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人,81歲。說廣東話、上海話、英語和普通話,下身著瘦型牛仔西褲,上身穿粉紅色襯衫,沒有領帶,外套深藏青色西裝。胸口有一掛繩,上拴手機一部,放入西裝暗袋……
這樣的人,在上海,被稱作「老克勒」(具體可參見拙著《上海閒話》一書)。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店裡的熟菜間外,看著裡面切配的廣東廚師要個鵝頭吃,還特別關照「要帶頭頸的」。
店裡的小妹對他很是客氣,一面稱呼他「李先生」,一面催促著廚師把鵝頭剁開。
鵝頭端到了老先生的面前,小妹問他要不要手套,老先生說要手套,還要筷子,還在一盆梅醬蘸著吃。另一個小妹大叫「不合算」,三塊錢的鵝頭還要手套、筷子和梅醬,最終老先生答應不要筷子了。
老先生坐下吃鵝頭,戴著手套捏著鵝頭,很是好玩。老闆娘過來坐在他的對面,兩人吹牛,有上海話也有廣東話,依稀聽他們說起「黃橋燒餅」,只聽老闆娘說「上次我去買,鹹的已經全給你買走了。」老先生剛要說話,一滴油順著下巴滴在胸口,想擦,又捨不得放下手中的鵝頭;於是只能舉著雙手,挺起胸膛,高高地抬起頭翹起下巴。老闆見狀,立馬吩呼小妹過來幫忙,小妹拿著餐巾紙幫他擦乾胸口的油漬,老先生繼續品嚐他的美味。
這一幕發生在上海賓館對面的一家小餐廳,一家開了有多年且我也耳聞多年卻從未得嘗的餐廳;那天正好機緣湊巧,路過那裡隨便點了個燒味雙拼,要了些酒獨酌,便看到了上面的這一幕。
這家店是正宗的「港式」餐廳,老闆娘四十出頭,也會說廣東話、也會說上海話,而廚師則只會講廣東話了。我點的是叉燒和燒鴨,看看小小的一盆,東西其實還不少,到底全是肉啊,另外加了一盆白灼生菜,一下子可吃不了那麼多,反正已經是下午二點多鐘,外面下著雨,店中倒也冷清,我正樂得享受,慢慢品嚐。
值得一提的是,這家店名為叉燒皇,實在名不虛傳,叉燒有精有肥,瘦肉不柴、肥肉不膩,軟硬適中,入味而不咸,能夠在上海吃到如此的叉燒,實在不可多得。另外我後來外賣的燒肉,也遠遠超過上海那些大型港式餐廳,關鍵是有肉味。
老先生看得出是個很風趣的人,店中的小妹和老媽子都喜歡和他打趣,他也絲毫沒有架子。這讓我想起我那「杏元四塊牆壁有伊一塊」的伯父邵祖丞來,伯父晚年不開伙倉,每日在飯店吃飯,有些飯店常去,也和服務員親如家人,伯父曾被譽作「上海灘最後的小開」,功架腔調都和這位老先生不相上下。
我呢,因為耳朵中「豁」進了「黃橋燒餅」幾字,極是心癢,又不好意思上去搭訕,只等吃完了臨出門去問老闆娘。這時,外面走進兩個矮個青年男子來,尚未開口,一看便是港商。好歹我也懂點白話,聽他們的話也能明白一些,無非是些寒暄,但又離不開一個「吃」字。
真正心癢啊!想著他們說的,不經意間用廣東白話又叫了一瓶酒。那個港商聽見遞了支煙過來,於是,我順理成章地坐到了那個老先生的身邊。
原來那位老先生是這家店的主人,據他說,在上海還有其它的五家,其中包括「海上阿叔」和「采蝶軒」(音同,可能有誤)……
老先生的身份是香港人,那不用分說,就是解放前逃過去的那批上海人,上海人學廣東話容易,廣東人學上海話可不方便。據老先生說,他搞了一生的餐飲,管理了一生的飯店。
於上海菜,老先生說「上海灘上有只菜,叫熏魚,現在嘸沒一家店會得做正宗的。請問,儂啥辰光吃到過smoke的熏魚啊?」
於蘇州菜,老先生說「蘇州菜太甜,現在的蘇州菜是改良的。儂想,老早紅燒肉是用冰糖的,哪能會得勿甜啊?」
於菜譜,老先生說「阿拉姆媽在舊金山寫過一本菜譜,幾十年前用英文寫呃,到現在還嘞賣。」
時間不早,問老先生討了聯繫方式後,等下回再請教了。
噢,對了,老先生叫李忠權,店叫「叉燒皇合記茶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