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很早喫到肉骨茶的人,甚至是最早「在本地」喫到肉骨茶的人,這裡的「本地」指的是上海,不是馬來西亞。我在叻沙一文中寫到過,我在上海編了個點菜程序,那家店是賣東南亞美食的,開張試營業時,我喫了碗叻沙,還喝了碗肉骨茶,那家店可能是改革開放後第一家在上海做東南亞菜的。
肉骨茶,一喝就愛上了,可能與我從小體質孱弱有關,我是喝中藥長大的,對於肉骨茶的味道,接受度超高,我甚至喜歡站在中藥店聞那個味道,同時看著他們從百眼櫥裡抓藥,又好聞又好玩。
當年,我在喝了那碗肉骨茶後回去復製過,那是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僅憑在店中喝到碗有整隻大蒜頭的小排湯,回到家中被我用茴香桂皮香葉丁香花椒出外加整隻大蒜倒騰出一碗黑黑的肉骨湯,且大家喝說好喝的時候,那種成就感是無法言表的,雖然那碗湯的顏色還是我用醬油兌出來的。
那碗湯,我做過很多次,一直自我感覺都不錯,直到我去了馬來西亞。
馬來西亞是個穆斯林國家,印尼也是,可我在馬來西亞和印尼都喫過豬肉,這要比去中國的西北還容易喫到。我去了吉隆坡的唐人街,有個破破的肉骨茶攤,買了一碗,我就知道我的那碗要是拿到馬來西亞來,會被人笑痛肚子的。
後來有段時間往來於馬來西亞與新加坡,才知道這玩意還真是藥房的幹活,各大中藥房都有包好的肉骨茶藥包賣,而肉湯的顏色,完全不是醬油,而是藥湯本來的顏色。
好喝,但你完全嚐不出來用了哪些中藥與香料,我相信哪怕李時珍活過來,也不可能從一碗湯喝出用了哪幾味藥來的。從資料上看,一份肉骨茶用到的中藥與香料有白芷、黃芪、川穹、當歸、玉竹、白古月、龍眼乾、大棗、枸杞、橙皮、甘草、丁香、孜然粒、茴香、桂皮、芫荽子、黨參、淮山藥、甘草、陳皮、小茴香、白胡椒粒、花椒粒、香葉;還有樣關鍵的是熟地,肉骨茶的深褐色就是熟地來的。
馬來西亞人新加坡人做肉骨茶,都是去藥房買個肉骨茶藥包來,反正那些中藥店不止賣中藥,香料也賣的。或者香料本身就是中藥?我們家的白胡椒一向是去中藥店買的,比小菜場現磨的香上不少。
大多數藥店,會將熟地分開放,那樣的話,喜歡喫淡色的人就可以不放熟地,做出淡褐色的肉骨茶來。後來,各大藥店把配方賣給食品商,以至於有了如今的很多商業化藥包,行銷世界各地。
在料包中,最著名的是「許氏企業」的A1包,還有「松發」的也很有名,如果你去到馬來西亞的巴生,市場上有各種各樣的無品牌肉骨茶包賣,很方便,都很好喫。
我是在亞洲超市買的臺灣小磨坊的料包,小磨坊的生意在洛杉磯很大,各種調料香料可以在超市中找到。這不是個廣告貼,閣主從來不寫廣告的,小磨坊的料包中藥味輕,對於大多數不習慣整天喝涼茶的人更適合。
然後就很簡單了,買一點肋排,切成一條條的,我是把肋排當中也剁開了,變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再發一點香菇,我用的是金錢菇,那種小小的,發好之後也就一美元硬幣的大小。
越來越簡單,先把肋排出一潽水,放在冷水裡煮,水開後再煮個十來分鐘,然後把肋排重新洗乾淨,把鍋也洗乾淨。
小磨坊的料包,是十足的懶人料包,連冰糖都有了,衹需要再加五個大蒜頭就可以了。把料包裝進紗布袋中,與排骨一起放進鍋中,然後開火燒煮,先大火燒沸,再用中火燉煮,半小時把香菇放入,再過三刻鐘,就可以喫啦!
