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江南真是春光無限。上海的鄉下,梅花、梨花、桃花,乃至油菜花,應有盡有,我不得不用一句小朋友經常使用的成語「爭相鬥豔」來形容了。
車在沈磚公路上的時候,眼尖的女兒看到路旁兩株盛開的紫玉蘭煞是美麗,於是停車觀賞。路邊不單有紫玉蘭,還有桃花,不單有花,還有一家小店,小店門口正用小型鼓風機生爐子呢。
爐子上駕著鐵鍋,洗得乾乾淨淨的,邊上放著一盆板油,正準備熬豬油呢!看著歡笑的女兒,突然想到,這個小傢伙連豬油渣都沒有吃到過呢,不知到底是種幸福,還是不幸。
豬油渣是幼時常見的東西,乃是熬豬油時的副產品而已。
在小女會做菜之後,我頗為得意,逢人便說。又有一次,拿自己小時候炒蛋來和女兒對比,覺得女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因為那次我炒蛋,炒砸了。
我現在教女兒炒蛋,很簡單,打好了蛋,在鍋裡放油,把蛋倒在油裡,點火翻炒,等蛋結成塊,就炒好了。然而,卅年前,我的祖母卻不是這麼教我的。
她教我要先在鍋裡放油,點火加熱,待油熱冒煙,再倒入蛋液翻炒……八九歲的我,仗著一道成名絕技——「清炒蛋」,便行走江湖了,第一站:外婆家。
那回弄砸了,於是在第一站之後,只能打道回府,否則或許我現在就是一個俠客了。那回的蛋很難吃,有股奇腥的味道,雖然大人們很鼓勵,但我心知肚明,那個蛋太難吃了。
三十年來,我都沒想明白,待我看到那隻熬豬油的爐子,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那隻鐵鍋很大,剛洗淨的鍋裡還有水,雖然鼓風機吹著,可是鍋裡殘留的水一點沒有快被燒乾的意思。
明白了,明白了,當時外婆家用的是煤爐,上面架著厚厚的生鐵爐,比起家中的煤氣灶、熟鐵薄底鍋來說,要等更長的時間才能等油變熱,才能倒入蛋液正式開炒,像我那種做法,是會出問題的。
問題出在哪兒呢?那時的油不對。我小時候,沒有精製油、色拉油、調和油,只有豆油和菜油,豆油是大豆生榨出來的,所以也叫「生榨豆油」,菜油則是從油菜花的籽中榨出,也是生的,這兩種油都必須燒熟後才能去掉特殊的怪味,上海人叫做「油腥氣」或是「生油氣」。
由於種種原因,那時全國的大豆和菜籽,榨不出足夠的油給全國人民吃,所以要「憑票供應」,造成的直接結果就是我整個童年就以為落蘇(茄子)是生澀難吃的東西,孰料放足了油的茄子煲竟是那麼的軟糯生香,那當然是後話了,有機會再說。
除了豆油、菜油之外,那時家家戶戶都有豬油,以備素油告罄以及特殊烹調之需。何謂特殊烹調?酒香草頭即其一也。
草頭,是一種江南才有的蔬菜,或者說,連蔬菜都不是,根本就是一種草,什麼樣的草?三葉草。
三葉草有三爿葉子,小小的綠色葉子,每一爿雞心狀的,雞心下半部分的角正好一百二十度,三片葉子拼起來,正好是個圓形。造物之奇,不過如此。
還有更奇的呢!每十萬張三葉草中有一張是四爿的,就被叫做幸運草,據說采到的人,會有好運相伴。
三葉草有許多種,有的中間有一個白色的圈,有的則縱向有一條白色的線,這些都是野草,不能吃。
真正能吃的三葉草,葉子很薄,通體碧綠,上海人稱之為草頭,而蘇州人則名之為金花菜,鹽金花菜則是蘇州一絕。過去,四月十四軋神仙時,必有老太太提竹籃在山塘售賣,如今軋神仙已經恢復,鹽金花菜偶可得尋。
草頭一年四季都有,但唯以三四月間的最嫩最香。
