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回憶]中學往事之三

七一中學是每天上午七點三刻開課,每天課前,會有幾個學生站在校門口,列表歡迎同學和老師,這些學生是輪流的,一個個班一個個小隊輪。老金頭每天都會出現在校門口,他在那兒盯著學生們,哪位同學沒戴校徽,哪位女同學沒扎頭髮,都會被他糾出來,記到他的工作手冊上。 七一中學的規矩很嚴格,一學期中遲到三次,就要受到處分,記小過一次,老金頭也負責每天在校門口守著紀錄遲到的學生。不過這個規矩有個很大的漏洞,遲到是由老金頭記的,他可絕對不循私;可是曠課是由當班老師統計的,大多數老師並不管出勤,或者是眼開眼閉的。所以,如果眼看著要遲到了,那就乾脆第一節就不去上了,等第一節課下課後偷偷溜進學校就是了,那時老金頭已經不在校門口了。 早操,是在第一節課後進行的,那時全校排隊進操場,老金頭會站在主席臺上「閱兵」,所以不能兼顧校門,那時,就可以輕鬆地「乘亂」混進學校了。 沒人不恨老金頭的! 一來,恨他那本變天賬閻王簿;二來,所有的處分和懲罰,都是教導處發出的,他是教導主任,不恨他恨誰? 還有一點,老金頭是教政治的,他平時在校會的訓話,和他的政治課,幾乎是一樣的。我的中學時代,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政治最開明的時代,各種新思潮風起雲湧,我們這些年輕人更是接受了各種「西風東漸」的教育。老金頭教的政治,還沒有脫離時代的烙印,你想呀,誰會買他的賬啊?我在想,可能那個時候,全校上下所有師生,衹剩老金頭一個還相信著他嘴裡說的東西,或許,他自己都不信,亦未可知。 一個極右的校長,一個極左的教導主任,這個學校想不有趣都難。 有一件有趣的事,我的英文是生物老師教的。那時已經是高三了,同學間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整個社會也都在燥動著。淮海路上的美國領事館門口天天排著長隊,附近的居民帶著躺椅隔天晚上就去排隊,到了早上,把佔的位子賣給真正來簽證的人。那時賺錢太好賺了,有人就是手中拿個飯糰,每一粒飯都能賣錢,賣給那些需要把照片粘到申請表上的人。 我說過,上海是個相當「崇洋媚外」的地方,那段時間,頗有種山雨慾來前的瘋狂,每一家每一戶,好像都在想方設法地出國,但凡家中有國外的親戚,總希冀著是否通過他們把家裡的小輩「弄出去」。那時最熱閙的,就是「讀托福」,我們的同學中有好個週末在外面上課的,學的就是托福。 高三的英語老師,教得很差,差到那些在外面讀托福的同學,發現她講錯了許多地方。她的教書,既沒有教師的魅力,也沒有知識的傳遞,她甚至連維持課堂秩序的本事都沒有。你想吧,這英語課得有多亂,下面喫東西的,打牌的,吹牛的,感覺上老師既不想把課上好,學生也沒打算配合,反正,高三的英語課,就成了個笑話。最後,英語課變成了一個佈置作業卻不教怎麼做的怪事。 好多人都在讀托福,高中的生物老師是位二十出頭的姑娘,她也在讀托福,她讀得很認真,認真到她的生物課,她叫大家自己看書,她自己讀托福。同學們若是問她生物的題目,她一概叫你去書上找答案,有趣的是,當同學去問她英文題時,她總能耐心地解答,一來二去的,她的生物課不再上生物,實實在在地變成了英文課。 可是「好景」不長,那位生物老師可能托福讀得太好,終於有一天,不再出現了,多半是遠渡重洋去了,我們的英文水平自然就更差了。高中時,我在二班,三班四班的英語是另一位男老師教的,他是四班班主任的丈夫,他們一個教英語一個教語文,都是有名的特級教師,在那個普遍在外補課的年代,他倆是有錢都難請到的老師,想必是屬於一部分「先富起來」的老師吧! 我們的班主任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去和那位老師商量,希望他能教教我們的英語,我們二班,還有一班,都希望他能給我們補補課。