的同學,孿生兄弟張浩和張激,還有一個瘦長個子叫做陳逸。
我們六個人成了好朋友,當然還沒有達到我和楊奕那種「知己」的程度。
我出院後,不願再回家,便借了間非常簡陋的空房,好在房東扔了些舊傢具在裡面,使我可以有地方寫字,有地方喫飯。
更好的是,我們六個從此有了窩,我們可以經常在一起喫飯,打牌或者聊天。
雖然醫生一再告誡我不能喫刺激性的東西,但我還是買了成箱的酒放在床底下,衹是我不再喝白酒,改喝淡淡的啤酒了。
父親會定期地給我送些錢來,他總是對著我苦笑,我總是安慰他說好日子會來的。
好日子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