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板六十四 碰碰脫褲子

  先來講個笑話,說是一個大連人與一個西安人在火車上邂逅,大連人向西安人介紹不久前「大連建城一百週年」的慶祝活動,如何如何的熱鬧與隆重,眉宇間自然流露出許多的自豪情狀。結果西安人說「西安沒有如此規模,我們衹是在『建城六百週年』的時候,搞了個『烽火戲諸侯』的慶祝活動。」我查了一下,周幽王公元前781至771在位,那個「慶典」已距今二千七百多年了。   一個從小在西安碑林長大的朋友說「在我們這裡,發現文物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什麼?要問東西的好壞?——唐以前的再說」。正是這個朋友,帶我兩次參「拜」了陝西省博物館,陝博是全國三大博物館之一,收藏頗豐,有了這們朋友的介紹,更是如虎添翼,我呢當然就是如魚得水啦。   在陝博,看到一樣東西,色澤象木的,實為銅製。那東西有柄,樣子有點象板球的拍子,這塊拍子上整齊地排列著四十二個凹洞,裡面本來有字,但年代久遠,已不可辨,這個東西一副兩塊,上下合之,從柄上的開口灌入銅水,就可以做出錢來。這種錢,因為是用銅作的,亦稱銅錢或銅鈿,由於這些錢當中有個方孔,所以錢也被稱之為「孔方兄」。的確,錢對某些人來說有時真比親人還要親,稱之為兄,亦不過。 這種銅的板,叫做「錢範」,範是「榜樣」的意思,就是「勞動模範」的「範」。用錢範做錢,一板有幾個洞,做出來就是幾個錢,一個也不會少,一個也不會多。從宋朝開始,錢範的也有了標準,就是每一板必須有六十四凹孔,不得增減,只允許一板做出六十四個錢來。清範寅的《越諺—數目之諺》寫到「板板六十四,鑄錢定例也」。   上海話專家薛理勇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寫到「泥範為兩面,正反面各有32枚銅錢模型,即一次衹能澆鑄64枚銅錢。」看來他是沒有見到過實物,泥範不是正反面,而是「雌雄爿」的,每一爿都是64個凹洞才對。   錢範是塊板,板是死的,所以叫「死板」。人若一成不變,拘泥不化,就是人的「死板」,別人就用「板板六十四」來形容他們。板板六十四是句挺普通的上海話,不但用來說死板的人,也用來說神情嚴肅,不苟言笑的人,這樣的人面孔鐵板,同樣是板,所以經常板著面孔的人,也是「板板六十四」。   板板六十四可能並不是上海特有的方言,《漢語大辭典》和台灣的詞典都收錄了這一條,而頗具地方特色的是上海話在「板板六十四」之後,還有下積壓,好像在別的方言裡沒有聽說過。「板板六十四,碰碰脫褲子」是上海的惡毒話,特別是用來「咒」女人時。一本正經的女人,當然不會逢人就笑,碰到登徒子當然也衹能板著臉,小混混們「出勿著外快」,於是「喫勿著葡萄講葡萄酸」,用「碰碰脫褲子」來咒罵那些對他們板著臉的女人,很合情合理。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某網絡名人的名言「憤青就是:明知對方是雞,可就是嫖不起」。我在想,妓女碰到窮癟三,必定是板著臉的,然而她們倒真的是會「碰碰脫褲子」的,衹是不知憤青和癟三到底有什麼區別。