喫湯,不對,喫茶,不對,喝茶,喝肉骨茶的時候,趁熱,放一點點鹽,燒好的肉骨茶中是沒有鹽的,有人喜歡喝沒有鹽的肉骨茶,要想喫鹹的,就自己放吧。
今天,就聊到這裡吧,下回做什麼呢?讓我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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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廚記 VII]醬牛肉
故事要從我的聖地亞哥行開始。 海洋世界的明星——殺人鯨,要停止演出了,原因是多個動物保護團體長期抗議,於是海洋世界決定以後取消殺人鯨的表演了,好像是從2017年元旦開始,我趁著聖誔假期,帶著家人去了一次。10年前,我們曾經造訪過海洋世界,當時玩了扔球的遊戲,三個球扔中二個大獎,把一對大青蛙玩偶帶囬了家,那時家女尚幼,給青蛙們取名「聖地」和「亞哥」。 玩了海洋世界,定了中途島航母的票,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玩,在聖地亞哥的老鎮上喫了墨西哥的早餐,然後驅車前往停放中途島號的碼頭,誰知開到大路就塞車,塞得水洩不通。原來當天是聖地亞哥一年一度的Holiday Bowl大遊行,是美國最大的汽球大遊行,而遊行地點就在中途島號所在的那段海灘之上。 遊行的隊伍沿著海邊由北到南,我在海灘的東面與遊行隊伍同向而行,速度可能還沒有他們快,衹是當中隔著一排建築壓根就看不到。想著沿路看到停車場就停車步行吧,無奈早都客滿為患了。 塞了一個多小時,總算逃出那片區域,改變行程去了Balboa Park,花了半小時才找到車位,逛了一圈已經一點多了,就在Balboa Park找了家類似酒吧的露天餐廳,先是在門口排隊,倒也還好,排了十來分鐘就被發了菜單進入花園。不成想,裡面還要排隊,要排隊點了餐才能入座,好吧,就排吧。老外都是AA制的,三個人一起就要等他們三個一個個點餐付賬,為什麼就不能一人先付了再分呢? 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及至排到我們,又是廿多分鐘了,點了餐,拿了桌牌,收銀員補了一句「大概要等四十五分鐘」。什麼?我排了半個多小時,還要再等三刻鐘才能喫到?那就得要快三點了,我的媽呀,美國的節奏可真是慢,你們就不能在花園口告知一聲嗎? 果斷決定不等了,於是再退單退錢,後面的老外們毫無怨言地等著,衹能向他們對不起了,不過就算你們馬上點到餐,也照樣不是立刻能喫上啊! 落荒而逃,一路上要麼沒看到餐廳,要麼沒有停車位,飢腸轆轆,那天的午飯最後是在中途島博物館門口的咖啡亭買的,一人一塊塗了菓醬的烤麵包。及至看完航母,又想趁天還沒黑趕快回家,結果路上又碰到「黃金週返城客流」,餓得半死。 喫一塹,就要長一智。在路上塞車的時候,大家就在討論若是下回出門,定要帶些乾糧在車上,否則塞起車來,高速路上可不像北京會有村民來賣方便麵,那可真是要餓死了。 我可不會放點餅乾在車上就算帶乾糧了,想想以前打仗時趕路麼也帶白煮蛋了。記得我們小時候,一年有二次學校組織的出遊,春秋各一,出遊的午飯是要小朋友自己帶的。那時沒有全家和任何的便利店,你沒法買個大口飯糰帶著,早餐攤倒是有,我們同學也的確有家長就買副大餅油條給帶著的。