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瞞著那位教不好英語的女老師,我們在放學之後,假裝散課,再偷偷地回到學校,可是不回到自己的教室,而是從側梯來到四樓的階梯教室,由那位男老師來給我們二個班的同學上課。 現在想來,要有很多人參與其中,不但要驚動管階梯教室的人,多半還要給校長打個招呼,英語教研組倒是不怕,那位男老師就是教研組長,至於他老婆,不但是語文教研組長,還是年級組長。這是一個系統性地瞞著一個人的行為,可想而知,這位的口碑和名聲,該是如何地掃地了。同學們都知道此事辦成不易,個個都在階梯教室很認真,比平時班主任上課還要老實,老師又好,學生又想學,這一來二去的,立刻把課補了上去,記得那時好像是一週補二次夜課,一連補了幾個月的課,直到高考。我現在依然記得那「鬼鬼祟祟」去階梯教室時的興奮勁頭,那種在班主任帶領下做壞事的暢快。 別說「知恩圖報」了,我甚至都沒有記住那位男老師的名字,雖然那時「向錢看」的風氣已然肇始,但那位老師沒有收我們的錢,真正是義務在教我們。他們夫妻二個,在我眼裡,就像是神仙俠侶般的存在。 據說那位女老師,在我們之後再也沒教過書,據說還高陞了,去了本區的某個學校擔任了領導崗位。我想天下其實是沒有秘密的,她的「被代課」故事多半會傳到她的新學校,不知她是如何化解的。 我的語文老師也在把我們送到大學後不幹了,據說是「再也教不出比『我』更好的學生了」,據「我」說的,他在當年離開了七一中學,數年之後,成為了一代「股神」。生物老師教英文,語文老師成股神,這就是我的中學,有趣吧? 有些事,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有點誤解和誤會,我並不是指英文課的事,我是說老金頭。 不知為什麼,大學中學小學,我總共衹參加過一次半同學聚會,一次是事先說好參加的,半次是臨時起意半途加入的。我很不樂衷於同學聚會這種活動,我說過的,我是個非常內向的人;另外,眼看著女神變成了大媽,醜小鴨成了天鵝,我不太能接受這樣的戲劇性,我想,還是留點美好的回憶吧,就像這組文章那樣。 那次的同學聚會,已經高中畢業十多年了,我是帶著女兒去的,那頓飯,我們同學還請來了高三的班主任,一位老公受過長期迫害的開明政治老師,她是那種慈愛的母親式的老師,同樣教政治,她教的就和老金頭大不一樣。 那頓飯上,據這位班主任說,老金頭其實心腸很好,經常去問班主任們那些受了處分的同學有沒有立功表現,可以用來撤銷處分。想想也是,處分應該是個集體訣議,但宣佈的卻是老金頭,他為集體做了「墊刀頭」;就像現在,人們會把矛頭指向發言人,卻忽略了發言人代表的實體那樣。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之二

「克體畫,是人類最偉大的藝術,是最美的東西!」 「女孩子們,把頭擡起來,把眼睛睜開來!這是女人的身體,有什麼難為情的?你們也是女的啊!看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啦?你們的身體也很美啊!」 「這是美,這是藝術,一點也不下流!」 「都給我把頭擡起來!都給我把眼睛睜開來!」 1984年9月上旬的一個下午,秋天的太陽暖暖地照在七一中學那幢洋房的三樓當中的教室,明亮的色彩,黑板上掛的圖更明亮。 那時沒有投影儀,衹有幻燈機,幻燈機有二種,一種是透射式的,就是用攝影的正片,在後面打燈,通過前面的透鏡來放大,投射到大屏幕上;還有種是反射式的,那種比較高級,書本、手寫的紙,衹要放在幻燈機上,都可以放大顯示。 可是,那個下午,並沒有幻燈機,也沒有屏幕,所有的圖片,都是一張張比月曆稍大的紙,一張張翻著。 第一張,是維納斯的誕生,一個赤膊女人站在一個大貝殼上;第二張,是草地上的午餐,二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和一個赤膊女人;第三張,擲鐵餅者,一個雕塑的照片,一個赤膊男人拿著一個飛碟;還有提香的好幾張畫,每張畫中都有一個或幾個赤膊女人。 