從「江北人」說到「架樑勿燒天火燒」

  今年,上海出了一個人,名人。這個名人就像石頭縫裡爆出的一般,一夜之間,電視報紙、街頭巷尾,廣為傳說(恕我不肯用「傳頌」一詞),這個人就是蔡嘎亮。何許人也?一個跑江湖賣唱的。他早年跑到南方,在茶館裡駐唱,闖蕩了十幾年,回到上海,在國際電影院的茶座裡駐唱,又是十幾年,不過回到上海之後,他學張也的風格,在唱歌之間「自說自話」講許多笑話,嘲人一番,自嘲一番,居然博得滿堂彩。據說聽他的笑話,可以笑得肚皮痛,可以從頭笑到底,在如今的社會,開懷大笑是件不容易的事,而蔡嘎亮能讓人笑上三四個小時,又只售二十元的票,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我想興許有些人,寧願花上二百乃至二千,只為求大笑一次,而仍不可得吧。   上海的滑稽戲,有一固定的嘲諷對象——江北人。江北是指長江北面的蘇、皖地區,其中以蘇北人氏居多,反正他們的口音在上海人聽來都差不多,所以「蘇北人」、「江北人」,在上海話裡指的是同一群體。解放前那裡很窮,那裡的人紛紛湧到上海,這些人沒有文化,衹能做些碼頭扛包、拉黃包車之類的苦力活;女人呢,則有許多成了老媽子和娘姨,這些人是上海的底層勞動人民,也是上海滑稽戲里長盛不衰的取笑對象。   這些人沒有文化,不知禮儀,在上海這個「文明都市」裡,難免會鬧出許多笑話,模仿江北人說話,就像北方小品始終用東北口音一樣,是滑稽黨員的必修課,幾十年乃至上百年過去了,江北人早就成了上海人,然而歷史的歧視依然如故,在某個層面上,江北人後裔的嫁娶,還是衹能找江北人。   由於上海話裡「江」與「鋼」同音,當時出了「全鋼」的手錶,便衍生出一個「全鋼」的名詞,特指父母都是江北人的小孩,引申出來若是父母中有一方是江北人的,那麼小孩子就是「半鋼」了。   「全鋼」、「半鋼」們有種特殊的本事,就是在家的時候用江北話交流,到了社會上,卻可以說出極流利的上海話,唯一美中不足的,他們總有那個幾個字與上海話的發音格格不入,所謂「個別字眼咬不准作」。   第一個字是「哪裡」的「哪」,上海話中,這個字與「鞋子」的「鞋」發音相同,與普通話的「哈」相近,發上聲,然而在江北人講上海話的時候,這個字幾無例外會發作「啦」,音調不變。於是,衹要是說「啦裡」的,幾乎就可被認定是江北人,或許和江北話中的「辣塊」有點關係吧。   還有一個字是「男人」的「男」,在上海話中,「男」發「暖」的音,江北人則讀作「內」,於是「男人」成了「內人」,「男的」成了「內的」。這兩個字,即使上海話說得相當好的第三、第四代江北移民,還是會在不經意中漏出來。即使這些人不是「全鋼」、「半鋼」,至少也是那隻「角」裡出來的。   蔡嘎亮就是「全鋼」,演出時講上海話,又有許多插科打渾用江北話,無非還是嘲笑江北人罷了,蔡嘎亮的東西很小市民化,所以很能得到附和與共鳴;後來,蔡嘎亮到電視裡說球,沒有了互動,在電視中唱獨腳戲,總給人有種「猢猻出把戲」的感覺。   「嘎亮」是他的藝名,據他自己說是因為他戴眼鏡,而上海話的切口裡「眼鏡」叫做「嘎亮」,所以他叫自己「蔡嘎亮」,就是「蔡眼鏡」的意思。   現在的眼鏡是一副的,兩隻眼睛都有鏡片,所以glasses用的也是複數,過去,眼鏡是單片的,用水晶之類的透明礦石磨成,外面有個箍,連著手柄,樣子有點像現在的放大鏡。《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到「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有這麼一段「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賈母拿的,就是這種,而且的確是近視鏡,因為絕對沒人用老花鏡(放大鏡)看戲的。由於這種眼鏡是「單」片去「照」的,所以也叫「單照」。   後來有聰明人,發明出眼鏡架子,一副眼鏡片均可鑲在上面,衹要「架」在鼻「樑」上即可,所以就叫做「架樑」。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成了一個特定的名詞,也在特殊的發音,聽上去很像「嘎亮」,第一個字平上,語音連貫。   「架樑勿燒天火燒」,是上海的一句俚語,先來說「天火燒」。莫名奇妙的火災,沒有人縱火,也沒有人失火,沒有火頭,沒有引火的材料,卻偏偏「自說自話」地燒了起來,就叫「天火燒」。過去的人自然常識欠缺,不知道如何解釋「自燃「現象,便認為天火燒是上天的懲罰,認為某人做事有違天理,於是上天也「小氣」得很,就放把火燒他。   那麼架樑為什麼要「燒」呢?其實,這個「燒」是「騷」,衹是上海話裡讀音一樣而已,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戴『架樑』的人勿騷,是沒天理的,要天火燒的」。顯然,這句話的本身,就是該「天火燒」的,絲毫沒有道理嘛,視力好壞與否,與心理上的「騷」,並沒有絲毫的聯係。   既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妨來個brain storming,試著想想這句話到底是怎麼來的。是不是有這樣的一種可能:女人戴了眼鏡美麗打折,不美麗了的女人若要受人青睞,衹能「騷」一點,如果既戴眼鏡又不騷,或許會有嫁不出去之虞,所以成了「天理」。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解釋未免牽強,因為女人美麗與否,好像和是不是戴眼鏡並沒有連帶的關係。   不僅如此,戴了眼鏡,不但不影響容貌,乃至越發迷人嫵媚的大有人在,甚至還有人為了漂亮,故意戴平光眼鏡來點綴,這叫就做「時髦」。對了,或許可以這麼理解:在解放前,有個特定的時間段,「架樑」是新生的時髦奢侈品,衹有有錢並且思想開放的女人才會佩戴,對於她們來說,戴「架樑」是種時髦。   時髦的人,不會只時髦一副眼鏡,必有處處新潮,這樣的新潮與開放,因為戴眼鏡是時髦女人,和尋常女人來比,肯定穿得少、露得多,在那時衛道士眼裡,當然是「騷」嘍,所以「架樑」和「騷」就了連接點了。這樣的說法,但也不見得空穴來風,有段時間,衹要是穿喇叭褲、戴蛤蟆鏡(一種太陽眼鏡)的,別人就會認為他們是壞人,兩件事乃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認為研究方言,當然要仔細嚴謹,但也不妨天馬行空一回,這就是我的大膽假設,如果有人知道此語出處,萬請不吝告之。