我算是比較出風頭的一個了,衹要我去春遊秋遊,祖母總是連亱給我攤好蛋皮,夾在切片麵包中。那時,切片麵包都是很「拉風」的事了,因為商店中沒有賣。商店中衹有枕頭麵包賣,「片」要自己切,然而切麵包可不是小洋刀大菜刀就能切好的,那種包裝既松且濕,用普通的刀一切就癟掉了,而不是方方正正的一片。 家中文革之後,去失太半,倒是留下了一把象牙柄的西式麵包刀,估計「小將們」不識貨,又或者更好的東西看多了,反正這把刀就給留了下來。這是把有著極細鋸齒的長刀,說是切,其實是極鋒利地把麵包鋸下來的。 家中平時藏著捨不得喫的白脫油,會讓我塗在麵包片上,再夾起蛋皮,另一塊麵包抹上菓醬,也夾在一起。放在現在,就是個極粗糙的三明治,可在當年,已經是全班最奢華的春秋遊午宴了,比大多數老師帶的都好。 後來,三明治中還有了罐裝火腿(ham);再後來,有了紅腸有了新鮮的方腿;再再後來,說好了六一前最後一個週六去西郊公園,大家帶著乾糧來到了學校,結果宋慶齡隔天晚上死了,不能再「歡快地出遊」了,可也沒帶書帶筆的上不成課了,結果改到靜安公園把乾糧喫了再回家。如今依然記得大家坐在靜安公園的草坪上緬懷這位「宋奶奶」,大家都哭得稀里嘩啦的,當然主要的原因是宋奶奶的一生感動了大家,其次才是因為臨時取消了動物園的行程。 我小時候就帶著全班最拉風的乾糧出遊了,難道現在帶女兒出遊還衹是帶包餅乾?那絕對不行。 我先是出Home Depot買了一個Rubbermaid的大冰盒,國內大多數人用它來釣魚,美國大多數人用來裝啤酒,我買來為了裝乾糧,要知道,哪怕是冬天,太陽直射的後備箱還是可以逹到相當高的溫度的。冰盒中可以放冷凍劑製成的盒裝冰塊,然後把食物放在當中,就是個不用電的冰箱了,可以保持幾天的低溫,相當有效。 有了冰箱,不就是想帶啥就可以帶啥了?要是酒店帶微波爐,晚上根本不用去館子喫飯,紅燒排骨過老酒都成。 醬牛肉,乃是居家旅行的必備佳物,特別在旅途,一邊開車一邊都可以喫。把醬牛肉事先切片放在盒中,放在擱手箱上,隨手就可以拿來咬嚼,其味又香,惹得一車的人搶著喫,直嘆下回應該多做一點。 好,我們來說怎麼做醬牛肉,也就是「閣主秘製醬牛肉」。 醬牛肉,用「牛轉子」做,也就是牛的小腿上腱子肉。「牛轉子」的標準寫法是「牛子」,「」是一個特殊的粵語字,指的是「牛腿等帶有筋的肉」,讀如「津」,上海人不識,就讀半邊,變成了「牛轉子」。 在上海,牛子是牛肉中最貴的,對哦,上海的牛排去哪裡了?在美國,牛肉要細分得多,牛腱多半已經切成小塊作為專供「stew」的牛肉來賣;我衹有在大華超市見到過整隻的牛,大的三四磅一個,小的一磅出頭點。 燒醬牛肉,我算是半個專家了,在上海的時候,我是五十斤一包的牛一起化凍一起燒的;當然,不是一鍋燒。選上一個大的或是二三個小的,視大家家中大鍋的尺寸而定,別怕燒得太多,你燒再多都會後悔燒少了的。一來,牛肉縮得相當厲害;二來,這玩意實在好喫,喫起來又方便,所以「銷路」太好,大家盡可多買些,一次做好後,放在冷凍室裡,可以保存很久。 牛子買來,將之切小,大概為二個拳頭的大小,基本上大的子一切為四,小的為二。找一口大鍋,放牛放入,放水浸沒,然後開大火燒煮,待水燒開後,關火待其冷卻後,用清水將牛和鍋子都洗浸。 這一步叫做飛水,上海話叫「汆脫一潽」,北方叫「焯水」,大多數的飛水是水開後就關火,在物料還燙的時候就取出洗淨,那一般是對小塊的食材,但是牛大且血水厲害,要將之浸在熱水中「醒」透,再煮的時候就不會有血水滲出來;要是與小物料同樣的方法處理,再煮的時候還是有大量的血水出來,燒結成血沬,很麻煩。 