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回憶]放電影

有一次,我在機場看到有個人,拿著一個塑料的大箱子,藍色的箱體,白色的蓋子,他排在第一個,機場放人的時候,他第一個上了飛機,頭等艙的客人都得排在他的後面。那個人帶的箱子太搶眼了,有點象美國常用的戶外無電源冰箱,專門用來浸啤酒的那種,箱子很普通,但上面的字搶眼,是:「人體器官運輸專用」,我想,快遞行業中,他是最拉風的那個了吧? 我小時候,並沒有快遞業,那時的節奏其實很慢,別的不說,樣樣東西都要排隊,時間都花在排隊上,還能快得起來? 衹有一件事是快的,那就是「跑片」,也是當時極拉風的一件事。前面說了,八十年代中期,雖然已經改革開放,但節奏還沒有快起來,「三年大變樣」還沒有發生,大家生活的圈子也不大,家離單位離學校都不遠,坐車幾站路,騎車十來分鐘廿分鐘,常去的店家也無非是家附近單位附近的。 跑片,是當時唯一騎摩托車的人,在自行車都要憑票買的年代,有一幫子帥小夥騎著摩托在大街飛馳,可想而知這些人找女朋友有多輕鬆了。跑片,跑什麼片?跑電影的膠片!大家見過老式照相機的膠卷嗎?一種叫120,一種叫135,電影的膠片和135膠卷是一樣的,都是35毫米寛度,衹是照相膠卷是橫著連在一起的,上下打孔,而電影膠片是上下連在一起,左右打孔的;或者換一種說法也許更能理解,膠片膠卷是同樣的,連孔都是一樣的,衹是電影膠片上的畫面是垂直於齒孔的,而照相機成像是平行於齒孔的,所以電影膠片的晝 面其實是小於相機的。一部電影通常一百分鐘,每一秒鐘要放二十四格膠片,人物才能動起來,膠片上畫面的左邊,還有二條看似沒有規則的透明線,那是聲道,電影的聲音就是紀錄在這二條線中的。 電影膠片,叫做拷貝,行內的量詞是「本」,甚至用「本」代替名詞使用。拷貝有長有短,短的可放十分鐘,行內叫「單本」;長的時間加倍,叫做「雙本」,一百分鐘的電影,短的要放十來本。電影膠片是貴重物資,一部電影上映,衹有有限的幾個拷貝,所以要在放映的同時,在各個電影院之間傳遞膠片,這個傳遞,就叫「跑片」。 拷貝是裝在一個圓形的鋁盒子中的,從放映機上拿下來,直接放入盒子,交給跑片的。跑片的開一種「大砲」摩托車,摩托車後左右各有一隻帆布袋袋,每個袋中可以裝上幾個拷貝。還有種高級點的,是摩托車上也有二個鋁盒子,半圓形的,上面的蓋子是平的,蓋子的一頭有鉸鏈,另一頭有鎖扣,這種鋁盒子是精心設計過的,正好讓拷貝盒子坐穩,再蓋上蓋子後拷貝之間不會碰撞。 跑片的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別小看跑片,那可是重體力活。大家都看過電影,都見到過電影的光從後方的高處出來吧?那意味著,電影膠片也要到達那個高度才行?一舨放映室都是在二樓的,跑片地要把電影膠片送到二樓去,有的電影院有運拷貝的電梯,有的沒有,沒有的就全靠跑片地拎了。還有,上海的天氣,是以糟糕聞名的,真正叫「熱起來熱殺,冷起來冷殺」,可是跑片無論酷暑嚴寒颳風落雨大風大雪,都要按時送到,個中苦楚,衹有親歷,才能感受,用跑片的話來說:「勿要講落雨落雪了,就是落鐵落刀,嚡(也)要準時送到。」我小時候,上海的夏天經常會下陣頭雨,跑片的被淋成落湯雞乃是家常便飯;至於颱風天,上海還經常「發大水」,跑片的照樣要趕上時間。 跑片的始終在路上,趕到一個電影院,把手中的拷貝放下,就拿起另一疊來,再送到下一家去。那時的風氣很好,摩托車到了,衹要熄火即可,萬不用拿粗鏈接再鎖起來,有的跑片動作快,連走帶奔就換好拷貝,他們甚至連火都不熄,也不怕摩托車被人偷走,再說了,那時壓根就沒啥人會開摩托車,想偷也偷不走。 那時的電影院,門口有張排片表,這張排片表不僅是這個電影院的電影放映安排,而且是幾個電影院協調出來的,就是因為拷貝不夠,要幾個電影院同時使用,那麼你開場後,要過多少時間可以有放完的拷貝,一本還是幾本?然後路上要多少時間,再裝到第二家的機器上要多少時間,這些都要精確地算出來,然後各家才能出排片表,所以,排片表不是自說自話,而是個真正的統籌安排,可是個大學問呢! 你們可能不知道,電影院是一個和「事故」二字緊密聯係的地方。要是跑片的沒有按時趕到,就是一個「事故」,事故是要扣獎金的。和我同年的人,可能都在電影院中看到過大銀幕上「跑片未到」的字樣,要知道,等一二分還成,時間長了大量人群聚在一起,是會燥動的,那可真是大事故了。 電影院的事故有許多,對於放映人員來說,「倒片」是最大的事故,就是畫面放顛倒了,人的頭在下腳在上,衹要是事故,就要扣獎金,「倒片」要扣一個季度的獎金,而且還會影響到年終獎的評定,想想就可怕。 雖說「倒片」是重大事故,放電影的人倒不避諱這個詞,而且還天天要說到。一般電影院有二檯放映機,一本拷貝放完後,切換到另一檯上去放,在另一檯上放映的時候,這一檯就把拷貝拿出來,再放上一本新的,等著切換回來。 放映員的工作並不輕鬆,二檯放映機若是二個人管,連飯都要分好幾次喫,要是碰到三個人搭班,那就明顯好得多了。 跑片的把拷貝送來,放映員接過後要「倒片」,因為拷貝是從放映機上取下來直接跑片的,那卷拷貝是頭卷在芯子裡,尾巴在最外面的,所以放映之前要倒一次,把頭尾換個個。倒片在倒片檯上進行,左邊一個拷貝,右邊一個空盤,空盤是二片有孔的圓鋁盤,當中有個軸將二片鋁盤連在一起,膠片就是繞著軸一圈一圈捲起來的。 倒片檯是電動的,但不要以為電動的就省事了,因為放映員在倒片時還在「檢片」。我說過,電影膠片是貴重物資,而膠片在放映的過程中會有磨損,有時會有斷片,有時會有劃線,還有時聲道會有損傷,碰到蹩腳放映員,裝片時齒孔沒有對齊也會損傷膠片,而這些所有的損傷,都要放映員在倒片時檢查出來,那樣的話,責任就是上家的了。 如果倒片時有毛病的片斷漏了過去,等放完電影,被下家的放映員在放映前發現,那麼就要「喫進」了,如果膠片被降了等級,電影院是要賠償的,落實到個人,就是事故,又要扣獎金了。 倒片的時候,還要「打馬克」,馬克,明顯是英文「mark」的音譯,打馬克的目的是為了讓另一檯放映機可以同步啟動,馬克一般打在片尾數米處,當第一檯機器的光電管探測到了馬克的信號,就會「告訴」第二檯機器開燈接手了。 由於不同電影院使用的機器不同,所以要分別打馬克,有時碰到全新的拷貝,倒片時可以稍微輕鬆一點,但馬克還是依然要打的。打過馬克的拷貝,在電影院中傳遞,等再回到手裡時,就不用再打了,但檢片時依然要仔細確認。 打馬克也有講究,二檯機器有段時間是同時運轉的,第二檯機器接到信號開始放,一開始是膠片頭上的黑片,那時點燈不會影響畫面,因為黑片不透明嘛,但要是第一檯放完,而第二檯的黑片沒有放完,說明馬克打得太短了,那時銀幕上就是黑的了,又是個事故,又要扣獎金了。 最早的時候,放電影的光,並不是燈泡,而是用一種叫做「碳棒」的東西,圓圓的尺把長的棒子,外面包有紅銅皮,一個燈箱要用二根碳棒,等碳棒通電,就會發亮,碳棒的後面有塊凹面鏡,可以聚光後反射到膠片上,在通過透鏡系統放到銀幕之上。碳棒是易耗品,一場電影要換幾次碳棒,所以放映員要仔細盯著,趁待機時調換,若是放到一半碳棒燒完,同樣是事故。等到後來,改用大功率放映燈泡,就省了很多事了。 電影膠片有時會斷掉,那倒不是什麼大事,斷了接起來就行了。接片機,是一個鐵架子,上面並排的兩個雙層扳手,把第一層扳手翻起來,在第二層上有齒,把膠捲上的孔對準齒後,蓋上第一層的扳手,左右二個扳手,下面都有刀口,用來切斷膠片,二個刀口間的距離,就是二格膠片間的間距,所以衹要把每格膠片都對準扳手,左一刀右一刀,再塗上膠水,就可以把膠片接上了。 放映員是技術活,在八十年代可牛了,倒不完全是技術牛,更多的可能是因為「手中有票」。那時個物資貧乏的年代,買水菓有限購,買糖要糖票,買糧要糧票,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有貓膩的,自有那些售貨員可以少收或者不收票證,來把東西賣給熟人。都有哪些熟人呢?親眷,朋友,小孩的老師,其它店的售貨員,對了,還有放映員……不僅是放映員,還有電影院的售票員,電影院領導,那個時候,感覺就是特權階層,很多緊俏的商品都能弄到。 售票員其實比放映員更牛,因為電影院門口黃牛手中的票,就是售票員「發」出去的,等到售票員的熟人臨時找到電影院想看個當場票,售票員大手一揮,就能叫黃牛乖乖叫地「吐」出來,絕對是服服貼貼,沒人敢說個不字的。 放電影雖然「危機四伏」,我不是說真的有人身危險,我是說容易出錯責任重大,但是放映間的條件倒著實不錯,可謂冬暖夏涼,電影院的觀眾廳有冷氣暖氣,打開放映間的觀察孔,就可以把冷氣暖氣放進放映室,特別是大冷天,放映室還另配取暖設備,因為溫度太低的話,膠片會發脆,易斷易裂,因此從家中帶了飯去,放在取暖器上,等到要喫的時候,還是燙的呢! 今天我們聊了怎麼放電影,下回可以聊聊怎麼看電影,看電影也能聊?當然,放電影都能聊,為什麼看電影不能聊?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之五