厾珓

  從小歡喜聽說書,頂頂發喙的是有一次,說到某人送禮,其中有「珍珠塔一座,描金鳳一隻,雙珠鳳一對,玉蜻蜓一件,碧玉簪一根,文武香球一隻,落金扇一把,外加雙金錠一箱」,在場眾人,無不忍俊不禁。其實,說書人說到的那些禮物,都是彈詞的名字,相當於戲名一樣,今天就要從《描金鳳》說起。   《描金鳳》第二男主角錢志節,有個女兒玉翠,鍾情於男一號徐惠蘭,贈描金鳳為信物,後來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其中《暖鍋為媒》、《求雨》、《換監》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段子。我們要說的,是第二男主角的職業。《玄都求雨》是上海唱片公司出的一聲碟片,由劉天韻、蘇似蔭彈唱,一開始「在下錢志節,蘇州人氏,以篤灶為生」。   錢志節的職業是「篤灶」,整部書中基本上也一直稱他為「錢篤灶」。篤灶是什麼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錢篤灶是個道士打扮的人,幹的活又和占卜有關,用現在的話來說,算是「玄學」吧。又聽書中說到他有兩塊「灶板」,我想「灶王爺上天稟報」也是「玄學」範疇,於是就杜譔了「篤灶」這兩個詞。   其實,第一個字「篤」應該寫成「厾」,上海話中的「扔」,發音「篤」,其實要寫起來,就是這個字,這個字還有一種寫法,就是同樣的勾裡有個「丟」字,衹是電腦打不出來,更符合象形文字的意境。   好,第一個字解決了,是「厾」,也就是扔。不同的占卜,要用不同的方法,來形成一個「像」,然後再解讀這個「像」,或根據資料,或根本胡謅瞎扯,反正總要一個「由頭」。最早的占卜,是燒烏龜殼,把個好好的烏龜殼,燒出裂痕來,然後根據裂痕的樣子,解讀出「上天」的意思來,最後再把解讀出來的意思,刻在烏龜殼上,這也就是「甲骨文」的由來。   「像」各式各樣,三柱香的長短、梅花落地的片數,有許多許多;然而,最簡單的就是「扔」,扔硬幣。硬幣有兩面,認定一面,通神祝告一番,然後扔硬幣,如果扔出的是認定的這一面,就表示「大事可成」。「扔」,也有麻煩的,起課的時候,要三隻銅板扔六次,麻煩多了。聽書中說,這個「篤灶」也是要扔的,而且有兩塊「象冬筍實梗」的「灶板」,不過我生也晚,沒有見過這東西,問大人,也是語焉不詳,衹能作罷,於是每回聽《描金鳳》,總是知道「錢篤灶」是個算命的,而至於「篤灶」到底是什麼,還是不知。   有一次,機緣湊巧,我到廈門公差,居然看到了「活」的「篤灶」。記得那次是在廈門名剎南普陀寺,南普陀寺依山而上,半山腰有個八角亭,這個亭就是大悲殿。半山亭大悲殿的香火很盛,香爐前的石臺上,放只幾對紅色的半月形木板。那個東西,一面是平的,一面是圓的,平的可以合起來,變成一個立體的半月,胖鼓鼓的很是可愛,然而我當時卻不知道那個玩意就是「篤板」。   我反正閒著也是沒事,就在那兒看,看到有人拿起一對來,在佛前跪下,口中唸唸有詞,然後將那對木板扔在地上,再撿起,再扔。那玩意不但有木塊做的,還有人扔的是竹片,竹片剖開後,一面平一面圓,正好。跪著的人,有的扔了幾下站起來,將木板還到石臺上,就走了;有的人跪了好久,不停地扔,不停地念,很是奇怪……   終於,我問了一個剛站起來的姑娘,她告訴我這玩意是許願問佛用的。她說,這個東西要扔兩次,第一次扔之前,對佛通神許願,然後扔下去,如果兩個都是正的,或都是反的,表示失敗,衹有一正一反,才算成功。如果第一次扔下去成功,就要心中問佛「剛才的,是不是您應許的」,然後再扔一次,如果第二次也是一正一反,就表示佛已經「confirm(確認)」了。   所以,這個東西要扔兩次,如果第一輪失敗,當然不用再扔第二輪,而如果第二輪失敗,就要再從第一輪開始扔起。從數學的角度來說,每一輪成功的概率都是二分之一,兩輪都成功的概率則是四分之一,就像用硬幣扔兩回,扔出同一個面的概率一樣。   回到上海,我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再次聽描金鳳,再次聽到「象冬筍實梗」,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在南普陀寺看到的,就是「灶」。   嚴格地說,這個「灶」應該是「珓」,這個字念做「叫」。宋費袞《梁溪漫志?烏江項羽神》寫到:「紹興辛巳,敵犯淮南,遇廟下駐軍,入致禱,擲珓數十,皆不吉。」,說明這「珓」就是扔的。元無名氏《替殺妻》第三折:「行道數十里地,見座神廟,我且問珓杯咱。」可見那時的廟裡,就有這麼兩塊東西放著,供香客使用。   「珓」是王字旁的,或許最早是用玉做的,當然也可能衹是好一點的石頭罷了。在研究這個字的時候,我又發現了另外兩個讀音、釋義都與之相同的字,分別是「筊」和「笅」,可見這種東西可能很早就有用竹爿來做的了。「玉」與「竹」都是形旁,而「交」是聲旁,很能說明問題了。那個,最後這個「笅」呢?「竹」也是形旁,說明這東西是竹做的,至於「爻」嘛,《易?繫辭上》:「爻者,言乎變者也。」,這兩塊東西,扔下去的可能多種多樣,正是「變」也。   所以這個詞,第一個字應該是「厾」,而後面一個,應該是「珓」,或者「筊」和「笅」。說書先生說錢篤灶「厾」好「珓」之後,會拿本「無字天書」出來查看,分明就是江湖訣了。