把洗淨的牛放回鍋中,重新放水浸沒,再放入桂皮一根、茴香三顆、香葉二片、丁香四枚,花椒九粒、乾紅辣椒六枚,就是這些香料,照我這個比例,保證你香氛調勻平和。若是想自行調整也可以,但是有幾點,丁香霸道切不可多,花椒不僅增香且影響口味,亦不可多;至於乾紅辣椒,六枚的量的衹在有意無意之間,小朋友亦可食之,若是喜辣的朋友,需要大量添加。 點火燒,待水燒開,還要放三樣東西,生抽、老抽和糖。這些東西要在一開始就放下,放到嚐著有隱約的鹹味和甜味,醬牛肉要燒到蓋過牛肉的水將近收乾,如果現在就有明顯的味道,待到收乾就苦鹹不能食了;還有老抽,也不用多,多了牛肉象塊黑炭,少了最多就算滷牛肉嘛,我是拿著瓶以小流速繞著水面兜上二圈,一個約摸的量,給大家作個參考。 加蓋,把火稍微關小一點,若是始終大火,最下面的牛肉會被炙焦,而且燒到水乾牛肉還沒酥,就不好玩了。用偏大的中火來煮,煮約二個小時,開蓋,此時用筷子應該已經可以扎通牛了,衹是要花點力氣才扎得過,謂之硬酥。…
[下廚記 IX]海鮮亂燉
我今天中午喫的東西,叫做「cioppino」,一道義大利菜。這個詞來自於利古里亞語(Ligurian)的「cioppin」,這是古代義大利那兒的一個叫做熱那亞(Genoa)共和國的語言,這個國家還曾經風光過一陣;那個地方現在叫做熱那亞市,屬於義大利的利古里亞大區。明白了沒有?這個詞來自於義大利利古里亞(大區)的熱那亞(市)的過去的熱那亞(共和國)所說的利古里亞(語)。就像你在中國找不到左公雞、炒雜碎,在日本找不到加州捲、費城捲,在墨西哥找不到burrito(一種大麵餅包的肉類、米飯和豆子混合物,圓柱形)、nachos(堆疊玉米片,淋以特製的起司辣椒醬,我寫過做法,見《下廚記》系列),你在義大利也找不到cioppino,這是道典型的「美式義餐」。關於這道菜,有個美麗的傳說,因為那是1800年代的事,所以基本上就是傳說了。這個傳說說的是在當時的舊金山北岸,那兒有個叫Meiggs的碼頭,是一個伸入海中490米到610米的L形碼頭,那兒就是現在聞名的漁人碼頭,衹是沒有了L形的伸入海中的停靠點了。當時,1800年代,那兒的漁民都是從熱那亞來的,所以他們說利古里亞語,或者說老式的義大利語,你應該明白了一點——cioppino是舊金山的熱那亞漁民「發明」的喫食。我們先說中國,潮州,也有很多的漁民,與舊金山的義大利漁民不同,潮州的都是本地漁民。這些漁民也有許多傳說,他們也「發明」了一種喫食,叫做「魚飯」。魚飯,並不是用魚和米做的飯,而衹是用魚做的,甚至它衹是一個統稱,有時花蟹、墨魚什麼的也能被放到「魚飯」這個大類裡。魚飯,就是煮熟的魚。最早的時候,漁民打到的魚太多,就在海上用海水煮熟,這樣方便將魚帶回岸上;最早的時候,漁民們買不起米,或者不捨得買米,甚至買不到米,反正漁民們沒有米做飯,反正漁民就把魚當飯喫,叫做「魚飯」。如今,「魚飯」已經成了潮汕地區的特色美食,特別是開在非潮汕地區的潮州飯店的凍花蟹,價格很是不菲,然而魚飯背後的故事,其實是在沒有冰箱甚至買不起米的年代的一種無奈,是的,就是無奈。Cioppino背後的故事,更無奈。如果說魚飯背後的故事,是潮州漁民打到魚之後的故事;那麼cioppino後面的故事,則是舊金山的義大利漁民沒有打到魚之後的故事。