還記得嗎?我的英文是生物老師教的,那個學托福的生物老師。 我的電腦也是生物老師教的,真的,她在初中時教過我生物,結果一轉身,她又在高中教我電腦了。 那位老師叫朱光映,一個胖胖的女青年,照理說,副課的老師不會被記得這麼牢,可偏偏記住了她。不但我記住了她,我的祖母我的父母,都記住了她,說來,她和我家有些淵源。我在小學之前,住在南陽路77弄19號,就是現在恆隆廣場停車場的出風塔那個位置,正對著南陽路幼兒園,我們住址的故事,會在另一篇《調房子》中詳細討論。 南陽路的那套房子,是解放前我的祖母「頂」下來的,二樓我們家住,一樓就租出去,我出生的時候,朱光映家就住在一樓。 這些事我並不知道,直到進了中學,朱光映先把我認了出來,才告訴我她認識我,才知訴我這個故事,也許是我的名字比較特殊吧!我查過全國身份系統,全國沒人和我同名同姓的,倒是臺灣有位女作家和我同名不同姓,非常難得了。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朱光映說的,而且衹要我在場,她逢人就講,講得讓我牙癢癢。故事是這樣的,說是十來年前,當時的十來年前,就是我還住在南陽路的時候,說是在某個冬天的下午,三四歳的我午睡醒了之後,發現家中沒有大人,就連厚衣服都沒穿就下樓找大人,結果被她發現,於是她就抱著我給我取暖,直到我的家長回來。 這樣的一個故事,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調皮男孩的「汙點」,可是她把這個故事說得人儘皆知,怎能令人不恨?不過,她待我挺好的,特別是她做了電腦老師後,我還獲得了更多用電腦的機會。另外,我對這個故事是存疑的,我是二代單傳的獨子,家中對我照顧呵護備至,我祖母又以細心著稱,應該不會單獨扔在家裡的。 那個時候用電腦,有個專門的詞,叫做「上機」,電腦課是在教室裡上的,在黑板上寫的,然後專門有一節課,好像有一週一次還是二週一次,特地跑到電腦房去用電腦,就叫做「上機」。 電腦房可能是當時七一中學唯一有空調的房間,待遇比校長和教導主任還好。電腦房在三層小洋房二樓的東北角,是一個密閉的教室,進門之前要換拖鞋,所以電腦房外總是一地拖鞋,後來好像改成鞋套了,朱老師在電腦房中時還要穿白大褂,學生好像並沒有此要求。 那時的電腦,是一種叫做「Laser 200」的電腦,電腦的主機帶著鍵盤,鍵盤是黃色的橡膠塊,每個鍵上還畫著一個圖形,而顯示器其實就是普通的電視機顯像管。在電腦室的最後一排,還有二檯「Laser 310」電腦,那是200型的高級版,鍵盤的樣子也更酷一點,200型的鍵盤每個字母是分開的,而310型則和後來的蘋果II型電腦那樣,是靠在一起的。 顯示器是單色的,綠底黑字,這兩個顏色搭配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用的編輯器是Emacs,這是種可以自定義界面的編輯器,我用的就是黑底亮錄字。 簡單來說,平時給我們「上機」的電腦是Laser 200,一種衹有6K內存的電腦,6K是個什麼概念?這篇文章寫到現在是一千多字,按一個漢字佔二個字節來計算,那就是2K沒有了,那時的整檯電腦,衹能放二三篇這樣的文章。有人問,不是有磁盤的嗎?Laser機沒有磁盤機,可以選用的外存儲器是錄音機,你沒看錯,就是普通的家用錄用機,用一根兩頭都是3.5毫米二芯插頭的連接線就可以了,一頭接錄音機的耳機孔,另一頭接電腦的輸入孔,現在很多汽車上都有一個孔,可以用線連接手機的耳機孔來把聲音放到汽車的音響上,那種線要比當年的高級,因為是立體聲的,所以是「三芯」插孔。 從磁帶上調用程序很慢,單面半個小時,本來卡式磁帶就是單面三十分鐘嘛,有些大的程序甚至要二面,那就得一個小時,所以很少有人真的會用磁帶來寫程序,估計很多同學壓根就不知道Laser機可以用磁帶來儲存,因為電腦房中並沒有配備錄音機。 磁帶更多的事用來儲存遊戲的,那種很簡單的用鍵盤控制的小遊戲,磁帶存遊戲有一點好,就是複製的時候連電腦都不需要,衹要一檯雙卡錄音機就行了,衹是在拷貝的時候最好把聲音調到最小,否則全是吱吱啞啞的噪音。 Laser 200用的計算機語言是Basic語言,當時的Basic是有行號的,每句語句前有個號碼,一般是「10、20、30」這樣的,用10跳增的好處是當中可以插入語句,比如插個「25」這樣的意思,要知道這個語言在1984年才出現在非IBM的機器上,七一中學最晚在1987年就有了自己的電腦房,著實非常厲害了。 我其實在1986年就已經是當時的電腦「高手」了,一來我在靜安區少科站和老師混了個臉熟,二來我有個要好的小學同學,他的媽是五四文化用品商店的,那時店裡有檯樣機,我在初二的暑假,天天去他媽的店裡玩電腦,那是檯Laser 310,比七一中學上課用的要高級很多。 我從高一起正式愛上了電腦,不多久後就加入了靜安區少年宮的電腦組,我進少年宮的電腦組一不是學校推薦二不是少年宮招募,而是因為我經常跟一位高年級的男生去「蹭機」。我會隔天把程序用紙筆寫好,第二天去少年宮輸入驗證,由於我的「勤奮」,終於感動了少年宮的老師,讓我做了個「編外成員」,後來我成了留守到最後的電腦組成員,也寫了最多的程序,但依然是個「編外」,可能那時的「編制」是很緊缺的吧? 少年宮用的電腦是蘋菓二型的,已經有了磁盤機,那時的五吋磁盤叫「雙面雙密度磁盤」,單面是64K,但是二面總共衹有127K,其中有1K要留給系統用。後來到了PC機的時候,五吋磁盤發展到了1.2M,尺寸外型是一模一樣的,再後來有了1.44的三吋盤,從那時起,電腦算是非常成熟了。 蘋菓機已經非常好玩了,我依然記得「call -151」指令可以進入彙編模式,使用的彙編指令集叫做「6502」,而用「pr#6」則可以輪出打印。 我的父親業餘擔任《上海集郵》的主編工作,從創刊至今主持筆政三十餘年,他當年搞過一個「年度集郵新聞十佳」的投票活動,大家把選票寄到編輯部,然後統計選票。那年,我讀高二,就用Basic語言寫了選票統計程序,把選票輸入,最後統計出結果來,當年的Basic很笨,沒法調入外部數據,衹能在主程序中用read/data語句,read語句在程序的前部,用來累加,而data語句用來存放選票內容,有幾千張選票,就有幾千行的data語句,具體做的時候還要先給選票編號,因為選票內容與最後統計結果相同的朋友是有機會抽獎的。 就這樣,從高中開始「正式」編程玩電腦,一玩就玩了幾十年,雖然從來沒有上過專業的電腦課,卻是實打實程序員出身的電腦人士,一直到後來,喫的都是電腦飯,除了大學畢業時,做過二年的設計師。 不對,我是上過電腦課的,高中時的朱光映教的,她是我初中的生物老師。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之四

這些天,寫《上海回憶》,寫到了一些中學裡的事情,結果有很多同學校友找到了我,都說「你的記性怎麼那麼好?」。其實吧,就像我上一篇中說到的,我是個內向的人,內向的人與人交流少,所以就有了很多的時間來冷眼旁觀物和事。 我想,我的小學體育老師肯定不會同意的,前幾天,我們小學同學建了個群,體育老師說:「我記得你,你從小就喜歡和老師聊天、軋山湖。」所以,還好我與人交流少,要是多的話,估計老師都沒上課的機會了,都得聽我說。 其實我的記性也不是那麼好啦,比如說,初中的事,以「班級」這個單位的記憶就有些模糊了。好在,高中的班級,我記得很清楚。 高三有四個班級,一班白痴班,二班流氓班,三班革命班,四班掃盲班;直到現在,我依然認為這幾個詞語的描述實在是「穏准狠」。有趣的是,這幾個綽號被全校接受,哪怕是白痴班和流氓班的同學,也照樣認可。 白痴班的存在,實在是沒什麼存在的意義。一班學習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課外活動不是最好的,同樣不是最差的;下課打球,他們永遠不會贏,但也不至於墊底;無論是批評還是表揚,都沒有他們班的事,與其它幾班風起雲湧、驚濤駭浪相比,他們始終就是個死水微瀾的狀態,老師永遠都不會用一班舉例子,永 遠不會說一班有個誰誰誰怎麼怎麼樣。學校裡好像就沒有這個班似的,甚至被叫做「白痴班」時,他們也沒有太大的反應,沒打算改個名字什麼的。 二班流氓班,就是我所在的班級,那時我們絲毫沒有為名字而忤,甚至覺得「流氓」二字帶著某種程度的「俠氣」,先不說二班,我們聊下去。 三班革命班,那是個很有趣的名字,在一個早「忘了」「革命傳統」的年代,居然有一個班被叫做了革命班,有一整個班的革命小將,真是有趣。那時,七一中學,有各種各樣的活動,黑板報比賽,詩朗誦比賽,三班永遠是最積極的,只要有三班參加的集體比賽,大家爭的就是第二名了。 記得有過一次歌詠比賽,在比賽前的二個月,三班每天下課後都留在教室裡排練,他們弄得很神秘,每天排練都把前後門關得緊緊的,還有人察看窗外有沒有人偷看偷聽。 那次歌詠比賽是在學校西北角的一個大倉庫舉行的,全校廿四個班級,記得好像有三分之一的班級唱了《團結就是力量》。那天,三班好像是唱了三個歌曲,其中一個是小組唱,還有一個是《畢業歌》,三聲部還是四聲部的合唱,我也不懂,只知道那種唱法很不簡單,因為別的班級都是一個聲音的大合唱,而三班的《畢業歌》是有高有低不一樣的聲音,甚至各個聲部之間的唱詞也是不一樣的。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 同學們!同學們! 快拿出力量,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我們真是被他們唱得「熱血澎湃,鬥志昂揚」,心想著該如何地報效祖國。沒有了啦,真要這麼寫,就不是閣主的寫法了,高三的我們,剛經歷了那個多事之秋,充滿了迷惘和困惑,我們看不到歌中「起來」的可能,那時的我們,有能力的想著出國,沒能力的等著高考,渾渾噩噩,不知道未來是怎麼樣的。 說起那次的歌詠比賽,我們班著實是沒有任何準備,等到要比賽了,班主任桑玉梅先生來問我們打算怎麼辦,我們如實回答:「不知道!」,流氓班嘛,事情做不好,豪氣還是要有的。 