賤骨頭

  有這樣的一件玩具,一隻拳頭般大小,是用木頭做的,樣子嘛有點像一隻冬筍,更確切地講,其實是一個圓柱體,上面頂著一個圓錐體。這樣東西,很好玩,先要準備一根鞭子,其實也就是小木桿上繞著一小段繩子而已啦!將繩子繞在圓柱體上,將圓錐的尖放在地上,用手扶起,快速地將繩子一抽,那個東西就會轉起來,在地上滴溜溜地轉,當然,轉轉就要停下的。   鞭子在這時就派用場了,要用鞭子不斷地去抽木頭,那東西就會越轉越快,越轉越歡。這樣東西很難玩,首先是繞好了一抽,不見得就轉得起來,沒幾十次苦練,絕不要奢望成功;其次是就算轉了起來,用鞭子也不見得抽得準,其實就算抽准了,也不見得有效果,有時反而將好好轉著的玩意,一鞭子給抽飛,打個轉倒下了。   對,這個東西叫陀羅,古老的中國玩具,直到我小時候,還有許多人在玩,簡單的陀羅,衹要用一段木頭,一把菜刀,就可以削成,在那個沒什麼樂子的年代,一個陀羅,可以有一群孩子追著打,甚至還有許多大人加入進來,在弄堂裡,幾個人揚起鞭子,打得笑聲一片。   陀羅是普通話,上海人從沒有這種叫法,上海人叫它「賤骨頭」。不是嗎?這個玩意,越是打它,它越歡騰,打得越厲害,它轉得越快,這樣的玩意,恐怕衹能用「賤」字來形容了。   「賤骨頭」也通常來形容人,賤骨頭越是挨打,越是歡快,對人來說,不見得真有人越挨打越開心,但用來形容「欠揍」的人,的確絲毫不過。什麼樣的人最「欠揍」?頑皮的男孩子,整天手不停、腳不停,上課做小動作、讀不好書,下課扔石子玩打破鄰居玻璃窗,被家長捉回去,一頓臭打,沒料到第二天,依然如顧,所謂「屢教不改」者,就是「賤骨頭」了。   在大人的眼裡,挨了一頓揍,總該有所收斂,然而不懂事的頑童,即便是天天挨揍,衹要大人一沒看住,便總能闖出禍來。這樣的小孩子,大人看來,不僅是「欠揍」了,簡直是「討打」,討打的家夥,不是「賤骨頭」是什麼?   對於小孩子來說,或許打是一種懲罰方法,然而對於大人來說,就是道德的約束,法律的制裁了。然而有些人,整天無所事事,混跡於社會,坑矇拐騙,儘是做些「勿上臺面」的小偷小摸,經常「二上山」、「三進宮」,這種人,明明有力氣可以去做點正正經經的活,卻不學好,要去喫那「勿要銅鈿的飯」(牢飯也),也是「賤骨頭」的典型了。   上海話中,「賤」的發音與「見」不同,和「全」、「錢」相同,「賤骨頭」也經常省稱為「賤」,而且「賤」的含義還被引申出許多用法。有的孩子,活潑好動,然而並沒有闖出禍來,卻有古板的長輩認為小朋友好動,遲早要闖出來禍來,在他們嘴裡,就說「迭個小人蠻賤呃」。   還有男人,追求女士,無奈偏偏因緣不湊巧,雖千萬百計,但終不得女士青睞,可是該男子「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然而在外人看來,依這個男人的條件,遠遠可以找更好的女人,可這男人偏偏就只喜歡這一個,這樣的男人就是「賤」。   在用「賤」的時候,要注意單個的「賤」並不能表示「下賤」,說「迭個女人有點賤」,多半也是指她心甘情願為情郎做家務之類,甚至拿錢貼補情郎,卻與「下賤」沒有關係。在上海話裡,「下賤」很簡單,叫做「勿要面孔」。   最後,再補充幾句關於「賤骨頭」這種玩具的事,好的賤骨頭,於圓錐的頂上嵌入鐵珠一枚,可以更加耐磨,減少了摩擦力可以轉得更快。近年來,我在上海沒有見到過賤骨頭,倒是前段時間在西安的北院門,見到有人在賣賤骨頭,其中有種賤骨頭被掏空後放入電池兩節,邊上綴以數隻各色發光二極管,一轉起來,眼花繚亂,也算是舊東西的新玩法了。   有這樣的一件玩具,一隻拳頭般大小,是用木頭做的,樣子嘛有點像一隻冬筍,更確切地講,其實是一個圓柱體,上面頂著一個圓錐體。這樣東西,很好玩,先要準備一根鞭子,其實也就是小木桿上繞著一小段繩子而已啦!將繩子繞在圓柱體上,將圓錐的尖放在地上,用手扶起,快速地將繩子一抽,那個東西就會轉起來,在地上滴溜溜地轉,當然,轉轉就要停下的。   鞭子在這時就派用場了,要用鞭子不斷地去抽木頭,那東西就會越轉越快,越轉越歡。這樣東西很難玩,首先是繞好了一抽,不見得就轉得起來,沒幾十次苦練,絕不要奢望成功;其次是就算轉了起來,用鞭子也不見得抽得準,其實就算抽准了,也不見得有效果,有時反而將好好轉著的玩意,一鞭子給抽飛,打個轉倒下了。   對,這個東西叫陀羅,古老的中國玩具,直到我小時候,還有許多人在玩,簡單的陀羅,衹要用一段木頭,一把菜刀,就可以削成,在那個沒什麼樂子的年代,一個陀羅,可以有一群孩子追著打,甚至還有許多大人加入進來,在弄堂裡,幾個人揚起鞭子,打得笑聲一片。   陀羅是普通話,上海人從沒有這種叫法,上海人叫它「賤骨頭」。不是嗎?這個玩意,越是打它,它越歡騰,打得越厲害,它轉得越快,這樣的玩意,恐怕衹能用「賤」字來形容了。   「賤骨頭」也通常來形容人,賤骨頭越是挨打,越是歡快,對人來說,不見得真有人越挨打越開心,但用來形容「欠揍」的人,的確絲毫不過。什麼樣的人最「欠揍」?頑皮的男孩子,整天手不停、腳不停,上課做小動作、讀不好書,下課扔石子玩打破鄰居玻璃窗,被家長捉回去,一頓臭打,沒料到第二天,依然如顧,所謂「屢教不改」者,就是「賤骨頭」了。   在大人的眼裡,挨了一頓揍,總該有所收斂,然而不懂事的頑童,即便是天天挨揍,衹要大人一沒看住,便總能闖出禍來。這樣的小孩子,大人看來,不僅是「欠揍」了,簡直是「討打」,討打的家夥,不是「賤骨頭」是什麼?   對於小孩子來說,或許打是一種懲罰方法,然而對於大人來說,就是道德的約束,法律的制裁了。然而有些人,整天無所事事,混跡於社會,坑矇拐騙,儘是做些「勿上臺面」的小偷小摸,經常「二上山」、「三進宮」,這種人,明明有力氣可以去做點正正經經的活,卻不學好,要去喫那「勿要銅鈿的飯」(牢飯也),也是「賤骨頭」的典型了。   上海話中,「賤」的發音與「見」不同,和「全」、「錢」相同,「賤骨頭」也經常省稱為「賤」,而且「賤」的含義還被引申出許多用法。有的孩子,活潑好動,然而並沒有闖出禍來,卻有古板的長輩認為小朋友好動,遲早要闖出來禍來,在他們嘴裡,就說「迭個小人蠻賤呃」。   還有男人,追求女士,無奈偏偏因緣不湊巧,雖千萬百計,但終不得女士青睞,可是該男子「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然而在外人看來,依這個男人的條件,遠遠可以找更好的女人,可這男人偏偏就只喜歡這一個,這樣的男人就是「賤」。   在用「賤」的時候,要注意單個的「賤」並不能表示「下賤」,說「迭個女人有點賤」,多半也是指她心甘情願為情郎做家務之類,甚至拿錢貼補情郎,卻與「下賤」沒有關係。在上海話裡,「下賤」很簡單,叫做「勿要面孔」。   最後,再補充幾句關於「賤骨頭」這種玩具的事,好的賤骨頭,於圓錐的頂上嵌入鐵珠一枚,可以更加耐磨,減少了摩擦力可以轉得更快。近年來,我在上海沒有見到過賤骨頭,倒是前段時間在西安的北院門,見到有人在賣賤骨頭,其中有種賤骨頭被掏空後放入電池兩節,邊上綴以數隻各色發光二極管,一轉起來,眼花繚亂,也算是舊東西的新玩法了。