「赤膊」是一個上海話詞語,就是不穿上衣的意思,我個人認為比北方話的「光膀子」詩意多了,由於1984年某個秋天下午看了太多的赤膊女人,「赤膊」成了我的一個情結,最終導致我在譯作《食物:恩恩愛愛的故事》中把紐約的Comic Strip Club獨腳戲場子譯作了「赤膊喜劇人俱樂部」。 那是一堂美術課,在七一中學,初中一年級,一個四五十歲的女老師,帶了一疊裸體畫掛在黑板上,基於上海人「讀字讀半邊」的習俗,她把「裸體畫」讀成了「克體畫」。 那是1984年!大人都不敢看裸體畫的年代,一個老師在「強迫」她的學生必須盯著赤膊女人看! 這位老師叫付大衛,一名優秀的美術老師。當時,我很喜歡做報紙上的知識競賽,有一道題目是「米開朗基羅的著名雕塑作品」,我不知道答案,就去問她,她一拍胸脯,說道:「我呀,大衛!」 我很敬重這位先生,因為在過去的六年中,每位老師都是中國教育史上有名的老師,但沒有一位,能有這樣的傲世獨立,能有這樣的真情實意,她就是那麼特別,一個美術老師,教我們看「赤膊女人」。 付大偉先生,有一項絕技,她會調一種顏色,叫做「假金色」,是用綠色和土黃的顏料調成的,很多時候,可以在水粉畫中,當作金色使用。 我最後一次碰到她,是在西郊公園對面的57路車站,那時,我的女兒已經懂事,在和老師打了招呼之後,我把「克體畫」的故事告訴了女兒,她大概讀小學的年紀吧,我很欣慰沒有向女兒迴避這些東西,好歹她的父母也都算是美術專業課的畢業生呢。 這樣的老師,沒有一個好校長,是不可能的;看到前幾天清華的學生舉報教師獲罪事件,我衹能感嘆,中國的最高學府,還不如當時的一個區重點中學。 校長,在上一篇文章之後,好多朋友來問到底是誰,來問是何方神聖。 公開一下,這位校長的姓名是吳孟明,一位傳奇人物。 在2000年後的一篇訪談中,問及他是如何成為一位中學老師的,回答是他有一個「教書育人」的情結,「響應工作分配」成了七一中學的一位物理老師,然而,這並不是事實。 事實是,在我多方求證之後,得知他曾經是上海交大的物理系學生,學生時代,他已經是那種肯定會有重大學術突破的苗子,可是陰差陽錯,由於特定的歷史年代,他「懷材不遇」,他最終「淪為」了一個中學的物理老師。 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甚至可能衹能是他的出身,反正是由於某個政治的原因,他最終沒能在科研崗位上繼續下去,來我們的學校做了老師。他做了物理老師,一下子就成了著名的物理老師,本來嘛,這樣的人材做中學老師,真正是大材小用了。我並沒有貶低任何一位中學老師的意思,人各有材,他是位科研的人材。據說他在做中學老師之前的物理研究已經很深奧了,這也是為什麼美國邁阿密大學會授予他名譽博士的原因。 我的丈母也是七一中學的學生,在她讀書時,吳孟明剛成為七一中學的教師;據說當時他穿著一件中式棉襖,棉襖上有個洞,棉絮露在外面,他在教室裡走來走去,棉絮就被調皮的女同學扯出來,最後把棉絮都扯了出來,棉衣變成了單衣。 我進學的時候,吳校長早已不穿棉衣了,而是穿西裝,要知道,1984年,穿西裝是件很拉風的事,而吳校長的拉風故事,遠遠不是穿西裝而已。 一進中學,第一件事,是學交誼舞。很多朋友們,都有進入大學學跳交誼舞的記憶,可我的交誼舞是在中學就會了的。在上了幾個月的學後,學校發了一張通知書,要家長簽字,是七一中學的聖誕舞會,通宵的,因為要晚歸,所以有張油印的單子要家長簽字,說是活動要過了午夜才會結束,要家長同意才能參加。那個時候,沒有飯店沒有便利店沒有夜生活,天一黑,衹有煙紙店開著,而七一中學居然要開通宵舞會,想來可能大多數大學也沒這麼玩過。 那年我讀初一,1984年,我們家是那種很開放的家庭,這種活動一定會支持的,還真有同學家裡不認同的,家長死活不簽同意書,結果參加的同學衹有一半左右。 那天晚上,操場上點起了篝火,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篝火,上海的聖誕夜已經很冷,可是同學們都聚在操場上,在篝火邊跳著三步、四步。 在半夜十二點時候,可能提早個五分鐘吧,廣播裡宣佈了一個抽獎活動,說是校長出錢買了二棵聖誕樹,現場抽獎送給同學,我忘了最終是誰獲的獎,但我一直記得那個歡樂的夜晚,在我此後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過如此開放、自由的集體活動。 我不想用「青蔥歲月」來形容那個時代,但這樣的一個校長,如果不教出幾個特立獨行的學生,那實在是沒有天理,好在,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上海回憶]中學往事