傳說來了,傳說中那些熱那亞漁民,就是舊金山的義大利漁民出海打魚,當時還都是個人作業,一人一條漁船的那種,結果一天回來,有人打到魚,有人沒打到魚,沒有打到魚的人就會拿著一個盆,挨家沿戶地去討一些別人的漁獲。當時的習俗是,誰沒打著魚就問打到魚的討一些,大家就這樣互幫互助,就算沒打到魚,也不至於餓肚子。我們知道,海洋生物是一群一群的,一艘船出海,很有可能就收穫一種東西,然而討來的漁獲,自然就什麼都有了,青口、蛤蜊、各種有鱗無鱗的魚、章魚墨魚魷魚(反正本來也分不清楚)、蟹,反正別人給什麼喫什麼唄。把這些東西洗淨後 ,將它們與番茄和香料煮在一起,就是「cioppino」了,簡單說,就是個在美國的義大利漁民用討來的海鮮做出來的「亂燉」,對的,就是「亂燉」,所以它還有一個名稱,就是「漁夫亂燉(fisherman’s stew)」。如今,這道亂燉成了舊金山漁人碼頭的特色菜,你不用去漁夫碼頭,在整個加利福尼亞,都可以喫到這道菜,它們通常由魚塊、蛤蜊、蝦、鮮貝、墨魚、青口(淡菜)組成,高級版的會有珍寶蟹和龍蝦,通常這道菜中的海鮮,都是帶殼的,蟹和龍蝦會被斬成大塊,但依然是帶殼的,所以喫的時候飯店會提供圍裙和蟹鉗,以及擦手的毛巾。也有事先去掉殼的海鮮亂燉,則被稱作「lazy man’s cioppino」,要我譯的話,我會譯成「懶漢(海鮮)亂燉」。這道亂燉,有入門版的義大利麵,很多店中叫做「cioppino」的東西,其實是加了海鮮的番茄義大利麵。我知道cioppino怎麼做,你要有些海鮮,魚肉最好是白肉的,不帶皮的那種,切成塊;蝦要去殼去沙線;蟹的話,留著大蓋,把蟹切成六到八塊,蟹蓋要洗淨燙熟,留著擺盤;龍蝦的話,可以連殼切,也可以取出肉再切,蝦殼要洗淨燙熟,留著擺盤。這段很無聊,可以跳過不看,事實上有很多人看《下廚記》看到怎麼做菜就會跳過。調料也很簡單,新鮮茴香、黃洋蔥、大蒜頭、茴香(八角)、紅辣椒碎、番茄丁,以及一些新鮮的荷蘭芹用來裝盤。新鮮的荷蘭芹幾乎可以裝飾任何的西餐,你可以整朵放在菜的當中,也可以磨碎碾碎切碎了撒在菜上。你甚至可以放上一整圈的荷蘭芹,當中放上菜,中國三線城市的西餐經常這麼做,當中放上沙律牛排啥的。沙律牛排就是牛肉切厚片裹粉油炸後擠上色拉醬,用學校門口的漢堡攤的那種尖嘴半透明塑料瓶放色拉醬,然後擠在一堆炸得金黃的牛肉片上,這套菜很難做,最關鍵是嫩肉粉的量極難掌控。不說中國的西餐了,繼續說舊金山的海鮮亂燉,這個亂燉的關鍵要有海鮮高湯,在北美,你可以買現成的海鮮高湯(seafood broth)或蛤蜊汁(clam juice),加上白葡萄酒和茴香利口酒就是了。至於海鮮高湯,其實也就是蝦頭蝦殼湯,外加洋蔥番茄之類的調味。我說「我知道」那表示我沒有做過,我要是有活蟹活龍蝦,我有什麼必要做這個亂燉?有魚,可以清蒸可以紅燒可以油炸,怎麼也比亂燉強吧?有蝦,可以蝦仁可以油爆可以椒鹽,怎麼也比亂燉強吧?有鮮貝,可以蒜蓉可以豆豉;有青口,可以黃油可以酸辣;不管怎麼做,照這些海鮮的最小的售賣量,我都可以做出一整桌菜來了,怎麼不也比亂燉強啊?在1800年代,這道菜是漁民們從鄰居那來的討來的食材做的,所以適合亂燉;在2020年代,這道菜適合在海鮮大排檔做,每種食材衹要一點點就夠了。我有時會喫cioppino,要麼在飯店喫,要麼買現成做好的,COSTCO有時會有一種加拿大生產的半成品,打開包裝是一包紅湯一包白湯,為什麼聽上去象鴛鴦鍋似的?紅湯的那包是蛤蜊和青口,白湯的則是墨魚圈、魚塊和鳳尾蝦。