「作」和「嗲」

  如果要用一個字用形容上海女人,說出上海女人的特色,我想有許多人都會說是「作」,一個非常特別的上海方言,衹有上海人才能理解,也衹能用來形容上海的女人。   「作」,衹是一個發音,很難說它到底應該是哪個字,有許多人喜歡寫為「作」,久而久之,這好像是個約定俗成的寫法了。「作」,在上海話中發普通話「嘬」的音,衹是更要短促一些。上海女人是很「作」的,然而非上海的男人,很難說清到底怎樣才算「作」,反正,「作「的女人,有些疑神疑鬼。懷疑什麼呢?當然是懷疑男人對她的「忠貞」程度,「作女人」會一天三次問她的男人「還愛不愛她」,如果說愛,「作女人」會問為什麼愛,你解釋了為什麼,她偏偏又不信,硬要你賭咒發誓外帶揉肩捶腿方算過了今天的這一坎;明天呢?明天繼續「作」。   常規的理解,「作」就是「有好日腳勿要過」,明明蠻好的事,總要生出點不如意來,想方設法的想去改變,又或總是要奇出怪樣地證明自己的價值,這些都可歸於「作」的範疇。「作」不僅如此,有的人,就是「橫不稱心,豎勿適意」,每天就是要纏著男人滿足她各種奇奇怪怪的要求,比如有人半夜要喫麵,還非要某家店的,那男人騎著自行車雪夜趕了過去買回來,她偏偏又說「喫不下」了。作的程度,完全不在於女人的表現,全在男人的感受,如果男人受得了,那麼這個女人就是「有點作」,但凡男人受不了,就叫「作天作地」了。   對於不同的男人來說,承受程度不一樣,有的女人對他來說是「有點作」,對另一個來說卻是「作天作地」了。這種事,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所謂「百貨中百客」,男人對女人的感受,也是如此。   世界之大,唯天地最大,「作天作地」,就是「作無可作」、「能作就作」,居然有位朋友,開了一家叫做「粥天粥地」的飯莊,飯莊的老闆喜歡書畫,但有機會必要請名家到他店中,好酒好菜供上,只為求墨寶一幅。許多有收藏愛好的人,對於喜好之物,總要千萬百計「據為己有」方為後快,他們不顧嚴寒酷暑,也在奔波跋涉,只為看一眼心中的寶貝,寧可傾家蕩產,總想多擁有幾件珍品,這樣的人,不論男女,在外人眼裡,也有點「作」,而他們卻樂在其中。所以,「作」與否,不是因人而異,對於時間、環境,所有的外在因素,也是各人不同的。   有人說,上海女人就是會「作」,毫無理由地「作」,其實在我看來,遠非如此。「嗲」也是上海女人的一種美德,「嗲」不僅僅是輕聲細語,「嗲」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風範,是一種上海女人特有的溫柔與賢淑。上海話中,把長得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的小女孩叫做「嗲囡囡」,當然,這些女孩子長大了,就是「嗲女人」,她依然漂亮,依然乖巧,怎麼都是男人追捧的對象。   然而「嗲」的女人,多半有點「作」,女人有了資本,不「作」也是種浪費。「作」是和「嗲」相輔相成的,衹有「作女人」才「嗲」,衹有「嗲女人」才「作」。如果一個人「只作不嗲」,整天找男人麻煩,那樣的女人就算長得美若天僊,恐怕也是無人有膽消受;又若一個女人「只嗲不作」,那樣的人,天下跟本沒有,神話中的人物,我們不必討論。   說到「嗲」,很多人沒有感覺,這讓我想起一段「很嗲」的上海繞口令來,叫做「嗲人背嗲包,嗲人戴嗲表」,這段繞口令中是有四個嗲字,用上海話說的時候,全是小口形的字,「嗲」、「人」、「戴」三個字七個音,全是咬舌的,「包」與「表」又要先閉口才能發音,與是一起連著讀,想快也想快不起,一快就要錯,沒準還真要咬到了舌頭。這段繞口令,非要輕輕地、慢慢地,細聲細語來念,那種情形,完全可以用「嗲」來形容一二。   「作」和「嗲」,都是上海女人所特有的,也衹有真正的上海男人才能體會到這兩種韻味,並且樂在其中,從這點來說,上海男人,也有點「作」。

白相人嫂嫂

  六一的前夜,也就是昨天晚上,電視裡放了一條新聞,說的是某個小區裡有位高三學生,過幾天就要高考了,而他們家對面樓下,有一對老夫妻,靠「敲鉛皮」為生,說是每天從早敲到夜,敲得該考生聽見一聲響,頭就痛一下云云。結果,在電視臺、區委會的干涉下,對面的老夫妻衹能停了活兒,將攤子搬到家中……   真搞不明白,現在的學生到底怎麼啦?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倒也罷了,人家好好的老兩口,無非敲些小畚箕賣錢餬口,又怎麼影響到「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學生了?我想,如果真的聽到響聲頭就會痛,那完全應該去看醫生,這是嚴重的神經衰弱,這樣的病少動腦子為妙,大學可是萬萬讀不得的。   沒有同情心的人,難以立足於社會,這樣的學生,就算考取大學,也全是個廢物。人若是成了廢物,就不會有好的生活,命運必蹇,命運不好的樣子,就叫「薄命相」,簡稱「薄相」。   據說「薄相」一詞,就是上海話中「白相」的根源。過去的人認為「唯有讀書高」,有些小孩子貪玩,不肯好好讀書,所謂「三歲看七歲、七歲看到老」,旁人看在眼裡,料定這個小孩子將來沒有出息,過不上好日子,就是個「薄相人」。   過去讀書,考取功名固然是個目的,然而做人的道理也是從書本上學來的,不好好讀書,整天玩的人,當然也不會好好做人,不會好好做人,生活必不會好,所以就是「薄相人」。由於貪玩的人,常被認為是「薄相人」,久而久之,只知道「薄相」與「玩」有關,卻漸漸忘了「薄相」的意思,再後來,連書寫都成「白相」兩字了。   白相,就是玩,漸漸地成了上海話中與「阿拉」齊名的「招牌詞」。上海話中,白相的涵蓋甚廣,可以單純指遊玩、玩耍的;也可以指興趣愛好,比如「伊歡喜白相鋼琴」,表示他喜歡彈鋼琴,再如「伊歡喜白相郵票」,並不是說他喜歡貼郵票寄信,而是指他喜歡集郵;再更深點層次,白相甚至可以表示職業與專長,比如說「伊是白相學問格人」,那就是說他是個學者了。   白相的褒義用法,完全可以同普通話的「玩」對等起來,然而「白相」由於從「薄相」而來,還有許多帶著江湖色彩的貶義用法。   普通話的「玩家」,表示這是個某方面的能手,上海話的中「白相人」,名氣可就不好了。上海的白相人,指的那種專門不務正業的小混混,他們的「職業」,就是「白相」,喫喝嫖賭,無所不精,無所不會,白相鈔票,白相女人,所謂「出來混的,遲早要還的」,終究不會有好下場,這些人當然是「薄相」人,也就是後來的「白相人」。   「白相人」以「白相」為業,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單位的人多少有點抬不起頭來,於是白相人自稱是「上海搪瓷七廠」的,然而細究到底是哪個「搪瓷七廠」,原來是指「蕩嘞屋裡」、「住了屋裡」、「喫嘞屋裡」的「蕩住喫(上海話音同」搪瓷七」),說穿了,還是沒有正當的職業的小混混。   白相人,就是小流氓,坑矇拐騙,無所不為,是人見人怕的。然而,白相人也有怕的人,倒不是「公檢法」,他們反正「二進宮」、「三進宮」多少,老油條了並不怕警察,但他們也有許多是怕老婆的。天下事一物降一物,特別在上海,老婆偏偏就能降住老公,上海男人的「怕老婆」是全國乃至世界有名的,白相人,也是男人,所以也有許多怕老婆的。   張家阿哥的老婆,就是「張家嫂嫂」,白相人的老婆,就是「白相人嫂嫂」,然而白相人的老婆,之所以讓白相人見著也怕,並不是「邪不勝正」的怕,而是「白相人嫂嫂」乃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白相得比白相人更加結棍。   白相人賭銅鈿,白相人嫂嫂也賭,賭得更厲害;白相人喫鴉片,白相人嫂嫂也喫,喫得更加多。白相人嫂嫂會白相人的所有伎倆,還有一個服服貼貼的白相人老公,是不是比白相人更厲害呢?   上海話中白相人嫂嫂不僅指真的「白相人老婆」,也指作風不正派的單身女人,如果某個女人流裡流氣,開口「戳那」,閉口「那娘」,不管她的老公是不是真的「白相人」,而她這「白相人嫂嫂」的名聲,算是脫不了干係了。   解放後,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許多白相人被迫「改邪歸正」,白相人嫂嫂也隨之消亡了,這個詞如今衹有一些老年人還在使用,專指那些妖裡妖氣,衣著時髦卻又口吐穢言的中年女子。