好在桑先師急中生智,給我們臨時抱了佛腳,不至於叫到班名時來個「棄權」,她教我們唱了《團結就是力量》。前面說到,有三分之一的班級唱了《團結就是力量》,所以等我們一上台,一報歌曲,下面就響起了笑聲。然而,作為出盡風頭的二班,會隨大眾、和大流嗎?當然不會,我們的第一句就和別人不一樣。 傳統的《團結就是力量》第一句就是歌名「團結就是力量」,我們唱的就不是,我們的多了二個字:「團結,團結就是力量」,第二句,和第一句一樣;第三句,和第二句一樣,也就是說和第一句也一樣;換言之,我們把一句話唱了三遍。 接著是第四句,和前三句不一樣了,先是一個字,「嗨!」,記得好像還一起跺了個腳,然後是唱詞:「團結就是力量!」 第五句,哪來的第五句啊?!在聽眾們聽到又有一首《團結就是力量》時開始笑,當他們還沒笑完的時候,我們已經紛紛跳下台了,有些人甚至開了個小差都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很多年以後,有人學我們當年的做派,搞出一種活動來,叫做「快閃」。 再來說四班,四班為什麼叫掃盲班呢?話說四班是全高三成績最好的,好像不管什麼樣的考試,年級排名前幾十的都是四班的,除了我班有位老兄獨得總分第一之外,從第二到第四十,好像是四班獨攬的,也就是說剩下的三個班級是在搶四十名以後的名次。 放學以後,一班肯定是沒人的,他們放學就走,二班肯定是有人的,一半左右的人,而三班四班是全班留在教室的,三班唱歌做節目,四班自習做卷子。四班的人,永遠都在學習,我們說他們就像是海綿吸水似的在學習。誰最想學習?誰學習最認真?當然是文盲啦!文盲一旦有了讀書認字的機會,哪個會不珍惜?那四班這種自發的學習熱情,非「文盲」二字莫屬了。 好了,剩下二班了,流氓班,真的流氓嗎?在北京話中,「耍流氓」指的是性侵女性,好在我們全是上海學生,整個流氓班,沒有耍過流氓。 先說一個故事吧,有一次開校會,我不是說過嗎?校會課,是大家輪的,其中有一個年級是在階梯教室中,現場聆聽校長和教導主任的訓話,其它的班級在教室裡聽廣播。那一次,我們高三「有幸」輪上,都去了階梯教室。 那次校會,校長和教導主任各拿了一隻面盆去,及其正式校會,老金頭把面盆從台下拿到台上,說:「這是我們從高三收來的撲克牌,這是從一個班級收來的一部撲克牌!」,老金頭說得義憤填膺,大力拍著桌子。老金頭說話有二個毛病,一是喜歡噴唾沬,同學們經常開玩笑說坐在前排要撐洋傘,另外老金頭說話一急,就會有大量的口水湧出來,積在嘴角的二邊,很是滑稽。 印象中,好像不僅是學生,哪怕是老師也挺怕老金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考核的學生的同時,也做著考核老師的工作,教導主任,可能放在大學裡,就是黨委書記了吧?那倒真的是挺厲害的,哎,話說當年的老師們,為什麼就沒有一個想到來和同學聯手的呢? 當年的老師太天真了,當然,可能現在的我更天真。…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之三

七一中學是每天上午七點三刻開課,每天課前,會有幾個學生站在校門口,列表歡迎同學和老師,這些學生是輪流的,一個個班一個個小隊輪。老金頭每天都會出現在校門口,他在那兒盯著學生們,哪位同學沒戴校徽,哪位女同學沒扎頭髮,都會被他糾出來,記到他的工作手冊上。 七一中學的規矩很嚴格,一學期中遲到三次,就要受到處分,記小過一次,老金頭也負責每天在校門口守著紀錄遲到的學生。不過這個規矩有個很大的漏洞,遲到是由老金頭記的,他可絕對不循私;可是曠課是由當班老師統計的,大多數老師並不管出勤,或者是眼開眼閉的。所以,如果眼看著要遲到了,那就乾脆第一節就不去上了,等第一節課下課後偷偷溜進學校就是了,那時老金頭已經不在校門口了。 早操,是在第一節課後進行的,那時全校排隊進操場,老金頭會站在主席臺上「閱兵」,所以不能兼顧校門,那時,就可以輕鬆地「乘亂」混進學校了。 沒人不恨老金頭的! 一來,恨他那本變天賬閻王簿;二來,所有的處分和懲罰,都是教導處發出的,他是教導主任,不恨他恨誰? 還有一點,老金頭是教政治的,他平時在校會的訓話,和他的政治課,幾乎是一樣的。我的中學時代,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政治最開明的時代,各種新思潮風起雲湧,我們這些年輕人更是接受了各種「西風東漸」的教育。老金頭教的政治,還沒有脫離時代的烙印,你想呀,誰會買他的賬啊?我在想,可能那個時候,全校上下所有師生,衹剩老金頭一個還相信著他嘴裡說的東西,或許,他自己都不信,亦未可知。 一個極右的校長,一個極左的教導主任,這個學校想不有趣都難。 有一件有趣的事,我的英文是生物老師教的。那時已經是高三了,同學間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整個社會也都在燥動著。淮海路上的美國領事館門口天天排著長隊,附近的居民帶著躺椅隔天晚上就去排隊,到了早上,把佔的位子賣給真正來簽證的人。那時賺錢太好賺了,有人就是手中拿個飯糰,每一粒飯都能賣錢,賣給那些需要把照片粘到申請表上的人。 我說過,上海是個相當「崇洋媚外」的地方,那段時間,頗有種山雨慾來前的瘋狂,每一家每一戶,好像都在想方設法地出國,但凡家中有國外的親戚,總希冀著是否通過他們把家裡的小輩「弄出去」。那時最熱閙的,就是「讀托福」,我們的同學中有好個週末在外面上課的,學的就是托福。 高三的英語老師,教得很差,差到那些在外面讀托福的同學,發現她講錯了許多地方。她的教書,既沒有教師的魅力,也沒有知識的傳遞,她甚至連維持課堂秩序的本事都沒有。你想吧,這英語課得有多亂,下面喫東西的,打牌的,吹牛的,感覺上老師既不想把課上好,學生也沒打算配合,反正,高三的英語課,就成了個笑話。最後,英語課變成了一個佈置作業卻不教怎麼做的怪事。 好多人都在讀托福,高中的生物老師是位二十出頭的姑娘,她也在讀托福,她讀得很認真,認真到她的生物課,她叫大家自己看書,她自己讀托福。同學們若是問她生物的題目,她一概叫你去書上找答案,有趣的是,當同學去問她英文題時,她總能耐心地解答,一來二去的,她的生物課不再上生物,實實在在地變成了英文課。 可是「好景」不長,那位生物老師可能托福讀得太好,終於有一天,不再出現了,多半是遠渡重洋去了,我們的英文水平自然就更差了。高中時,我在二班,三班四班的英語是另一位男老師教的,他是四班班主任的丈夫,他們一個教英語一個教語文,都是有名的特級教師,在那個普遍在外補課的年代,他倆是有錢都難請到的老師,想必是屬於一部分「先富起來」的老師吧! 我們的班主任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去和那位老師商量,希望他能教教我們的英語,我們二班,還有一班,都希望他能給我們補補課。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瞞著那位教不好英語的女老師,我們在放學之後,假裝散課,再偷偷地回到學校,可是不回到自己的教室,而是從側梯來到四樓的階梯教室,由那位男老師來給我們二個班的同學上課。 現在想來,要有很多人參與其中,不但要驚動管階梯教室的人,多半還要給校長打個招呼,英語教研組倒是不怕,那位男老師就是教研組長,至於他老婆,不但是語文教研組長,還是年級組長。這是一個系統性地瞞著一個人的行為,可想而知,這位的口碑和名聲,該是如何地掃地了。同學們都知道此事辦成不易,個個都在階梯教室很認真,比平時班主任上課還要老實,老師又好,學生又想學,這一來二去的,立刻把課補了上去,記得那時好像是一週補二次夜課,一連補了幾個月的課,直到高考。我現在依然記得那「鬼鬼祟祟」去階梯教室時的興奮勁頭,那種在班主任帶領下做壞事的暢快。 別說「知恩圖報」了,我甚至都沒有記住那位男老師的名字,雖然那時「向錢看」的風氣已然肇始,但那位老師沒有收我們的錢,真正是義務在教我們。他們夫妻二個,在我眼裡,就像是神仙俠侶般的存在。 據說那位女老師,在我們之後再也沒教過書,據說還高陞了,去了本區的某個學校擔任了領導崗位。我想天下其實是沒有秘密的,她的「被代課」故事多半會傳到她的新學校,不知她是如何化解的。 我的語文老師也在把我們送到大學後不幹了,據說是「再也教不出比『我』更好的學生了」,據「我」說的,他在當年離開了七一中學,數年之後,成為了一代「股神」。生物老師教英文,語文老師成股神,這就是我的中學,有趣吧? 有些事,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有點誤解和誤會,我並不是指英文課的事,我是說老金頭。 不知為什麼,大學中學小學,我總共衹參加過一次半同學聚會,一次是事先說好參加的,半次是臨時起意半途加入的。我很不樂衷於同學聚會這種活動,我說過的,我是個非常內向的人;另外,眼看著女神變成了大媽,醜小鴨成了天鵝,我不太能接受這樣的戲劇性,我想,還是留點美好的回憶吧,就像這組文章那樣。 那次的同學聚會,已經高中畢業十多年了,我是帶著女兒去的,那頓飯,我們同學還請來了高三的班主任,一位老公受過長期迫害的開明政治老師,她是那種慈愛的母親式的老師,同樣教政治,她教的就和老金頭大不一樣。 那頓飯上,據這位班主任說,老金頭其實心腸很好,經常去問班主任們那些受了處分的同學有沒有立功表現,可以用來撤銷處分。想想也是,處分應該是個集體訣議,但宣佈的卻是老金頭,他為集體做了「墊刀頭」;就像現在,人們會把矛頭指向發言人,卻忽略了發言人代表的實體那樣。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之二

