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彈

[慢說評彈]江北夫妻相罵

今天要講的,是評彈中的諧趣開篇,評彈中有成千上萬個開篇,但真正唱著玩,尋開心的,不過十幾個開篇;就算加上流傳至今的用蘇州話表演的上海滑稽中的唱段,總共也不會超過三十個,雖然少,但都極有趣。
今天要說的,是其中的一段——《江北夫妻相罵》。
江北,就像東北一樣,東北人也好東北話也好,是與北方小品難分難捨的,而江北,江北人江北話,在上海滑稽中佔有很大的一塊,在以前還有滬語節目的時候,象電視劇《孽債》和電影《股瘋》中,都有講蘇北話的角色。
上海人說的「蘇北」,是指江蘇省長江以北的地區,而江北,都包括了靠近江蘇的安徽部分,即所有江淮官話的使用地區。然而除了他們蘇北人或者江北人自己,上海人是完全分不清區別的,所以在上海「蘇北」與「江北」是同義通用的。
上海是個移民城市,但是各個族群的來源與原因不同,浙江人廣東人和徽州人,大多是來做生意的,即浙商、粵商和徽商,蘇南人移民上海的多為書香世家,而唯有蘇北人江北人,由於當時兵荒馬亂外加自然災難,他們是逃難來的,他們在當時成了上海最底層的移民,不但主要從事體力勞動,而且是從事最粗鄙的體力勞動——倒馬桶、粗做娘姨、拉黃包車、廚師等。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上海社會有著非常強烈的江北歧視,那等的浙裔徽州裔上海人與江北裔上海人是不通婚的,當時男女之間要通過「介紹朋友」來相往,很多男女青年告訴介紹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不要江北人」,這個要求甚至排在「不抽煙喝酒」「有婚房」之前,基本上到了「怎麼都不能娶、嫁江北人」的地步。
那到底有沒有通婚的?當然有,父母中有一方是江北人的子女,會被人叫做「半江」,因為音與當時流行的「半鋼」手錶相同,而成為一種隱喻;同樣,「全江(鋼)」指父母都是江北人的孩子。
我小時候的時候,上海的通用話是上海話(市區話),那時的江北移民已經到了第四第五代了,幾乎都會說上海話,但由於他們從小生長的環境是說蘇北話的,所以存在個別字音與上海話有明顯區別的現象,被人們戲稱為「個別字眼咬不準作」;而這些字眼也是江北裔人士在說上海話刻意留意的。
這些字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我」和「儂」的發音,特別是「儂」,江北話讀成「龍」,如果某個江北人在說上海話時不注意,把「儂」說成了「龍」,別人就說他「一勿當心落了條龍出來。」
那時的江北歧視普遍存在,在學校裡,老師會當眾羞辱江北藉的學生。當兩個孩子有著相同的缺點時,老師會認為非江北裔的孩子是「缺少家教」,也就是「沒教好」,而江北裔的孩子,則是「原罪」了。然而原罪並非逃避責罵的理由,甚至有可能招來更多的霸凌。是的,我一直認為中國學校中的霸凌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老師,哪怕是重點學校,哪怕是有名的模範教師。那時的學校,會排擠特定籍貫的學生,家長的職業會被老師取笑,長相、性別、穿著、姓名、習慣、家庭出身、口音,都會成為被老師帶頭取笑的東西。
上海的江北歧視應該是抗日戰爭後大量的難民湧入上海後開始的,在這個問題上,蘇州人不知何故,有點與上海人極其相似的立場,上海滑稽中大量取笑江北人的,而蘇州滑稽中同樣不少。
嚴雪亭先生是1936年進入上海的,這隻《江北夫妻相罵》估計創作於194x年代,那時嚴雪亭的個人風格已經相當明顯,穩而不躁,徐徐唱來,哪怕表現一個吵架的場景,也是穩穩當當,篤篤悠悠,能夠真正體現出彈詞的美來。
讓我們先來聽一聽嚴先生的唱,然後我再來詳細解釋唱詞。