跳煞 跳上車子 放只碼頭跳跳

  有一個動詞,與上海很有緣分,就是「跳」,一個相當專神的動詞。上海話中有句「被伊曉得,伊勿要跳煞啊?」,就很是值得研究一番。   如果這件事是件好事,偏偏沒有「伊」的份,而「伊」偏偏又是個斤斤計較的人,那麼這種「跳」就是「一蹦三丈高」外加「上躥下跳」,「伊」也總歸要「跳」到好事與「伊」有關為止。   如果這件事是個噩耗,而「伊」偏偏又是個經受不起打擊的人,那麼這個「跳煞」恐怕就是「跳樓」的「跳」了,至少也是悲天號發、雙腳亂跺,遠遠地望去,正如「跳」一般。   「跳煞」的情況到底不多,上海人更多的「跳」是「跳上車子「,不管是公交車、私家車、差頭乃至黃魚車甚至腳踏車,上海人都有辦法「跳」上去。如果說腳踏車的「飛身上車」多少有點「跳」的影子,那麼公交車又如何「跳」得上去呢?然而這「跳」卻恰恰是從公交車而來。   1908年,上海有了第一條有軌電車,從靜安寺到外灘,當時的有軌電車,已經奠定了上海公交的風格——「擠」,上海的公交從那時的有軌電車開始到無軌電車,再到公共汽車乃至如今的地軌和地鐵,衹要是上下班的高鋒,沒有一樣是不擠的。最厲害的時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當時統計過每一平方米的公共汽車上居然可以擠上十三個人,有好事者常言著將二十六隻鞋子放進個一平方米見方的格子裡,卻怎麼也不能成功。   最早的有軌電車,速度極慢,還沒有人奔跑來得快,那時的電車是標標準準的「代步」而已。當時的有軌電車,衹有行駛線路,卻不設停靠站,人們但凡要上車,就必須跟在車後一溜小跑,抓住車門旁的豎桿,縱身一躍而上,這就是「跳上車子」的來歷。   後來,電車速度越來越快,隨意「跳」上「跳」下有安全隱患,車門處也加裝了柵欄,以增加安裝係數,然而這個「跳」字還是留了下來,以至於上海人將「上車」這個動詞,一直稱之為「跳」。   即便當了如今,上海的交通還是和「跳」有緣,前幾年高速公路算是新奇事物,滬寧、滬甬兩條兩速的興建,使得上海與周邊城市的距離大大縮短,以往坐火車要半天時間才能到杭州、蘇州,如今不過一兩個小時,就可以了,的確很方便。   然而高速公路有一個現象,就是「車輪跳、上海到」,原來滬寧、滬甬兩條高速,都是分段的,滬寧高速以花橋為界、滬甬以嘉興為界,界內的部分由上海建造,界外分別由江蘇和浙江建造。然而不知怎麼地鬼使神差,上海段的路就是沒有人家修得好,衹要一過收費口,原來駕駛平穩的車,居然真的會變成一跳一跳的,地上都是坑坑窪窪,速度也提不上去,這樣的路,的確不配上海的形象。   好了,不說車跳,來說「跳碼頭」。 我的好婆祖籍蘇州,很是知道做人的道理,她的知識,有許多都是說書裡聽來的。她經常告誡我們不要挑食,她說「男人是要跑三關六碼頭的,要樣樣啥都喫,否則的話,到了外碼頭是喫勿開的」。   以前,從上海出去,坐船很是方便,坐船就要停靠碼頭,船停下,放錨、勾纜繩,如果船小,正好貼著岸,就可以一步跳過去;如果船大呢,就需要擱一塊板,從板上走過去,而貨物呢,不能帶著「跳」,也衹能從板上搬過岸,巧的是,這塊板就叫「跳板」。   不管是真的「跳」,還是從跳板上走,好像要上碼頭,總是離不開「跳」。以前,江湖人四處跑碼頭,無非為了一口飯,江湖的戲班,江湖的生意,都要從船「跳」到碼頭上,然而「喫得開」與否,並不衹是「不挑食」就可以的,跑碼頭要有很好的「公關意識」,否則「強龍難鬥地關蛇」,可謂寸步難行。   碼頭,有行會,在現在看來,有點象黑社會,是極其系統的一個組織,「漕幫」不但掌握著碼頭的「跳上」、「跳下」,還掌握著河道的運輸、疏通等等,有時甚至比官府做得還好,他們有不成法的「行規」,不但自己要遵守,衹要從水道來的人,都要遵守。外省、外市的人過碼頭到本省、本地來「跑碼頭」,首先就要打點好與漕幫的關係,否則別玩在當地難以生存,就是人員、貨物想要上岸,都很麻煩。   要打點漕幫,無非是想要上岸、立足,那時就需要漕幫「放只碼頭跳跳」,有了允許,才能跳上碼頭,才能開始新的事業。雖然後來有了鐵路、公路,交通和運輸不再依靠水路,漕幫也漸漸地退出了歷史舞臺,然而「放只碼頭跳跳」這句話卻留了下來,並且在許多有「江湖」特色的情況下被使用。   有時,駕駛員犯了點小錯,被警察抓住,要扣分、要罰款,司機多半會「喔求苦惱」地請警察高抬貴手「放只碼頭跳跳」;又凡上司拿捏下屬,下屬必請上司「放只碼頭跳跳」。雖然現在的社會和過去的江湖不一樣,但這種「一朝權在手」的做法,依然沒有變,所以處於弱勢的一方,依然要請別人「放只碼頭跳跳」。   允許「跳」,就是「放了一馬」,有人說是「放了一碼」,又說是從過去買布而來,但買過放幾寸乃至幾尺是正常的,若是要放一碼(yard,三英呎,將近一米),就有點說上來了。又有人說應該是「馬頭」而非「碼頭」,但我實在想不通「放隻馬只」有啥好跳的,又是如何跳的,或者將來有機會,看到更多的資料再說吧。