半成品是要自己加工的,每次我都會親自拆開紅湯包,將之倒在一個十二英吋的半深不鏽鋼平底鍋中,然後再親自拆開白湯包,同樣倒入鍋中,然後我會親自蓋上鍋蓋,用大火燒煮。很快的,不過三五分鐘,湯水就沸騰起來,因為本來也沒多少湯汁,我猜不講究的人,這時就算完成了。然而我可是個特別考究的人,我會用一雙筷子,親自把摒在一起的魚肉、蝦、墨魚分開,把沒有浸入湯汁的海鮮放進湯裡,把已經燒熱的從底下挾出來放在上面。我一般是直接用鍋上桌的,擦洗乾淨的不鏽鋼鍋有一種特殊的美,特別是一隻好久沒有擦亮過的不鏽鋼鍋特地被擦得鋥亮之後,那就成為了一個挺有感覺的容器。新的不行,髒的不行,一定要髒過之後又被擦亮的。有時,我會放點香茅草或擠點檸檬汁,以增加風味,香茅草是自家種的,因為我喜歡喫冬陰功,所以常備著新鮮的香茅草,保持新鮮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它種在地裡,讓它跑在後院,讓它游在水裡,我說的水可不是放了孔雀石綠打著氧氣的魚缸,我說的是有著荷花蓮花的那種。通常,我把亂燉端上桌後,就開始煮義麵,最普通的長條義麵。義麵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每一包義麵的包裝上都寫著燒煮時間,然而我至今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一種義麵是符合烹調建議的,不管包裝上說十二分鐘,還是十五分鐘,或者十八分鐘,大概率都得燒個廿五分鐘。你要知道,這是個非常無厘頭的事,既然標識時間永遠都不夠,為什麼要標註呢?義麵中衹有天使細麵除外。反正,我們就是一邊喫亂燉,一邊煮義麵,義大利直麵,這樣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喫著大盤雞時,後面正煮著一鍋皮帶麵。煮義麵時要放鹽,能讓義麵更緊實有嚼勁,煮好的義麵不用過水,更能沾裹醬汁。醬汁就是cioppino的湯了,喫完海鮮剩下湯,把義麵放進去煮,反正本來湯就在鍋中。前面說起過,這種亂燉的湯汁挺少的,但是當你把義麵放下後,你會發現湯又太多了,於是得煮一會兒,既可以讓麵吸足風味,也可以收乾湯汁,一舉兩得的事。袋裝的當然不會比新鮮現做的好喫,但我又不可能真的去做這道東西,我有時會做簡化版的,衹用兩到三種海鮮,放在一起煮熟,用瓶裝的紅醬或者白醬調味,煮點義大利寛麵粗麵,放在一起喫,算是個快手可以搞定的東西,或許,我衹能把它叫做「海鮮亂燉」,卻不能稱之為「cioppino」。有趣的是,「cioppino」這個詞還能當作動詞用,FoodieCrush的主人Heidi說起她在勤工儉學做女侍者時的故事,曾經有一次把一托盤滾燙的海鮮亂燉倒在客人的腿上,她說的是「My customer had been totally cioppinoed.」,或許可以譯成「我的客人著實被『亂燉』了」。
[下廚記 VIII]海派白斬雞