唱詞,由梅璽閣主聽記:
(唱)區區深宵轉家回,一日辛苦忙非凡,從小戶人家來經過,但聽裡邊閙不堪。
恰原來一夫一婦生口角,江北初到上海灘。一個兒街頭縫窮來餬口,一個兒末拉黃包車拿伙倉開。
(旁白)一對江北夫妻,勒浪草棚棚裡相罵,男個是拉黃包車,女個是縫窮,哦,齊巧我經過聽見,搿個女個啊比男個兇,俚篤個罵人啊,罵殺骷鎯頭的。
(婦白)殺頭的啊,殺千刀啊,殺骷鎯頭的哎(拖長音),你頭頸硬翹翹象煞個人咧,殺頭的啊,你剛剛罵我啊?
(婦唱)罵一聲你殺千刀,豬頭三,不懂道理的臭癟三,你不是大富大貴有錢的人,出口就罵人你不應該
(旁白)罵得個男人跳起來
(夫白)你這個斷命女人不講理的賤骨頭。
(夫唱)你這個女人真大膽,罵我男人豬頭三
(夫白)啊?你不想想啊?你從前在江北東門外,小菜場門口賣雞蛋糕當口你忘記啦?沒有我把你娶回家來,哪有這樣稱心的?一個人天地良心啊,我雖是個拉黃包車的,我自家曉得不懂不說,女人嫁畀男人要規矩的啊,三從四德,古人說格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傳宗接代,你來的時候沒有養過小三子,沒有生過小四子,辣媽媽你對不起我。
(夫唱)從前沒得人娶你,我把你是馬馬虎虎娶回來,喫飯喫粥隨便你,還要打這個斷命的麻將牌,五百番,一千番,洋錢賭去七八塊。你全不想,我末拉來拉去辛苦的錢,觸霉頭還要撬照會。
(婦白)哼,殺千刀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要傳宗接代吶,你什麼人吶,你下等人吶,不是有錢的哎,殺骷鎯頭的啊,我要跟你離婚,現在新法咧啊,自由戀愛咧啊,新女性時代來咧啊,吾要二百五十塊養老費,一百塊畀小倌人,殺骷鎯頭的哎(拖長音)
(婦唱)你看上海灘上多福氣,與我們江北個地方比不來,摩登女郎多開心,天天跳舞喫大菜,五百塊的麻將不稀奇,鑽戒戴得指頭子都不能彎,皮大衣,熱水袋,十幾塊錢的高跟鞋,怪不得我這個江北個西施真命苦,觸霉頭嫁畀介你這個豬頭三,有飯沒得粥,有粥沒得飯,六七天你不把辣個伙倉開,還要象煞有介事,滾你媽的五香茶葉蛋。
(婦白)放你媽的屁!
(夫白)滾你媽的蛋!
(婦白)呸!
(夫白)呸!
(唱)他們一宵爭吵何曾歇,怪不倒麼有人羨慕上海灘,都是痴心妄想發洋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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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段唱,以說書人的身份,來敘述一段所見所聞,分別有說書人的旁白和唱段,亦人江北夫妻的對白與唱段,不論是「白」還是「唱」,都要能夠清晰分辨得出「啥人是啥人」,相當於一個人要說唱出六個人來,實屬不宜,但若去聽嚴雪亭的唱,又彷彿是輕輕拈來,著實見本事。
以下,逐點解釋:
區區——就是「我」,或者說是「我的謙稱」,如同「在下」,蘇州話中「區」有「小」的意思。嚴雪亭的師父徐雲志放過一個謔頭「區區徐志雲,大華去說書」,等說到《三笑》時,我會再提起的。
縫窮——一種臨時性職業,從業者多為中老年婦女。所謂「縫窮」既是「窮縫」也是「縫窮」,一來它是「窮人幫人縫」,二來它是「幫窮人縫」,即服務的提供者和受用者,都是窮人。「縫窮」指的是縫補衣衫,即打補丁,以及製作小的手工布藝,如鞋底、尿布等等。這個職業在解放前全國都有,《駱駝祥子》中就有相關描述。
黃包車——左右二輪的人力拉車,這個名字是老上海人全知道的,但卻是個以訛傳訛的名字。最早,這種人力車是日本進口的,所以叫「東洋車」,那個時候,還沒有公共的人力車市場,擁有車輛的,是家庭。人力車,較之轎子,至少節省了一個人至三個人;較之汽車,又便宜了很多,應該是大多數有錢人家的首選。
由於車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擁有物,所以是「包車」,包給某戶人家的,「包車」就是「私家車」的意思。後來,有了公共人力車,1913年,公共租界工部局要求公共人力車漆成黃色以示區別,由於以前這種車都是「包車」,現在又是「黃」的,所以成了「黃包車」,而硬要細究的話,其實是個「公共私家車」的病句。
伙倉——自家製作飯食,引喻為正常生活開銷。
勒浪——「在」的意思,說書人的旁白,用的是蘇白,即蘇州話。
齊巧——恰巧,蘇州話。
搿個——這個,蘇州話。
俚篤——他們,蘇州話。
骷鎯頭——頭顱,腦袋。
豬頭三——縮腳韻「豬頭三——牲」,即罵人「畜牲」的意思。
斷命——亦作「短命」,「斷命」是蘇州婦女的常見口頭禪之一。
辣媽媽——即「辣塊媽媽」,最有代表性的蘇北罵人話,還有「辣塊媽媽沒得命」,同義。
五百番,一千番——亦作「五百鏟、一千鏟」,麻將輸贏的計算方式。
撬照會——照會,即今之所言「牌照」,當時,人力車的車道、方向、行進、駐停、轉彎等,都有詳細的要求的,如果不遵守規章,被巡捕(警察)發現,會被處以「暫扣牌照」的處理,由於牌照是釘在車上的,所以要「撬」。
畀——給。
咧啊——擬聲,表示蘇北話句尾的長音。
喫大菜——即喫西餐。
江北個西施——字面意思是「江北的西施」,而同時「江北西施」亦專指不會打扮學打扮,結果反而出洋相的女人,或者打扮尚可,但沒有修養無法開口講話的女人。
滾你媽的五香茶葉蛋——即「滾蛋」的多次「連貫」修飾,就像「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噹……」的那樣。
開篇最後四句的相罵,即「(婦白)放你媽的屁!(夫白)滾你媽的蛋!(婦白)呸!(夫白)呸!」,演員要快速切換人物,讓人聽得極是過癮。