甴曱

  如果在冬天,小腳趾上生了一個凍瘡,可你偏偏又穿了一雙很厚的鞋子,恰巧又坐在一隻火爐邊上,溫暖的爐火烤得你全身發熱,腳上的凍瘡開始癢了起來,又正好和你一起坐著的那個人,是你極尊敬的一位長輩,你不但要畢端畢正坐著,別說脫下鞋來搔腳趾,就是想用腳去蹭蹭牆壁都做不到,你是不是會在一剎那間有種感覺,一種無法表達的感覺?   如果在夏天,腳底心上被蚊子咬了一塊,而且偏偏是只毒蚊子咬的,恰巧你還是穿著那雙厚鞋子,雖然這回沒爐火,甚至週遭的空調讓你沒有覺得一絲暑氣,可正好那個長者又和你坐在了一起,你還是要畢端畢正坐著,別說脫下鞋來搔腳底,就是想輕輕地跺跺腳都不能,我敢保證,那種感覺,無法表達的感覺又來了。   這樣的情況,上海人有個專門的詞,可是偏偏這個詞也是這種情況,就像冬天的凍瘡、夏天的蚊虰一般,讓人可恨可惱,因為這個詞人人會說,卻一萬個人裡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不會寫;更可恨可惱的是,有那麼幾個人會寫,卻偏偏寫了出來,沒人會讀,你說氣不氣人?   先來說說這個詞的發音吧,這個詞有兩個字組成,第一個音像普通話的「錯」,不過要更短促一些,第二個字象普通話的「咖」,也要稍微短促一些。這兩個字,據說最標準的寫法是「甴曱」,你看到了這兩個字,是不是又有那種無法表達的感覺了?   廣東人看到這兩個字,一定會說「『嘎雜』嘛,有邊個唔識?」,是的,這個詞在廣東,有寫法,有讀音,也有意思,任何一個會說廣東白話的人都認識,這兩個的意思就是「蟑螂」,讀作「嘎雜」。這兩個字,粵語的發音,普通話的發音(zha yue),和上海完全不同,而且沒有任何關係,然而在上海,它們就是那個意思,就是那樣的發音,只不過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然而衹要以前看過《申報》的老人,一定都認識這兩個奇奇怪怪的字,一個非常   「甴曱」的詞。   甴曱,首先是指「說勿出話勿出」的難受,古怪刁鑽的「勿適意」,「甴曱」的事情,往往是無巧不成書,冬天長凍瘡不算稀奇,可偏偏要長在小腳趾上,夏天被蚊蟲虰咬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卻偏偏要咬在腳底心,就算搔得到,也是件很「甴曱」的事。巧的事還有很多,比如你計劃了好幾個星期,要與某天去某家店買樣東西,然而「無巧不成書」,你好不容易請了假,趕了過去,而這家店正好在那一天盤點不營業,這種情況就叫「甴曱」,你是不是有點明白了?   前面的這些「碰巧」是所謂「老天捉弄人」,生出這麼多巧來,那如果有人力所為的「碰巧」呢?有人「碰巧」將水倒入了鄰居家的油瓶,有人「碰巧」將圖釘撒在了同事自行車的必經之道上,更有人「碰巧」在領導前說了一些不該說的別人的故事,這些「碰巧」是不是很「甴曱」啊?而這些人,這些製造「甴曱」的人,本來就是「甴曱人」。   「甴曱人」老是喜歡惡作劇,衹是做出來的事經常不上臺面,損人又不利己,然而自己卻總以為很聰明,以為別人不會得知,不過「甴曱人」老天對他們也很「甴曱」,總有一天終會紙包不住火,落到更加「甴曱」的下場。   有些人不會寫「甴曱」,就用別的詞來代替,有人按發音寫作「促掐」(「掐」發吳音)。其實「促掐」大家早就見過,就在《水滸傳》裡,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煩》中說到「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於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也有人寫作「促恰」、「促揢」。   這個詞,最普遍的代用詞是「促狹」,甚至大英百科全書還把「poltergeist」譯作「促狹鬼」,「poltergeist」的本義是「愛惡作劇的鬼」,很是貼切。那些「碰巧」弄恿別人的人,實在比更鬼更壞,「甴曱鬼」就是此輩。

纏 勒煞吊西 牽絲扳藤

  今天說說兩個常用的詞語,或者算是上海話的成語吧,在我的概念裡,衹要是固定的四字詞,或許就可以算作是成語吧。     第一個叫做「勒煞吊西」,先慢說什麼意思,怎麼用,我們需要把這個詞拆開來,慢慢研究。你一個字「勒」,可能是蘇州話來的,「勒」指的是一個人喜歡反反覆復說同樣的話。有的人,記性不好,有的人,習慣使然,說的話,講過的事,會情不自禁地於無意中再說一遍,過一會,又說一遍,如是三四遍下來,別人的耳朵聽出繭來,當事人還不自知,這種人就是很「勒」。有些人,有疑心病,託人辦事總怕別人沒聽懂,也會一遍遍地重複,千叮嚀萬囑咐,這種人也很「勒」。蘇州話中,還有幾個字,也是指人嘮叨的,比如「纏」,就是夾纏不清的意思,再如「盤」,就是話在嘴中盤來盤去,說不明白。纏、盤、勒,放在一起說,就是「纏了咊盤,勒煞吊西」。     再說第二個字「煞」,煞的本意,就是「殺死」,《鶡冠子?備知》:「比幹、子胥好忠諫,而不知其主之煞之也。」說的就是「殺死」。氣溫太低,上海人說「凍煞人了」,水溫太高,上海人說「燙煞脫哉」,指的都是「要死了」。那麼「勒煞」的意思,或許就是「煩得要死」吧。     最後一個字,寫成了「西」,表示的衹是一個發音。「西」在上海話裡,就是「死」,前面提到的「凍煞」、「燙煞」,用「西」的語式來說,就是「凍得來西脫」、「燙得來西脫」……     至於第三個字,是「吊」的音,但到底是哪個字,我並沒有考證出來,然而和「西(死)」有關的發相同音的,衹有這個「吊」了,當然,就是「吊煞(死)鬼」的「吊」。     那麼,或許這四個字連起來,可以這樣解釋:某人夾七纏八,嘮叨得要死,別人聽了恨不得去吊死。的確,「勒煞吊西」是可以用來形容嘰嘰歪歪、說話多卻說不到點子上,不過,這條「成語」還有一種用法。     「勒煞吊西」也可以用來說人小氣,小氣的人,往往也要往臉上貼金,講出許許多多的理由來,來為自己辯解「並不小氣」,這樣解釋一定很多,別人當然不願意聽,所以這樣的解釋也很「勒」,這樣的人就很「勒煞吊西」了。     還有一個「成語」,叫做「牽絲扳藤」,上海話中最後一個字「藤」讀作「蹬」,最後兩個一起讀,在上海話中與「板櫈」相同。說到「牽絲扳藤」,我總是想起爬山虎來,爬山虎是攀藤的植物,藤會依著牆壁逐漸往上攀,越攀越高。不知大家有沒有試過去拉扯爬山虎,那些藤上面有許多肉眼難見的吸盤,吸附在牆壁上,爬山虎還長著許多極小的藤尖,見鋒插針地往空隙裡鑽,纏繞在任何可以纏繞的地方,攀藤的植物是種很「纏」的東西。     絲,最正宗的是蠶寶寶吐出來的絲,極細,極韌,用這種絲做出來的線,就叫絲線。絲線是一絞一絞賣的,買回家要繞線,絲線極細,萬一弄亂了再要解開,簡直難如登天,也是種很難「纏」的東西。     「牽絲扳藤」本來形容食物沒有燒酥,不易咬斷,依然有「筋筋絆絆」,這樣的食物喫起來,就有點「牽絲扳藤」了。一團亂絲牽扯不清,一條細滕糾纏萬端,要理清頭緒,肯定是件麻煩的事,不但麻煩,而且花時間,要花許多時間,上海話裡將辦事慢吞吞,沒有條理,磨磨蹭蹭,就叫做「牽絲扳藤」。     「勒煞吊西」的人,一定也很「牽絲扳藤」,因為說話多的人肯定不是實幹家,不會幹事的人,肯定是磨磨蹭蹭的,所以「勒煞吊西」和「牽絲扳藤」可謂一對難兄難弟。