1984年,我毫無懸念地進入了中學,卻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進入市西中學,原因是我犯了一個「小」錯誤,我在作文中嵌入了自己的名字,小學老師只說不能把名字寫在卷子上,卻沒有說不能嵌在作文中,如此被扣了五分,與市西中學以半分之差失之交臂。 不成想,卻因禍得福,當然,塞翁失馬的故事一波三折,我的故事也同樣如此,所以是福是禍還很難說,反正人生既不能從來也不能假設,有二點可以肯定,第一,要是沒有那個小錯誤,我的人生一定不是如此;第二,如此的人生,我很滿意,也很喜歡。 我的中學叫做七一中學,算是區重點學校,但卻是靜安區大學升學率排名第二的中學,超過了市重點的育才中學。當時的育才中學,有大量的保送名額,但學校和專業都不熱門,所以實際的升學率,七一是高過育才的。在九十年代,育才曾經「收購」了七一,後來七一又成為了獨立的學校,我總算還是有母校的。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去查了一下,現在七一中學的全稱是「同濟大學附屬七一中學」了,有趣。 七一中學,英文名是Shanghai Qiyi High School,不過,在我讀書的時候,卻不是這個名字,而是Shanghai July 1st High School,七月一日,對的,就是這名字,我起的,我在高中編過英文的校刊,用的就是這個名字。我承認,我是故意把校名和某組織聯繫在一塊兒的,甚至在後來的某個事件中,我還為七一想了個口號,叫做「七一風尚,愛國愛黨」,那時每張大字報的第一句,都是「七一風尚,愛國愛黨」。什麼?閣主是紅衛兵?那怎麼可能?我是1984年入的中學,要是趕上紅衛兵的年代,以我的出生,怎麼也輪不到寫大字報的。 七一中學很牛,牛到什麼地步?牛到我們的校長是美國邁阿密大學的名譽博士,對的,就在1984年,在大多數國人還不知道美國在哪裡的時候,在大多數國人還認為那是帝國主義國家的時候,我們的校長就己經是美國一所州立大學的名譽博士了,那一年,他54歳。 為什麼是54歳?因為六年後,我快畢業的時候,我拿到了人生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中國的選票,我發動全校高三的學生不要選校長做區人大代表,於是他落選退休,據說如果當選還能再幹二年,所以那年他應該六十歳,六年前,則是五十四。 我和校長有些恩怨和誤會,個中的故事和原由至今還不能寫出來,既不是校長的錯,當然也不是我的錯,你們什麼時候聽說過閣主認錯的?我們的恩怨甚至不是個人的,而是時代的,越到後來,我越能理解他了,只是沒有機會再和他道個歉。 其實有過一次機會的,那是我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在常熟路華山路口碰到他,彼此寒暄了幾句,就告別了。回到家中,我告訴父親,說是路上偶遇校長,校長還說請我去他家裡玩;父親聽了後回我一句:「那是他怕你打他!」各位看官,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個魯智深式人物,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其實我沒有打過任何人,沒有打過同學,更沒有打過老師,我說了,我是1984年入學的,並沒有趕上那個年代,要是趕上了,我肯定也是被打的。 