「克體畫,是人類最偉大的藝術,是最美的東西!」 「女孩子們,把頭擡起來,把眼睛睜開來!這是女人的身體,有什麼難為情的?你們也是女的啊!看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啦?你們的身體也很美啊!」 「這是美,這是藝術,一點也不下流!」 「都給我把頭擡起來!都給我把眼睛睜開來!」 1984年9月上旬的一個下午,秋天的太陽暖暖地照在七一中學那幢洋房的三樓當中的教室,明亮的色彩,黑板上掛的圖更明亮。 那時沒有投影儀,衹有幻燈機,幻燈機有二種,一種是透射式的,就是用攝影的正片,在後面打燈,通過前面的透鏡來放大,投射到大屏幕上;還有種是反射式的,那種比較高級,書本、手寫的紙,衹要放在幻燈機上,都可以放大顯示。 可是,那個下午,並沒有幻燈機,也沒有屏幕,所有的圖片,都是一張張比月曆稍大的紙,一張張翻著。 第一張,是維納斯的誕生,一個赤膊女人站在一個大貝殼上;第二張,是草地上的午餐,二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和一個赤膊女人;第三張,擲鐵餅者,一個雕塑的照片,一個赤膊男人拿著一個飛碟;還有提香的好幾張畫,每張畫中都有一個或幾個赤膊女人。 「赤膊」是一個上海話詞語,就是不穿上衣的意思,我個人認為比北方話的「光膀子」詩意多了,由於1984年某個秋天下午看了太多的赤膊女人,「赤膊」成了我的一個情結,最終導致我在譯作《食物:恩恩愛愛的故事》中把紐約的Comic Strip Club獨腳戲場子譯作了「赤膊喜劇人俱樂部」。 那是一堂美術課,在七一中學,初中一年級,一個四五十歲的女老師,帶了一疊裸體畫掛在黑板上,基於上海人「讀字讀半邊」的習俗,她把「裸體畫」讀成了「克體畫」。 那是1984年!大人都不敢看裸體畫的年代,一個老師在「強迫」她的學生必須盯著赤膊女人看! 這位老師叫付大衛,一名優秀的美術老師。當時,我很喜歡做報紙上的知識競賽,有一道題目是「米開朗基羅的著名雕塑作品」,我不知道答案,就去問她,她一拍胸脯,說道:「我呀,大衛!」 我很敬重這位先生,因為在過去的六年中,每位老師都是中國教育史上有名的老師,但沒有一位,能有這樣的傲世獨立,能有這樣的真情實意,她就是那麼特別,一個美術老師,教我們看「赤膊女人」。 付大偉先生,有一項絕技,她會調一種顏色,叫做「假金色」,是用綠色和土黃的顏料調成的,很多時候,可以在水粉畫中,當作金色使用。 我最後一次碰到她,是在西郊公園對面的57路車站,那時,我的女兒已經懂事,在和老師打了招呼之後,我把「克體畫」的故事告訴了女兒,她大概讀小學的年紀吧,我很欣慰沒有向女兒迴避這些東西,好歹她的父母也都算是美術專業課的畢業生呢。 這樣的老師,沒有一個好校長,是不可能的;看到前幾天清華的學生舉報教師獲罪事件,我衹能感嘆,中國的最高學府,還不如當時的一個區重點中學。 校長,在上一篇文章之後,好多朋友來問到底是誰,來問是何方神聖。 公開一下,這位校長的姓名是吳孟明,一位傳奇人物。 在2000年後的一篇訪談中,問及他是如何成為一位中學老師的,回答是他有一個「教書育人」的情結,「響應工作分配」成了七一中學的一位物理老師,然而,這並不是事實。 事實是,在我多方求證之後,得知他曾經是上海交大的物理系學生,學生時代,他已經是那種肯定會有重大學術突破的苗子,可是陰差陽錯,由於特定的歷史年代,他「懷材不遇」,他最終「淪為」了一個中學的物理老師。 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甚至可能衹能是他的出身,反正是由於某個政治的原因,他最終沒能在科研崗位上繼續下去,來我們的學校做了老師。他做了物理老師,一下子就成了著名的物理老師,本來嘛,這樣的人材做中學老師,真正是大材小用了。我並沒有貶低任何一位中學老師的意思,人各有材,他是位科研的人材。據說他在做中學老師之前的物理研究已經很深奧了,這也是為什麼美國邁阿密大學會授予他名譽博士的原因。 我的丈母也是七一中學的學生,在她讀書時,吳孟明剛成為七一中學的教師;據說當時他穿著一件中式棉襖,棉襖上有個洞,棉絮露在外面,他在教室裡走來走去,棉絮就被調皮的女同學扯出來,最後把棉絮都扯了出來,棉衣變成了單衣。 我進學的時候,吳校長早已不穿棉衣了,而是穿西裝,要知道,1984年,穿西裝是件很拉風的事,而吳校長的拉風故事,遠遠不是穿西裝而已。 一進中學,第一件事,是學交誼舞。很多朋友們,都有進入大學學跳交誼舞的記憶,可我的交誼舞是在中學就會了的。在上了幾個月的學後,學校發了一張通知書,要家長簽字,是七一中學的聖誕舞會,通宵的,因為要晚歸,所以有張油印的單子要家長簽字,說是活動要過了午夜才會結束,要家長同意才能參加。那個時候,沒有飯店沒有便利店沒有夜生活,天一黑,衹有煙紙店開著,而七一中學居然要開通宵舞會,想來可能大多數大學也沒這麼玩過。 那年我讀初一,1984年,我們家是那種很開放的家庭,這種活動一定會支持的,還真有同學家裡不認同的,家長死活不簽同意書,結果參加的同學衹有一半左右。 那天晚上,操場上點起了篝火,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篝火,上海的聖誕夜已經很冷,可是同學們都聚在操場上,在篝火邊跳著三步、四步。 在半夜十二點時候,可能提早個五分鐘吧,廣播裡宣佈了一個抽獎活動,說是校長出錢買了二棵聖誕樹,現場抽獎送給同學,我忘了最終是誰獲的獎,但我一直記得那個歡樂的夜晚,在我此後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過如此開放、自由的集體活動。 我不想用「青蔥歲月」來形容那個時代,但這樣的一個校長,如果不教出幾個特立獨行的學生,那實在是沒有天理,好在,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

1984年,我毫無懸念地進入了中學,卻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進入市西中學,原因是我犯了一個「小」錯誤,我在作文中嵌入了自己的名字,小學老師只說不能把名字寫在卷子上,卻沒有說不能嵌在作文中,如此被扣了五分,與市西中學以半分之差失之交臂。 不成想,卻因禍得福,當然,塞翁失馬的故事一波三折,我的故事也同樣如此,所以是福是禍還很難說,反正人生既不能從來也不能假設,有二點可以肯定,第一,要是沒有那個小錯誤,我的人生一定不是如此;第二,如此的人生,我很滿意,也很喜歡。 我的中學叫做七一中學,算是區重點學校,但卻是靜安區大學升學率排名第二的中學,超過了市重點的育才中學。當時的育才中學,有大量的保送名額,但學校和專業都不熱門,所以實際的升學率,七一是高過育才的。在九十年代,育才曾經「收購」了七一,後來七一又成為了獨立的學校,我總算還是有母校的。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去查了一下,現在七一中學的全稱是「同濟大學附屬七一中學」了,有趣。 七一中學,英文名是Shanghai Qiyi High School,不過,在我讀書的時候,卻不是這個名字,而是Shanghai July 1st High School,七月一日,對的,就是這名字,我起的,我在高中編過英文的校刊,用的就是這個名字。我承認,我是故意把校名和某組織聯繫在一塊兒的,甚至在後來的某個事件中,我還為七一想了個口號,叫做「七一風尚,愛國愛黨」,那時每張大字報的第一句,都是「七一風尚,愛國愛黨」。什麼?閣主是紅衛兵?那怎麼可能?我是1984年入的中學,要是趕上紅衛兵的年代,以我的出生,怎麼也輪不到寫大字報的。 七一中學很牛,牛到什麼地步?牛到我們的校長是美國邁阿密大學的名譽博士,對的,就在1984年,在大多數國人還不知道美國在哪裡的時候,在大多數國人還認為那是帝國主義國家的時候,我們的校長就己經是美國一所州立大學的名譽博士了,那一年,他54歳。 為什麼是54歳?因為六年後,我快畢業的時候,我拿到了人生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中國的選票,我發動全校高三的學生不要選校長做區人大代表,於是他落選退休,據說如果當選還能再幹二年,所以那年他應該六十歳,六年前,則是五十四。 我和校長有些恩怨和誤會,個中的故事和原由至今還不能寫出來,既不是校長的錯,當然也不是我的錯,你們什麼時候聽說過閣主認錯的?我們的恩怨甚至不是個人的,而是時代的,越到後來,我越能理解他了,只是沒有機會再和他道個歉。 其實有過一次機會的,那是我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在常熟路華山路口碰到他,彼此寒暄了幾句,就告別了。回到家中,我告訴父親,說是路上偶遇校長,校長還說請我去他家裡玩;父親聽了後回我一句:「那是他怕你打他!」各位看官,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個魯智深式人物,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其實我沒有打過任何人,沒有打過同學,更沒有打過老師,我說了,我是1984年入學的,並沒有趕上那個年代,要是趕上了,我肯定也是被打的。 