前段時間寫了篇文章,是關於上海菜為什麼「做不過」雲南菜的,結果又引起了爭議,我一向否認我是個「美食作家」,因為我也寫別的,但不妨認為我是個「爭議作家」,因為不管我寫什麼,美食也好,文化也好,語言、戲劇評論,都會引起爭議。 我常說「如果一個人看不慣你,那是別人的問題;要是一群人看不慣你,那你就要反思一下了。」昨天,有人在周彤的美食群勸他不要得罪人,我接口到我可能是在美食圈中得罪人最多的了,一位朋友問我「你開始反思了?」 我的回答是:我的確反思了,而且我一直在反思,反思的結果是我並不後悔得罪了那些人。 是的,有一群人看不慣我,我也反思了,但我有更多的人喜歡我,看書的銷量和重印再版次數就可以了。因此,我至少還將我行我素一段時間。 說回上海菜,前面說到的那篇文章出去後,被人教訓了一頓,那人告訴我「本幫菜」早己沒落,根本不能代表「上海菜」,那些到了上海之後,在上海改良並發展的菜式,在上海落葉生根成為上海特色的菜餚,應該叫做「海派菜」,那些才是「海派菜」。 關於第一點,我是很同意「海派菜」的定義的,但凡現在衹有在上海有卻找不到出處的,或者找得到源頭卻已經和「原版」大相逕庭的,都可以稱為「海派」。別的不說,就是《下廚記》系列中,出現了多少「海派」啊?海派炸豬排、海派酸辣湯、海派鹽烤蟹,多了,是的,對我來說,是上海常見外地少有而本幫菜不見的,都可以加上「海派」二字,海派是沒有規則可循的,是衹講好喫不論傳承的,至於能不能代表「上海菜」我不知道,但的確能體現出上海持續發展的風範來,我以後多用用這個詞。 海派白斬雞?那本幫菜中就沒有了?有!本幫菜的雞,有人說要切得方方正正,所謂「割不正不食」,但我總是存疑,一個以會洋涇濱商業英語為榮的萬國碼頭,真的會奉孔學儒家為圭臬嗎?我想不會,我在別的文章中寫過,當時物質不像現在這麼豐富,邊角料是後廚的福利。 海派白斬雞的代表,是小紹興,你看,紹興人在上海做的在原地找不到的,就是海派,正看「嵊泗派杭州小籠包」一樣,你在杭州找不到。 小紹興的白斬雞,曾經被認為是上海最好喫的白斬雞,一到逢年過節是要排隊的;小紹興的雞是明檔現切的,客人就看著廚師切雞,於是也就沒有「福利」了,是整雞切塊裝盤的。其實,經驗豐富的廚師,就算當著客人面,也是能夠「平地摳餅,對面拿賊」的,各行各業都有秘密的絕活,廚師就有這本事;注意,我可沒說小紹興的師傅會短斤缺兩哦,在此聲明,不負任何刑事、民事責任。 小紹興的雞用的是浦東三黃雞,你說要是一個日本廚師專門在上海用法國食材做給美國人喫,那能不能算海派呢?或許也能算!但白斬雞,就是紹興人(最早)用上海食材做給上海人喫的,所以能叫「海派」。 浦東三黃雞,要嘴黃、皮黃、腳黃,也有說「毛黃」的,那是個誤解,過去我們買雞,都是活的,要把毛翻起來看毛下的皮是不是黃的。浦東三黃雞,有種自小被閹割的公雞,可以長得很大的卻依然很嫩,個中極品有長到九斤的,俗稱「浦東九斤黃」。閹雞在上海話中叫做「驐雞」,這個是正字,有的地方也用其異體字「鐓」,都發「蹲」的音。 浦東三黃雞很好喫,又香又嫩,香是雞特有的香味,嫩是入口無渣;然而浦東三黃雞的確不能算全中國最好喫的喫,我去過廣東喫了清遠雞後,才知道真的「雞外有雞」。再後來,光到廣東就喫過不下七八種雞,真是「一雞更有一雞妙」啊! 說回海派白斬雞,用浦東驐雞做,不在上海的話,可以選用大隻且嫩的雞,驐雞當然最好,我在洛杉磯買到一種三黃雞,冰鮮的,十塊九毛九,很好;洛杉磯也有活雞檔,衹是他們不能活的賣給你,必須替你弄好了才能帶回家,那兒有活的三黃雞賣,原料不是問題。 海派白斬雞,是用煮的,網上有說蒸的,大多數人家沒那麼大的鍋吧?蒸的話,溫度太高,皮容易破,雖然不會「外焦裡嫩」,但的確容易裡面溫差太大而造成口感不佳。 把雞買來,洗淨,特別是「夾肝」要摘去,頭不要了,如果沒人喫雞屁股的話,也剪了吧。