煨灶貓與狗皮倒灶

  我可以算是個電腦的高級人才了,然而我依然喜歡用筆寫作,雖然我的字寫得並不怎麼樣。我喜歡鋼筆,毛筆畢竟不是種能帶到機房隨時寫下文字的東西,鋼筆正是折衷的好東西,它既不像原珠筆那樣粗細軟硬沒有變化,卻又容易攜帶,很是稱我心思。我喜歡寫在白紙上,什麼都沒有的白紙,因為我喜歡直著寫。   我不但喜歡直著寫字,而且喜歡寫繁體字,因為我覺得簡體字,有時真的會讓人哭笑不得。比如說吧,愛是一定要用心去愛的,然而簡體字卻是「無心之愛」,著實可怕;再比如說,親親我我總要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才行,然而簡體字卻是「不見亦親」,總覺得怪怪;還有,簡體字的「廠」是沒有任何廠房設備的,肚內空空是不是意味著國有資產的流失呢?   按理說,被簡化了的部首,是各處都可以通用的,比如「構」被簡化成了「構」,那麼「冓」在別的地方也能被簡化「勾」,就像「溝」可以寫成「溝」。不過,有一個字是例外,我甚至總覺得這個字才是大力推廣簡體字的關鍵,這個字就是「黨」?「黨」是什麼呢? 《淮南子?氾論訓》:「攝威擅勢,私門成黨,而公道不行。」,而蔡沈《集傳》也說「黨,不公也。」,可見,「黨」就是「結黨營私」,說得簡單一些,就是「黑社會」,所以字頭下面是個「黑」字。當然,「黨」字後來一定行不通了,「黑社會」怎麼行?那可是「兄弟般的階級友情」,於是乎,「黑社會」成了「兄弟」,字頭下面變成了「兄」字,衹是這樣的簡化規則不適用於偏旁簡化法則,其它「黑」字邊的字,並不能改成「兄」字邊。   所以我喜歡繁體字,中國字是象形文字,繁體字象的形比簡化字多,更容易理解字義,然而應當承認的是,繁體字的確比簡體難寫一點。特別有三個字,我覺得非常非常地難寫,第一個是「釁」,這個字是有二十六筆,就是「挑釁」的「釁」字。第二個字更難,是「鬱」,「鬱悶」的「鬱」,總共有二十九筆。   我覺得最難的一個,還是第三個,「竈」。這個字,雖然筆畫要比前兩個少一些,然而卻奇怪得多,甚至看到字,你都想像不出筆順該是如何的。這個字,其實很簡單,就是「灶」,「灶王爺」的「灶」,「灶臺」的「灶」。   上海人,其實很早就不用灶頭了,取而代之的是煤爐和煤氣爐。猜猜看,上海最早的煤氣是什麼時候通的?答案是1865年,也就是140年前,上海已經有管道煤氣了,當時的煤氣不但可以燒飯煮菜,甚至街頭的路燈,也是用煤氣點亮的。   傳統的灶一般是用磚土砌的,方方正正的一塊,正面有個大洞,可以放入鑊子,底下有個洞,用於將柴放入,後面還有煙道等。過去的灶燒柴,易燃但不耐燒,燒完之後,爐膛裡還是熱的,有的懶貓咪喜歡躲在爐膛邊取暖,這種貓就叫「煨灶貓」。   大家知道,貓是種很「皮」的動物,也是種很「作」的動物,都說貓咪象女人,女人嘛,本來就是活潑可愛的。君不見,女人衹要睜開眼睛,洗臉化妝,穿衣打扮,家長裡短,買汰燒洗,全是她們的市面,天下沒有了女人,這個世界一定單調不少,如果一個女人,一直躺在床上,衹有兩種可能,不是生孩子,就是病了。   病了的女人一點也不可愛,沒有活力,沒有生氣,再美麗的女人,在病中也不會好看,貓也是如此。如果一隻貓,什麼事都不幹,整天依在灶膛邊取暖,而且還被沒有燃盡的柴把毛燒得東一塊焦、西一塊禿,那隻貓肯定捉不了老鼠,別說活蹦亂跳,恐怕連跑路也成問題。這樣的貓,就是病貓,就是「煨灶貓」。   上海人經常用「煨灶貓」來形容身體不好的人,也用於身體沒有毛病,但看上去病懨懨,說話有氣無力的人。今年4月17日,《解放日報》上有篇文章,是很典型的「煨灶貓」用法,題目是《0比1負副班長瀋陽金德 申花為何成了「煨灶貓」》,申花隊球踢得不好,好似發不了威,正像貓咪捉不了老鼠,就是「煨灶貓」了。   說到貓,就來說說「難兄難弟」——狗。上海還有句經常說的話,叫做「狗皮倒灶」,意指做事「小家敗氣」,手筆太小,而且大多數情況是指人際關係間的「不上路」。比如甲幫了乙的忙,甲心想乙總會送樣東西謝謝他,然而乙送的東西遠遠少於甲的心理價位,那麼乙在甲的心目中,就是個「狗皮倒灶」的人了。還有種情況,某人請客,然而明明是有錢之人,請的客卻太多寒酸,讓客人菜也沒喫飽,酒也沒喝足,這種人,雖然請了客,卻還落個「狗皮倒灶」的罵聲,實在不合算,當然這種人,沒事也不會請客。   我不知道「狗皮倒灶」四字從何而來,不過我戲說過一回,我說阿膠要用驢皮做,才是真貨,而假的阿膠是用狗皮熬出來的,或許用狗皮做假,會做得連灶頭都報廢,所以就「狗皮倒灶」了,不過這衹是我的玩笑之言,當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