七一中學的門開在陝西北路上,邊上是個與我們校區差不多大小的院子,院子裡一大片草地,一大幢洋房,那是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所在地。校門是坐西朝東的,進得校門,靠著北牆也就是右手邊的,是一個傳達室,小平房一個;左邊則是個自行車棚。學校的主樓,是一個四層的「L」形建築,短邊貼著車棚,是各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長邊在南邊,從一樓到四樓分別是初三到高三的教室,從長邊當中的樓梯上下。長邊最靠西邊,還有個樓梯,可以到達實驗室和頂樓的大教室,這個大教室可以坐滿一個年級的人,每週的校會,會有一整個年級的人在此當場聆聽校長和教導主任的訓話,其它年級的人則通過廣播在教室裡聽。 長方形還剩二個邊,即北面的長邊和西面的短邊,西面的短邊和教學樓之間有個大概二三米的夾弄,這裡是校射擊隊的訓練場所。因為是個窄長條,大佔地利之便,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在這裡訓練,可免流彈之虞。我就是射擊隊的成員,從初二玩到了高三,所以我可是「扛過槍」的,其實,我是打短槍的,還真沒「扛」過。 北牆是黑板報,有撩簷,否則一下雨,黑板報就沒了,我是樣樣都沾的,說到黑板報,有一次不以班級為單位的創作比賽,我還以一幅塗鴉獲過獎。北牆在長邊的四分之三處就結束了,那兒有幢二層樓的小房子,一樓是醫務室,二樓是體育教研室,邊上是廣播室。 北面的長邊還剩下四分之一,是個開口,後面還有個大約正方形的場所。正方形的最北面,是廚房和放體育器材的;東牆有扇鐵門,可以通到隔壁的弄堂,但凡廚房用的東西就在這裡進進出出,不用走正門了。 正方形的當中靠西,是一個花園,花園裡最早是有噴泉的,花園朝北,有一座三層樓的花園洋房,很大的三層樓。第二第三層,就是初一初二的教室,其中數初一一班的教室最好,是三樓的一個朝南正房,有著一個和教室差不多大的陽台,女同學下課時可以在陽台上跳橡皮筋。二樓的廂房和三樓的廂房是其它班級的,二樓到三樓間的亭子間則是歷史和地理教研室。 大洋房有二個樓梯,從正門走進有個大的旋轉木梯,男同學們經常坐在上面滑著下樓。從後面走,有個小梯,二個大人走的話要錯身而過。 一樓有個大堂,是大理石的地面,磨得光滑照人,大堂中沿牆有著數個玻璃櫃,放著學校和學生獲得的各種榮譽和獎盃獎狀,我們校長的名譽博士證書,就在其中的一個玻璃櫃中。可惜那時還沒有射燈,只是靠大堂中的日光燈照明,否則的話,會很漂亮的。證書的內容我忘了,其實是從來也沒有看懂過,在那個英語老師都沒見過英文報紙的年代,一個初中生怎麼可能認得出花體字的英文?我只記得證書前的中文介紹。 大堂左右各二間大房,左邊是校長室和教導處,右邊是後勤組與財務室,右邊二間人來人往很是熱閙,左邊則冷清得多。我們的校長很有派頭,一人一間大房,我是校長室的常客,所以知道里面的佈局;我真的是常客,從初三到高三,我大概每週都會報到,甚至有些時候,我在校長室中呆的時間,比校長都長。校長室的北牆上有扇門,通到教導處,教導處我就更熟啦,一張桌是教導主任的,另一張是負責團隊建設的老師,兼任團委書記,還有張桌就是給我留的,也許我記錯了,總共才二張桌,哪張沒人我就坐哪張,坐著……寫檢討。 往事,有很多,先開一個頭。

[上海回憶]爆炒米花

有一個遊戲不知道大家玩過沒有,就是平坐著,左手握拳上下敲打大腿,右手手心朝下按在另一條大腿之上,前後移動;另外由一位朋友喊:「換」,然後換作左手撫掌前後移動,右手握拳上下襬動。看著很容易是不是?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保證會手忙腳亂的。對了,錯了;「對了」是行文的一種方式,表示補充說明,「錯了」是表示我說錯了,因為腳沒有參與動作,並不會亂,但手的確不但忙,還會亂,衹要來上三四個回合,就會變成捏著拳前後推拉,同時另一個手卻伸著掌上下拍打……我想,爆炒米花的那個人,玩這個沒準能行,他天天的工作,就是左右手同時重複做不同的往覆運動。 「爆炒米花!」的吆喝聲在弄堂裡響起,「爆」字很重,「花」字拖得挺長,弄堂並不太長,爆炒米花的衹來回走上一趟,沿途吆喝,衹要有生意,便不再喊,因為不用再喊了,爆炒米花的膨膨聲,就是最好的叫賣。爆炒米花的推著一個車子,車子上是他的喫飯傢伙,他推著車從弄堂口喊到弄堂底,然後回到弄堂的正當中,就開始「排兵佈陣」了。 最左邊,是一個大大的黑袋子,說是袋子,其實是個桶,用黑色還橡膠做的,上面有個圓的洞。當中,就是那個爆米花的東西了,最右邊,是一個長方形的風箱,風箱的一面有個拉手,拉手是二根長的橫木和一根短竪木組成的,竪木頭就是個把手,推拉它可以產生氣流,氣流通過一根管子接到當中的矮爐中。 矮爐是燒煤的,左右分別高起,可以擋風,每下推拉風箱的桿,矮爐中的火頭就會往上躥一下,冬天的傍晚天已經黑了,往往的望去,衹見火光一明一暗,有節奏地閃動著,頗有種溫暖的感覺。矮爐的前後各有一個趴腳架,是用來擱「炮仗」的,炮仗就是爆米花的那個東西,它的樣子像是一個切去了嘴的葫蘆。葫蘆小頭的那邊,長出兩個耳朵,是用來固定蓋子的,一個耳朵連著蓋子,另一個耳朵上有一根長的扳手,一虎口的樣子,是用來最後蓋緊蓋子的;蓋子的頂部焊著一根圓鐵,用來架在趴腳架上。在葫蘆形大頭的底部,有著一個架子,這個架子底部是個圓的鐵環,鐵環上有三根鐵條,頂端合在一起,底部分開焊住鐵環,象把小傘似的。傘的當中,有個錶,應該是壓力錶,爆米花機歸根結底就是個壓力鍋嘛!而「傘」又通過一根圓鐵與「葫蘆」焊在一起;傘的底部,還焊有一根圓鐵,較短,也較細。 整個「葫蘆」是墨黜黑的,衹有二根圓鐵上凹下去的一段是銀而發亮的,那二段凹下去的地方,就是擱在趴腳架上的接觸點。墨黜黑是上海話,是一個沒有標準的表達「黑」的形容詞,皮膚的黑與頭髮的黑顯然程度不同黑得不一樣,但都可以是「墨黜黑」。 等爆炒米花的架好東西生起火,人們已經排起隊來了,每人拿著米袋捧著一碗米,米上還有一調羹油,要知道,那是個還沒有馬甲袋的年代,大一點的袋子,要麼米袋,要麼旅行袋,我還真見過拿旅行袋盛爆米花的。排隊爆炒米花的,大都是小孩子,大人可沒這點閒心來排這玩意,一週衹有一個休息天,要洗衣服打掃房間,有的是事要幹。 爆米花可能是唯一一個小孩子「有求必應」的零食了,爆米花的攤子一二個月才出現一回,上回爆的早喫完了,小孩子見到爆米花的又來了,去問大人討米討錢,沒有不同意的;再說了,能讓小傢伙乖乖地在一個地方呆上一二個小時,何樂而不為呢? 乖乖的?才不會呢,男孩們自然是邊排隊邊打閙,女孩子不打閙,但她們多半會被男孩子欺負,反正哭的笑的打的罵的,亂作一團。更有「敗兆腔」的小孩子,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爆米花喫,被自家大人看到,也就責罵一句了事。 爆炒米花的真的有「左右互搏擊」的絕技,他可以左手轉動「大葫蘆」,右手前後拉風箱,二隻手以不同的節奏同時進行。攤主有一根空心的白鐵管,用來套在「葫蘆」底部的「傘」上那根突出來的圓鐵,握住白鐵管,就可以轉動大葫蘆了。 一爐爆米花,大概五六分鐘,攤主先是接過米來,用他的量杯量上一杯,倒在大葫蘆中,然後倒入那一小調羹的油,接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藥瓶,打開蓋子,倒出一片小藥片來,接著把小藥片也放入葫蘆中,隨後就蓋上蓋子,扳起扳手蓋緊,架到矮爐之上。 那片小藥片叫做「糖精片」,爆米花是不能用糖的,糖會焦會發黏,非要用糖精片才行,而這糖精片從來也沒見過哪兒有賣,好像衹有爆米花的才有,對於小孩子來說,很是神秘。 裝好之後,那個人就邊拉風箱邊轉大葫蘆,過了五六分鐘,他就把大葫蘆的小頭拿起來,放到橡膠桶的圓洞中,那時大頭還依然架在趴腳架上。然後他把握手上的白鐵管取下來,套在大葫蘆小頭的扳手上,然後叫一聲「開啦」,用力一扳白鐵管,衹聽「膨」地一聲,橡皮桶裡冒出一股白氣。接著攤主擡起橡皮桶,把裡面的爆米花倒在客人的米袋裡,就算大功告成了。那根白鐵管既可以用來轉炮仗,也可以用來開炮仗,我想那根白鐵管就是爆米花的精華了吧?我曾經一度想像過萬一爆炒米花的掉了那根東西,該怎麼玩下去。 小孩子總是大驚小怪的,每回「開啦」之前,逃的逃跑的跑,跑到老遠,還是捂起耳朵來,不過,我在想,那位攤主聽力多半不會太好,他可是天天在第一現場操作的人,每小時要聽十來次「膨」,耳朵不出問題才怪! 爆米,是最常見的,還有爆年糕片的。過年時買來的年糕,切成片,曬乾,就變成象生的龍蝦片那樣乾乾硬硬的薄片了,同樣可以爆。爆年糕片鬆鬆脆脆,比爆米花要好喫,衹是要有事先的準備工作,不如爆米花那麼方便。說來也有趣,那時的米,裡面石子稗子多,是要揀過才能做飯的,但好像沒人揀選之後再去爆米花的,都是從米缸裡舀了就走。 爆好的米花,叫做「炒米花」,而爆好的年糕片,叫做「年糕乾」。炒米花有種特殊的香氣,可能衹是種輕微的焦香吧?上海早就沒有了爆炒米花,反而是在美國的亞洲超市中再次見到,爆好的,一袋袋賣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沒有了那種特殊的香氣,想想也不可能是用那種小爐子一爐爐地爆出來的,在我的心目中,已經不能算是爆米花了。 