這個開篇,高博文也唱過,應該是很早前的錄像了,為他彈琵琶的田璟璟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她2014年時已經從戲校畢業進入吳中區評彈團了。高博文版本的也不錯,其中的蘇北話,是我小時候那種典型的非蘇北人學說的蘇北話,把重音喫在自己對蘇北話的理解上,也挺有趣的。高博文的唱詞與嚴雪亭大同小異,留給朋友們自己去發現了。

說到「夫妻相罵」,1922年出生的吳鶯音有「鼻音歌后」之稱,後世將吳鶯音與白虹、白光、龔秋霞、李香蘭、姚莉和周璇合稱「七大歌星」,她曾經用國語唱過由李雋青作詞姚敏作苗的國語《夫妻相罵》,同樣是一人分飾夫妻及二房東三角,也同樣是為了生活標準的牢騷相罵,頗為有趣,不妨來聽一聽。

夫妻相罵
作詞:李雋青
作曲:姚敏

妻:自從嫁了你呀幸福都送完,沒有好的穿呀,
好的吃,沒有股票呀,沒有田地房產,沒有金條,
也沒有金剛鑽,住的也不寬,用的也不全,
哪一件數我過得慣,這樣的家庭,簡直是殯儀館,
這樣的家庭,簡直是殯儀館。

夫:自從娶了你呀每天聽妳煩,你說投機商呀,
我不幹,你說囤積戶呀,我是更不願做貪官,
那裡來金剛鑽,良心妳不管,名譽你不關,
難道你要我做盜犯,這樣的女人,
簡直是原子彈,這樣的女人,
簡直是原子彈。

二房東:你們搬了來呀憐居都不安,
不是女的哭就是男的喊,人家吃飯呀,
你們就搗蛋,人家睡覺,你們就總動員,
罵也不相干,死也千肯搬,
哪一天沒有神經戰,這樣的家庭,
簡直是瘋人院,
這樣的家庭,簡直是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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