買草頭要買新鮮葉大的,顏色越淡越新鮮,用手掐一下葉面下的細莖,不是用兩手指的指甲去掐,而是把莖放在食指的指肚上,用拇指的指甲去掐,如果一掐即斷,方才夠嫩夠新鮮。
草頭買來之後,要「摘」,上海話唸作「滴」,就是要將莖齊葉掐斷。這是很費時的活,一斤草頭「滴」下來,不過剩三四兩,費時費力費心,所以別小看這麼一道炒蔬菜,乃是地地道道的功夫菜。
一斤草頭,細細地摘,得花上一個上午,一炒,不過淺淺的一盆,以至於在有的飯店裡可以賣到上百元一盆,依然供不應求。
摘好之後,洗淨瀝乾。注意是瀝乾,並非吹乾,若是吹乾,則葉老矣。還有,在草頭下鍋前,還要用水沖淋一下,要帶著水炒,才能炒得「碧綠生青」。
還有豬油,豬油可用肉膘來熬。板油是豬腹的脂肪,肉膘則是皮下脂肪,四四方方,很是正氣(非整齊也)。
肉膘切成小塊,如麻將大小,燒鍋待熬。
燒鍋的時候,放入些許清水,大概是肉膘的三分之二左右。待水燒開後,肉膘開始出油,慢慢地,油與水一起翻騰,大家不用害怕,油膘會慢慢變小,翻騰的動靜亦是漸漸趨緩。
熬豬油要和水一起熬,否則油溫太高,豬油容易分解不說,大火還會炙黃板油,熬出來的豬油則是黃的而不是白的了。
待得鍋內油亮一片,肉膘已經縮得豆腐乾丁大小、色呈金黃之時,豬油已經熬好,撩起油渣來瀝乾,剩下的豬油即可裝瓶久貯。
千萬別把油渣一扔了之,那可是我們小時候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啊。將熱的豬油渣蘸綿白糖而食,入口即化,香甜脆糯,脆的是殼,糯的是心,乃是孩子眼中的「人間至品」。用肉膘熬豬油才有豬油渣,用板油則沒有,只是肉膘貴而板油賤,而且肉膘出油遠比板油少,精明的上海人多用板油熬製。板油亦有油渣,但不可食。
豬油的熔點高,所以在常溫下呈固態,炒菜的時候,用勺子從瓶裡挖出即可。炒草頭,要用很多的油。
我祖母常說,「草頭是油抹布」,就是指草頭很會吸油的意思。
起油鍋,待鍋燒熱,放入草頭,記住,生的草頭很是蓬鬆,不適宜用鑊鏟翻炒。炒草頭,要用筷子,一筷子夾起一團來,撳在鑊子中央,再從邊上夾一團……還要用筷子攪散擠得太緊的團,夾幾下,攪幾下,才能讓草頭充分均勻地受熱。
在翻炒的過程中,手腳要快,因為火大,草頭又薄,手勢一慢,則葉片易干易焦。
順手撒入鹽粒少許,待炒至草頭縮起,一大蓬變成一小盆,即可盛起,是謂生煸草頭。
若是事先準備白酒一調羹,勻以兩三倍的水,在起鍋前淋入鍋內,拌勻後再快速盛起,就是酒香草頭了。及至上桌,豬油香伴著白酒的醇香,雖是蔬菜,實在「葷得可以」。
若是家中沒有豬油,抑或喜素的朋友,當然也可用素油炒食,只是此菜用素油則不夠「厚實」,可取醬油借過。用醬油,亦有兩種。偷懶的,即在起鍋前不放鹽而放醬油,同煮幾十秒使之入味;還有一種則是淡草頭起鍋裝盆,在盆中挖一深洞,草頭便像火山口一般,另用碗盛裝醬油少許,再燒熱油,淋在醬油碗裡,最後將之澆在「火山口」裡,上桌之後再拌勻而食。
小小的一道草頭,可聊的倒也不少。上海名菜「草頭圈子」,即是用生煸草頭墊底,上鋪濃油赤
醬的大腸頭,則更葷了。
你家小豆,以後不知哪個有福氣的人家娶到呢!草頭原來是葉肥大的好呀?我一直以為細小的嫩。難怪做不好。
這個實在饞到偶了!其實偶們這邊地上隨處有草頭,可實在拉不下臉來挖,而且城市裡也會打很多殺蟲劑
草頭的大名是苜蓿,偶老公說他們都是拿來餵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