喫炒米花真是個帶著香味的回憶啊!小手抓起滿滿的一把,塞進嘴裡,有時喫得急了,會被嗆到,嗆得厲害時,炒米花會從鼻子裡噴出來,狼狽而快樂著。炒米花還有種喫法,泡一杯麥乳精,把炒米花放在小碗中,用熱的麥乳精衝來喫,很多年以後,我知道了有樣東西叫即食麥片,簡直異曲同工。 曾經有一次,我見到過做米花糖的攤子,夫妻二個人,代客爆炒米花,也兼做米花糖。男人爆米花,女人幫著熬糖,等炒米花爆好,倒在案板上,和上熱的糖,然後鋪平米花,用木框子木板壓緊,再切成小塊,挺有趣的。 如今的爆米花,已經專指爆玉米花了。爆玉米花在上海是突然之間流行起來的,在爆米花的走街串巷之時,米是要糧票買的,玉米也是同樣,可誰會用寶貴的糧票去買玉米呢?除非養鴿子的人家,是不會備有乾的玉米的,所以爆炒米花的時候並沒有人去爆玉米花,那是在後來發生的。 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有種稱份量賣的玉米粒,叫做「哈力克」,衹要找個鍋,舀一調羹油在鍋中與哈力克一起加熱,慢慢地那些玉米就會爆開來,最後成為一鍋爆米花。那種哈力克是調過味的,有很重的奶香,等後來有了微波爐的爆米花,哈力克也就消聲匿跡了。 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所有的乾玉米粒都可以用來做爆米花,衹要有鍋就可以做。我不記得上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爆米花和電影結合起來的了,至少在我讀大學時還沒有這個規矩,可能要等到在大型商廈的新式電影院建立起來,才有爆米花賣吧?說來有趣,國內的爆米花都是甜的,而美國電影院的爆米花居然是鹹的,我第一次喫到時還著實反應不過來呢。

[上海回憶]蒸飯

前幾天,中學的食堂事件,閙得沸沸揚揚,雖然我在美國,依然跟進了事件的發生發展,就連英文媒體也有報導,你想不去瞭解都不行。我個人認為老外不應該關注這種事情,他們的思路有問題。中國人在知道了「衹有」腐竹變質之後的感覺是大鬆了一口氣,是不是?可老外的想法是有一必有二,有新必有舊,既然能找到一個,說明管理有問題,衹要管理有問題,就不會衹有一個東西有問題;現在找到了一個腐竹,那以前呢?同樣該公司管理的其它學校呢?有多少已經被喫了下去?喫下去造成的後果呢?做一個十到二十年的跟蹤醫學調查吧!這麼想問題,太累了。 我們小時候可沒有這種事,不是因為管理好,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喫,當天的東西當天喫完,我想我們的中學應該連冰箱都沒有。好奇如我,居然沒見過我們中學的灶頭,現在想來,還真有點奇怪。 我是1984年讀中學的,七一中學,陝西北路上。小學離得近,午飯是回家喫的,可中學離家要有四站路,那時我還沒學會騎自行車,衹能在學校裡喫了。說來有趣,學校供應菜餚,卻不供應飯,飯是要自己帶米到學校中蒸的。我猜最可能的原因是由於當時買米是要糧票的吧?也可能不是,供應米飯就要準備飯碗,還要菜碗,當時還沒有不鏽鋼餐盤,那洗飯碗菜碗要多好幾個人呢!也不對,飯碗菜碗可以叫小朋友自己帶啊,那時的食堂不都要自己帶碗的嗎?不管了,反正我們中學是不供應米飯的。 那時,早上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淘米,對的,你沒看錯,上學先要淘米。米是放在飯盒中帶到學校的,飯盒是用鋁做的,上海人叫做「鋼宗飯格子」,扁扁的長方形飯盒,四個角是圓的,它有一個薄薄的蓋子,是套在底盒的外面的,頂蓋有捲邊,應該是為了增加強度吧。 學校有專門淘米的地方,就在七一中學老樓的後面,有一排水籠頭。一到學校,就去那兒,把飯盒從飯包中拿出來,打開飯盒,淘米。那時還沒有不淘洗米,米中混有小石子和稗子,要在淘米時挑出來,想像一下吧,一大早,一大羣學生排著隊在揀米,多有畫面感。 水籠頭裡放出來的,衹有冷水,再冷的天,也還是冷水,我壓根就沒想像過淘米用溫水或是熱水。這個習慣影響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依然堅持淘米必須要用冷水,否則做出的米飯會不好喫。我也被人問死過,零下五度的天和零上三十五度的天,自來水的溫度是不一樣的,那為什麼不在零下五度的時候用零上三十五度時的水溫呢?那時,你會覺得水是溫的了。聽著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我沒有採納過,也許這就是小時候習慣的力量吧! 那時的米不但要挑走石子和稗子,還要洗,飯盒中盛滿水,用手抓米搓洗,然後倒掉水,如是者數次。然後是加水,一開始的時候,家裡人教好我怎麼插一個手指下去,水位到手指的哪個位置正好,後來我衹要眼睛一掃,就知道水夠不夠多不多了,這項「絕技」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我有二項絕技,一是燒飯不用量水,二是炒菜不用嚐味。 水放好,蓋上蓋子,然後要把飯盒紮起來,用一根粗的棉繩,棉繩的當中打了個結,結上繫了一塊竹牌,細細長長的,上面用烙鐵戈炙了字,應該是串數字,我不記得上面有我的名字。這些竹牌或者叫竹籌,是學校統一發的,竹牌上有個框,框裡是陽文的數字,那枚竹籌做得很精緻,加上天天被蒸汽浸潤,後來起來「包漿」,鋥光發亮,色面很是好看,可惜後來不知被我弄到哪裡去了,要不放到現在,也算是個「老東西」了。 竹籌的一端有個圓洞,繩子就從洞裡穿過去,二邊拉到一樣長短,把繩子打二個結,就成了個「死結」,從此以後,除非繩子斷了要換,否則它們就是「焦不離孟」了。扎飯盒的時候,把竹籌放在飯盒的正當中,繩子在飯盒的短邊左右分開,兜到飯盒的底部,二邊的繩子碰頭後交錯拉緊,再沿著長邊的方向分上下兜回正面,其中一根再繞一下本來帶著竹籌的橫繩,最後與另一頭的繩子打個結,就算好了。 那幢樓的後面,應該就是廚房,廚房門口,有一排大的鐵架子,裡面都是木筐,要把飯盒放在木筐中,才算大功告成。我不記得框子是按年級按班級分的了,也許是按竹籌的號碼分的,也有可能,反正,要把淘好米加好水紮上竹籌的飯盒,放到指定的木筐中,才算完成「早自習」,七一中學是沒有早自習的,七點四十五準時上課。不對,有個別班級會有「神精病班主任」要同學提早上學,進行早自習,好在我們班從來沒有。 木筐是個大框,可以放二層飯盒,直接蒸的,等到中午下課,蒸好的飯盒就已經在食堂門口了。同學們以最快的速度,跑步去拿飯盒,那個場面叫一個混亂,經常有飯盒被擠到地上。說來也怪,從來沒有老師來過問過這件事,這裡就像是大城市中的棚戶區,所有的黑暗都有,但大家都熟視無睹……也許並沒有這麼嚴重,衹是老師也要到食堂搶午飯,沒人想到這裡會這樣。 七一中學的午餐,老師是有食堂的,可以用飯菜票買飯買菜,現在想來,上最後一節課的老師去的時候,好菜可能已經賣完了吧?那他們更沒心思來管我們搶飯盒的事了。總有孩子找不到自己的飯盒的,笨的呢是忘了自己的號碼或者放錯了筐,也有是被同學藏起來了,男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被別人欺負,女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哪個男生想引起她的關注。 鋁製飯盒很薄,跌在地上如果是角著地的,就會有個癟坑,有的飯盒四個角都癟了進去。取回的飯盒是燙的,鋁飯盒新鮮蒸出來,那得多燙呀?所以那個竹籌就很派用場了,用手拎著竹籌就可以了。 不但要給自己拿飯盒,還要給同學拿,要記住同學的號碼和他的飯盒的樣子。同學為什麼不自己拿?同學沒法來拿,他們去搶乒乓球桌啦!七一中學有四個乒乓球桌,在初中四個班級的門口,誰想打乒乓,就要搶到乒乓桌,全校二十四個班,全在搶這四張乒乓桌,想像一下吧,讓上演了多少場腥風血雨的戰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啊! 也許我的記憶產生了偏差,因為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並不在學校裡喫飯,我高中時就騎自行車回家去喫了;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也不打乒乓了,男生們都打籃球,打籃球是在前場,全校女生都看得到,打乒乓是在後場,衹有初三的人才看得到。 反正,至少在初中的時候,有些人去搶乒乓桌,有些人去搶飯盒,搶完飯盒回教室,菜在教室裡。老師們是在食堂選菜的,而學生的菜是沒得選的,每天派二個學生去食堂「領菜」,然後回教室裡分。菜放在一個大鍋中,每個班級一個鍋,領菜的同學去把大鍋擡回教室,還有把大勺子,然後就分這一鍋菜,有時是領菜的學生分,也有時是班長分。奇怪的是,我好像從來沒領過菜也沒分過菜,也許是我長得瘦小的緣故吧?也許是我懶?但那個時代,不是懶就能躲得掉的啊?也或許領菜分菜是種光榮?所以大家都搶著要幹?奇怪! 菜,都是些很簡單的菜,無非就是紅燒獅子頭、百頁包、黃芽菜爛糊肉絲之類的東西,即便如此,可能還是要比某些同學的家中還好,要知道,那是個買油還要油票的時候,那是個學燒菜得去書店買書看的時候。