找一口大鍋,放入整雞,放水蓋過,稍微沒有蓋過低一點也行,放入一塊拍碎的薑,一把打成結的蔥,然後加一點黃酒,用冷水開大火加蓋燒。 有二大流派,一種是水開後繼續燒煮五六分鐘至十來分鐘不等,燒完後立刻出鍋的;還有一種是水開後煮二三分鐘關火,再燜上廿卅分鐘的。 各有千秋!為了保持皮脆,出鍋之後,要把雞浸到冰水中浸泡,溫差越大越脆,燒煮的時間越短越脆,所以前者可以使雞皮更脆;然而這個方法,如果不是很有經驗的話,靠近骨頭的肉有時會有一點點生,而後者,基本可以避免。 一般認為,最好喫的白斬雞,是骨肉分離而切開的骨頭還是紅色的,這時的雞是剛斷生卻又最嫩的。這是傳統認識,但是萬一在禽流感疫情期內,千萬不要這麼做,性命要緊,就算不死為了個雞生場大病也不值,是不是? 雞要在冰水中泡透,切起來才不會散,趁這個機會,做個蘸汁出來,海派白斬雞是靈魂是蘸汁,沒有這個蘸汁,就不能稱之為海派白斬雞。 海派白斬雞的蘸汁,要蒸過,也就是說是熟醬油,但可以去看所有的菜譜,大多數也都會說要蒸過,但沒有一個是像我這樣配的,我可以保證你很好喫,可以保證你配出來之後會發現「哦,原來就是差了這麼一點點啊?!」 取一個碗,放一點熱水,然後是糖,再是生抽,放在鍋中大火蒸十五分鐘。生醬油有「火氣」,蒸熟是為了去掉這個火氣。大多數菜譜說要放雞精,這年頭的醬油中大多數都有增鮮劑,別再放雞精了。 切一小塊薑,切到極細的茸為止,但不建議用工具擦茸,那樣薑汁會有損失。切幾根蔥,主要是蔥白,也切到象薑這麼細,把蔥末和薑末拌在一起,一比一的樣子。 有的朋友喜歡放香菜,我不喜歡,也沒啥正宗不正宗的,香菜是在改革開放後才出現在上海菜場的東西,其味霸道,所以不合我意,這也是我現在燒紅燒肉不放冰糖的原因。 還有樣東西,速溶咖啡,沒想到吧?一點點,小半調羹的樣子,要聞得出香味,喫不出苦味,或許間有隱隱約約一絲絲的苦味即可。最後,淋上麻油,麻油一定不能多,很多朋友以為麻油越多越香,其實麻油一多,蘸汁就粘不上雞塊了,一滴滴地放,讓麻油的平面擴展開來,佔據蘸汁表面的五分之四左右的樣子。 把雞從冰水中拿出來,瀝乾或擦乾,然後刷上一層素油,隨便玉米油、茶樹油、精製油都可以,不要有香味的油,不要麻油,那樣會蓋住雞本來的香味,不要。 把雞肚子朝下頭朝前放在砧板上,直著將雞一剖為二,刀要夠快,要是不夠快的話也要果斷地一刀剁下,即使剁不斷,不要把刀拿起來再剁第二下,而是要右手捏緊刀柄,用左手掌根敲擊刀根,就是靠近刀柄的部位,直到把雞剁開。不熟練的朋友甚至每一刀都可以這麼切,怕自己對不準剁歪的話,就先把刀放在位置上,然後再用左手敲;左手的著力點,需要是掌緣肉最厚的地方,位置不對的話,特別要是靠近骨頭的話,會弄破手的,各位朋友,千萬小心。 把雞對剖下,割下翅膀和雞腿,然後把半爿雞拍拍扁,依然直放,再一剖為二,然後把二條雞橫放,剁成等寛的塊,一塊塊地剁,剁好後把刀平地塞入雞塊之下,把整盤移到盆中,另一條也是這麼操作,另一爿同樣如此操作。 等雞碼好,把雞翅和雞腿同樣剁塊碼在盆中,切雞腿前也要用力把雞腿拍扁,那樣和刀鋒的接觸面積最大,最容易切。 然後呢,就喫吧,店家的話,會在頂上放一根香菜,為了「好看好看」,在家如果沒有香菜,也不必強求。 最後,再說一句,在上海在北京,那些上海菜「做不過」的雲南菜,都不是雲南人經營的,那是資本的運作,為什麼資本沒有選中上海話來運作,那才是真正值得反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