除非像我這樣有個會燒還不用上班還精打細算的蘇州祖母,讓我能喫上點好東西;要是雙職工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做娘的能把全家都喂飽就已經不錯了,白天要上班,下班後再買菜再燒,真的不容易,因為下班買菜已經沒啥買了,再有錢買不到原料,怎麼燒成菜餚呢? 因此,中午學校裡的那頓,可能是某些同學最好的一頓了,我那時衹顧著玩,真的不記得到底有哪些菜了。我想,不會太好喫,太好喫的話我會一直喫下去的,但我記得至晚進了高中我就不在學校蒸飯喫飯了;我想也不會太難喫,否則的話,我不會後來對食堂菜有好感的,很多人都說食堂菜難喫,你仔細去觀察,越是平時喫不上什麼好東西的,越是抱怨食堂難喫,百試不爽。 說起食堂,我從小就是個有正義感有公平心的孩子,我在高中時寫過一篇《校長十大實事不實》,其中有一條就是關於食堂的。說來有趣,那時的媒體是監督政府的,當時的上海市長搞了個什麼上海十大實事之類的項目,後來《新民晚報》就登了篇文章說市長的實事不實,還真不是「小罵大幫忙」那種批評,確確實實是媒體監督那種批評,我後來就同樣寫了一篇。 我們的食堂,老師可以選菜,而學生衹能領菜,我認為這是種不公平,那時社會政治開明,《新民晚報》的《十日談》、《薔薇花下》等專欄經常鍼砭時弊,校風也是如此,鼓勱學生講真話不拍馬,因此寫文章罵校長,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許潛意識中我衹是想多喫點罷了,為自己貼了個公平的標籤而已。 我大概在中學喫了三年的午飯,都是自己帶米去蒸的。有朋友一定會問,為什麼不帶著隔天的飯和菜一起去蒸,那樣既不用淘米,也不用「領菜」了,豈不是個兩全齊美的好辦法?我來告訴你答案吧,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沒有冰箱,天熱的時候隔夜飯菜會變質;別說冰箱了,甚至家家戶戶都沒有隔夜飯菜……

[上海回憶]蒸飯

前幾天,中學的食堂事件,閙得沸沸揚揚,雖然我在美國,依然跟進了事件的發生發展,就連英文媒體也有報導,你想不去瞭解都不行。我個人認為老外不應該關注這種事情,他們的思路有問題。中國人在知道了「衹有」腐竹變質之後的感覺是大鬆了一口氣,是不是?可老外的想法是有一必有二,有新必有舊,既然能找到一個,說明管理有問題,衹要管理有問題,就不會衹有一個東西有問題;現在找到了一個腐竹,那以前呢?同樣該公司管理的其它學校呢?有多少已經被喫了下去?喫下去造成的後果呢?做一個十到二十年的跟蹤醫學調查吧!這麼想問題,太累了。 我們小時候可沒有這種事,不是因為管理好,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喫,當天的東西當天喫完,我想我們的中學應該連冰箱都沒有。好奇如我,居然沒見過我們中學的灶頭,現在想來,還真有點奇怪。 我是1984年讀中學的,七一中學,陝西北路上。小學離得近,午飯是回家喫的,可中學離家要有四站路,那時我還沒學會騎自行車,衹能在學校裡喫了。說來有趣,學校供應菜餚,卻不供應飯,飯是要自己帶米到學校中蒸的。我猜最可能的原因是由於當時買米是要糧票的吧?也可能不是,供應米飯就要準備飯碗,還要菜碗,當時還沒有不鏽鋼餐盤,那洗飯碗菜碗要多好幾個人呢!也不對,飯碗菜碗可以叫小朋友自己帶啊,那時的食堂不都要自己帶碗的嗎?不管了,反正我們中學是不供應米飯的。 那時,早上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淘米,對的,你沒看錯,上學先要淘米。米是放在飯盒中帶到學校的,飯盒是用鋁做的,上海人叫做「鋼宗飯格子」,扁扁的長方形飯盒,四個角是圓的,它有一個薄薄的蓋子,是套在底盒的外面的,頂蓋有捲邊,應該是為了增加強度吧。 學校有專門淘米的地方,就在七一中學老樓的後面,有一排水籠頭。一到學校,就去那兒,把飯盒從飯包中拿出來,打開飯盒,淘米。那時還沒有不淘洗米,米中混有小石子和稗子,要在淘米時挑出來,想像一下吧,一大早,一大羣學生排著隊在揀米,多有畫面感。 水籠頭裡放出來的,衹有冷水,再冷的天,也還是冷水,我壓根就沒想像過淘米用溫水或是熱水。這個習慣影響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依然堅持淘米必須要用冷水,否則做出的米飯會不好喫。我也被人問死過,零下五度的天和零上三十五度的天,自來水的溫度是不一樣的,那為什麼不在零下五度的時候用零上三十五度時的水溫呢?那時,你會覺得水是溫的了。聽著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我沒有採納過,也許這就是小時候習慣的力量吧! 那時的米不但要挑走石子和稗子,還要洗,飯盒中盛滿水,用手抓米搓洗,然後倒掉水,如是者數次。然後是加水,一開始的時候,家裡人教好我怎麼插一個手指下去,水位到手指的哪個位置正好,後來我衹要眼睛一掃,就知道水夠不夠多不多了,這項「絕技」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我有二項絕技,一是燒飯不用量水,二是炒菜不用嚐味。 水放好,蓋上蓋子,然後要把飯盒紮起來,用一根粗的棉繩,棉繩的當中打了個結,結上繫了一塊竹牌,細細長長的,上面用烙鐵戈炙了字,應該是串數字,我不記得上面有我的名字。這些竹牌或者叫竹籌,是學校統一發的,竹牌上有個框,框裡是陽文的數字,那枚竹籌做得很精緻,加上天天被蒸汽浸潤,後來起來「包漿」,鋥光發亮,色面很是好看,可惜後來不知被我弄到哪裡去了,要不放到現在,也算是個「老東西」了。 竹籌的一端有個圓洞,繩子就從洞裡穿過去,二邊拉到一樣長短,把繩子打二個結,就成了個「死結」,從此以後,除非繩子斷了要換,否則它們就是「焦不離孟」了。扎飯盒的時候,把竹籌放在飯盒的正當中,繩子在飯盒的短邊左右分開,兜到飯盒的底部,二邊的繩子碰頭後交錯拉緊,再沿著長邊的方向分上下兜回正面,其中一根再繞一下本來帶著竹籌的橫繩,最後與另一頭的繩子打個結,就算好了。 那幢樓的後面,應該就是廚房,廚房門口,有一排大的鐵架子,裡面都是木筐,要把飯盒放在木筐中,才算大功告成。我不記得框子是按年級按班級分的了,也許是按竹籌的號碼分的,也有可能,反正,要把淘好米加好水紮上竹籌的飯盒,放到指定的木筐中,才算完成「早自習」,七一中學是沒有早自習的,七點四十五準時上課。不對,有個別班級會有「神精病班主任」要同學提早上學,進行早自習,好在我們班從來沒有。 木筐是個大框,可以放二層飯盒,直接蒸的,等到中午下課,蒸好的飯盒就已經在食堂門口了。同學們以最快的速度,跑步去拿飯盒,那個場面叫一個混亂,經常有飯盒被擠到地上。說來也怪,從來沒有老師來過問過這件事,這裡就像是大城市中的棚戶區,所有的黑暗都有,但大家都熟視無睹……也許並沒有這麼嚴重,衹是老師也要到食堂搶午飯,沒人想到這裡會這樣。 七一中學的午餐,老師是有食堂的,可以用飯菜票買飯買菜,現在想來,上最後一節課的老師去的時候,好菜可能已經賣完了吧?那他們更沒心思來管我們搶飯盒的事了。總有孩子找不到自己的飯盒的,笨的呢是忘了自己的號碼或者放錯了筐,也有是被同學藏起來了,男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被別人欺負,女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哪個男生想引起她的關注。 鋁製飯盒很薄,跌在地上如果是角著地的,就會有個癟坑,有的飯盒四個角都癟了進去。取回的飯盒是燙的,鋁飯盒新鮮蒸出來,那得多燙呀?所以那個竹籌就很派用場了,用手拎著竹籌就可以了。 不但要給自己拿飯盒,還要給同學拿,要記住同學的號碼和他的飯盒的樣子。同學為什麼不自己拿?同學沒法來拿,他們去搶乒乓球桌啦!七一中學有四個乒乓球桌,在初中四個班級的門口,誰想打乒乓,就要搶到乒乓桌,全校二十四個班,全在搶這四張乒乓桌,想像一下吧,讓上演了多少場腥風血雨的戰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啊! 也許我的記憶產生了偏差,因為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並不在學校裡喫飯,我高中時就騎自行車回家去喫了;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也不打乒乓了,男生們都打籃球,打籃球是在前場,全校女生都看得到,打乒乓是在後場,衹有初三的人才看得到。 反正,至少在初中的時候,有些人去搶乒乓桌,有些人去搶飯盒,搶完飯盒回教室,菜在教室裡。老師們是在食堂選菜的,而學生的菜是沒得選的,每天派二個學生去食堂「領菜」,然後回教室裡分。菜放在一個大鍋中,每個班級一個鍋,領菜的同學去把大鍋擡回教室,還有把大勺子,然後就分這一鍋菜,有時是領菜的學生分,也有時是班長分。奇怪的是,我好像從來沒領過菜也沒分過菜,也許是我長得瘦小的緣故吧?也許是我懶?但那個時代,不是懶就能躲得掉的啊?也或許領菜分菜是種光榮?所以大家都搶著要幹?奇怪! 菜,都是些很簡單的菜,無非就是紅燒獅子頭、百頁包、黃芽菜爛糊肉絲之類的東西,即便如此,可能還是要比某些同學的家中還好,要知道,那是個買油還要油票的時候,那是個學燒菜得去書店買書看的時候。除非像我這樣有個會燒還不用上班還精打細算的蘇州祖母,讓我能喫上點好東西;要是雙職工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做娘的能把全家都喂飽就已經不錯了,白天要上班,下班後再買菜再燒,真的不容易,因為下班買菜已經沒啥買了,再有錢買不到原料,怎麼燒成菜餚呢? 因此,中午學校裡的那頓,可能是某些同學最好的一頓了,我那時衹顧著玩,真的不記得到底有哪些菜了。我想,不會太好喫,太好喫的話我會一直喫下去的,但我記得至晚進了高中我就不在學校蒸飯喫飯了;我想也不會太難喫,否則的話,我不會後來對食堂菜有好感的,很多人都說食堂菜難喫,你仔細去觀察,越是平時喫不上什麼好東西的,越是抱怨食堂難喫,百試不爽。 說起食堂,我從小就是個有正義感有公平心的孩子,我在高中時寫過一篇《校長十大實事不實》,其中有一條就是關於食堂的。說來有趣,那時的媒體是監督政府的,當時的上海市長搞了個什麼上海十大實事之類的項目,後來《新民晚報》就登了篇文章說市長的實事不實,還真不是「小罵大幫忙」那種批評,確確實實是媒體監督那種批評,我後來就同樣寫了一篇。 我們的食堂,老師可以選菜,而學生衹能領菜,我認為這是種不公平,那時社會政治開明,《新民晚報》的《十日談》、《薔薇花下》等專欄經常鍼砭時弊,校風也是如此,鼓勱學生講真話不拍馬,因此寫文章罵校長,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許潛意識中我衹是想多喫點罷了,為自己貼了個公平的標籤而已。 我大概在中學喫了三年的午飯,都是自己帶米去蒸的。有朋友一定會問,為什麼不帶著隔天的飯和菜一起去蒸,那樣既不用淘米,也不用「領菜」了,豈不是個兩全齊美的好辦法?我來告訴你答案吧,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沒有冰箱,天熱的時候隔夜飯菜會變質;別說冰箱了,甚至家家戶戶都沒有隔夜飯菜……

[下廚記 VIII]迷迭香烤魚

我出生在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在經歷了幾十年的「趕英超美」之後,終於意識到再也趕不上了,於是衹能痛定思痛撥亂反正,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 那個時候,認為科技才能救中國,所以有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說法。話是這麼說,但對於一個小學來說,和數理化有關的其實也就是「算術」,算術老師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但凡學不好算術的同學,甚至有了一種拖了國家建設後腿的自責,要知道,今天學習的算術,就是為了明天實現四個現代化啊! 如今看來,社會、經濟、文化、法制與道德的現代化才是真正根本的現代化,那完全不是物理化學可以解決的問題,不過,數學,甚至算術,還是非常有用的。 算術不但對人類的既往開來有用,哪怕寫篇美食文章,都離不開算術呢! 真的! 前段時間流傳過一篇介紹香港蛋撻的文章,文章中說,這個蛋撻有380層酥皮。做過西點的朋友都知道,酥皮就是把油酥包在水皮中,然後對折再對折,就變成四層;也可以三折,左中右三折上中下也三折,就成了九層;就是個簡單的算術乘積。 讓我們來看看這個有趣的數字:380,380層自然是190層對折出來的,你不用去考慮190層該有多厚,既然成品是380層,那麼190層就是成品的一半厚;我們繼續說下去,190層自然是95層對折出來的,現在95是個單數了,小學算術,因子分解,95=19×5,問題來了,這個酥皮一開始的時候,是先把19層疊起來再折五下呢?還是五層疊起來再折19下?天下居然有這麼不科學的排檔小喫工藝? 後來,又出來一篇文章,也是介紹香港的某家蛋撻的,這回還配了周潤發的照片,說是「發哥的最愛」,蛋撻的層數也不再是死板的380了,而成了看上去舒服些的368,對的,368層的蛋撻。讓我們再來算一下,368是184層對折的,184再分,是92,然後是46,再是23,一個比19更不靠譜的23。 美食文章往往喜歡用大數字來表示工藝製作的複雜程度,多少多少年的老滷,多少多少小時的燉煮,這就是那些沒有「喫過用過」的小家子氣,這就叫露怯,他們忘了一句話——大道至簡,不是食材與時間的堆砌就會好喫的。 前面說到不用考慮厚度,其實來算一下也挺有趣的,就算蛋撻的撻底為一釐米厚,那麼除以380後,是0.02毫米,這是個什麼概念呢?麵粉的粗細是用「目」這個單位的,即一平方英吋中的孔數,最細的麵粉是140目,換算成直徑是0.10毫米,也就是說,380層的蛋撻每層的厚度是最細的麵粉的五分之一。 一定要學好算術啊! 前幾天,又看到一篇文章,也是公眾號裡來的,題目就叫做《6000元/斤!藏在蒼蠅小館裡的「刀魚餛飩」,只賣58元!》,文章說有家賣刀魚餛飩的,採用每斤6000元的長江刀魚,做成餡包餛飩,每碗賣58元,一天要賣掉1000多隻餛飩。 我替店家算了一算,按「1000多」中最少的「1001」來算,每碗十隻,可以做出一百碗餛飩來,多出的一隻被閣主貪汙了。一百碗的營業額是5800元,還買不到一斤刀魚,算了,閣主貪了一隻餛飩,就讚助個200元,湊滿6000元,夠讓店家買上「一斤」刀魚,算他一斤刀魚全是肉沒有骨沒有腸,那麼500克除以1001,每隻餛飩有0.5克不到一點點的刀魚。 文中還有句「隨便咬開一個餛飩,裡面95%都是刀魚魚肉(原文)」,0.5克的刀魚佔到了餡料的95%,那餛飩的大小應該和一滴蠟燭油差不多,這餛飩怕不是老鼠做親用的? 我們再來做算術,按普通的餛飩來算,每個餡重15克,一碗餛飩用餡三兩,其中95%是刀魚,那麼就是142.5克,按刀魚出肉率80%來算,142.5除以0.8是178克,178克刀魚多少錢呢?2136元,店家用了2136元的刀魚做出一碗賣58元的餛飩?每天還要賣一百多碗?這不是雷鋒,這是失心瘋。 看看,算術有多重要! 文中又有句「僅僅放一把韭菜就夠了,單單是這提鮮的竅門,就已經傳承了5000+年!(原文)」,五千年?五千年的上海是個什麼概念呢?大概是崧澤文化(5500年)到良渚文化(4200年)的過渡期吧!中國人種韭菜的歷史是三千年左右,但是用韭菜提鮮的竅門,倒是傳承了五千年,這就是爺爺繼承孫子的遺產,上譜的,笨得上譜! 算術不行,歷史不懂,邏輯也成問題。「6000元/斤的當季刀魚,還重金專門聘請了從小就在江岸出生成長的老漁民們來剃刺,這個季節的刀魚刺很軟且很細,想要剃乾淨是很難的,不過到了我們的漁民手裡,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原文)」,先不說「剃」字用錯了,應該是「剔」。我想問問那位作者,「老漁民」和「剔魚刺」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老漁民甚至是所有人群中最不諳剔魚刺的一種人了,中國過去沒有現場加工漁業,魚都是整條賣的,不用漁民來剔;而所有人群中,漁民是最容易獲得魚的,儘管喫就是了,魚骨多的話衹喫魚肚皮也行,要剔個什麼骨呢?另外,我想告訴原文作者,刀魚餛飩的去骨,從來就不是用刀「剔」的,傳統工藝有用木棒敲打的,也有「瀘」的,還有蒸到半熟後「捏」的;至於現代工藝,有用高速粉碎機連肉帶骨打在一起的。 如果是剔骨,剔下的魚頭魚骨為什麼不用來熬湯呢?而這家店是「堅持不用高湯,只用清湯(原文)」。 刀魚的製作,我過去寫過的,想起刀魚是不破肚取腸的,正好我最近做了道不破肚取腸的迷迭香烤青鮎魚,就紀錄在此吧。 青鮎魚,魚皮較厚,比較適宜用來烤,烤好的青鮎魚魚皮發脆,別有特色。青鮎魚是一種腥味比較重的魚,我娘就對此敬而遠之;我採用迷迭香來烤,可以很好地去腥,是不錯的搭配。 迷迭香,我的花園中種了很大的一棵,坐在花園中,就有隠隠約約的香氣,湊過去聞,那可真是異香撲鼻。我的迷迭香很香,可是有個小缺點,它不開花;對街人家種的迷迭香,就開花,一串串紫色的小花,開滿整株,煞是好看。 買青鮎魚時,挑魚身沒傷皮不破的,聞起來要「腥而不臭」的,我喜歡到韓國超市去買,很新鮮。魚買來,搿開魚頭上半圓形的骨頭,好像是叫做「鰓蓋」,下面是魚鰓,仔細地挖除,要小心不要弄斷「下頦」與魚身的連接。 合上鰓蓋,把魚嘴搿開,取一雙筷子,從嘴裡一直往下插,插到插不動時,轉動筷子,一直轉,轉到阻力明顯變小時,把筷子抽出來。這裡要記住二點,筷子往下插時,二根筷子間要有點距離,等到抽筷子時,要用力夾緊,才能把肚子裡的東西全部扯出來。這個事情,要多練,我平時殺魚,那怕是要開膛的做法,也是先用這個辦法,然後再破開肚皮看效果,一來二去的,心中就有底了。把魚洗淨,抹一點鹽,晾乾。 剪個十幾根迷迭香,挑嫩的剪,老的剪不動,把迷迭香洗淨,同樣晾乾待用。 烤箱預熱到五百華氏度,把魚嘴再次搿開,塞入迷迭香,一根根往裡面塞,塞到魚肚子又鼓起即可。取一個烤盤,把剩下的迷迭香鋪在底上,魚身上塗一層油,平鋪在迷迭香上。 烤吧,把魚放在烤箱的上層烤,烤多久呢?五六分鐘的樣子,看魚的太小,你得待在邊上看著,一不小心就焦了。留心聞味道,待有香味出來,就把魚取出來,翻個面再烤一二分鐘,更得盯著了,眼睛看著,青鮎魚肚皮那兒的皮是白的,待皮色發黃,就烤好了。 烤好的魚,滴上新鮮的檸檬汁,又香又好喫,很容易是不是?這就是「至簡」的道理呀! 最後,再說一句,但凡今年的刀魚餛飩號稱用長江刀魚做的,千萬別喫,這家店做生意不誠實,今年長江刀魚禁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