七一中學的門開在陝西北路上,邊上是個與我們校區差不多大小的院子,院子裡一大片草地,一大幢洋房,那是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所在地。校門是坐西朝東的,進得校門,靠著北牆也就是右手邊的,是一個傳達室,小平房一個;左邊則是個自行車棚。學校的主樓,是一個四層的「L」形建築,短邊貼著車棚,是各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長邊在南邊,從一樓到四樓分別是初三到高三的教室,從長邊當中的樓梯上下。長邊最靠西邊,還有個樓梯,可以到達實驗室和頂樓的大教室,這個大教室可以坐滿一個年級的人,每週的校會,會有一整個年級的人在此當場聆聽校長和教導主任的訓話,其它年級的人則通過廣播在教室裡聽。 長方形還剩二個邊,即北面的長邊和西面的短邊,西面的短邊和教學樓之間有個大概二三米的夾弄,這裡是校射擊隊的訓練場所。因為是個窄長條,大佔地利之便,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在這裡訓練,可免流彈之虞。我就是射擊隊的成員,從初二玩到了高三,所以我可是「扛過槍」的,其實,我是打短槍的,還真沒「扛」過。 北牆是黑板報,有撩簷,否則一下雨,黑板報就沒了,我是樣樣都沾的,說到黑板報,有一次不以班級為單位的創作比賽,我還以一幅塗鴉獲過獎。北牆在長邊的四分之三處就結束了,那兒有幢二層樓的小房子,一樓是醫務室,二樓是體育教研室,邊上是廣播室。 北面的長邊還剩下四分之一,是個開口,後面還有個大約正方形的場所。正方形的最北面,是廚房和放體育器材的;東牆有扇鐵門,可以通到隔壁的弄堂,但凡廚房用的東西就在這裡進進出出,不用走正門了。 正方形的當中靠西,是一個花園,花園裡最早是有噴泉的,花園朝北,有一座三層樓的花園洋房,很大的三層樓。第二第三層,就是初一初二的教室,其中數初一一班的教室最好,是三樓的一個朝南正房,有著一個和教室差不多大的陽台,女同學下課時可以在陽台上跳橡皮筋。二樓的廂房和三樓的廂房是其它班級的,二樓到三樓間的亭子間則是歷史和地理教研室。 大洋房有二個樓梯,從正門走進有個大的旋轉木梯,男同學們經常坐在上面滑著下樓。從後面走,有個小梯,二個大人走的話要錯身而過。 一樓有個大堂,是大理石的地面,磨得光滑照人,大堂中沿牆有著數個玻璃櫃,放著學校和學生獲得的各種榮譽和獎盃獎狀,我們校長的名譽博士證書,就在其中的一個玻璃櫃中。可惜那時還沒有射燈,只是靠大堂中的日光燈照明,否則的話,會很漂亮的。證書的內容我忘了,其實是從來也沒有看懂過,在那個英語老師都沒見過英文報紙的年代,一個初中生怎麼可能認得出花體字的英文?我只記得證書前的中文介紹。 大堂左右各二間大房,左邊是校長室和教導處,右邊是後勤組與財務室,右邊二間人來人往很是熱閙,左邊則冷清得多。我們的校長很有派頭,一人一間大房,我是校長室的常客,所以知道里面的佈局;我真的是常客,從初三到高三,我大概每週都會報到,甚至有些時候,我在校長室中呆的時間,比校長都長。校長室的北牆上有扇門,通到教導處,教導處我就更熟啦,一張桌是教導主任的,另一張是負責團隊建設的老師,兼任團委書記,還有張桌就是給我留的,也許我記錯了,總共才二張桌,哪張沒人我就坐哪張,坐著……寫檢討。 往事,有很多,先開一個頭。

[上海回憶]爆炒米花

有一個遊戲不知道大家玩過沒有,就是平坐著,左手握拳上下敲打大腿,右手手心朝下按在另一條大腿之上,前後移動;另外由一位朋友喊:「換」,然後換作左手撫掌前後移動,右手握拳上下襬動。看著很容易是不是?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保證會手忙腳亂的。對了,錯了;「對了」是行文的一種方式,表示補充說明,「錯了」是表示我說錯了,因為腳沒有參與動作,並不會亂,但手的確不但忙,還會亂,衹要來上三四個回合,就會變成捏著拳前後推拉,同時另一個手卻伸著掌上下拍打……我想,爆炒米花的那個人,玩這個沒準能行,他天天的工作,就是左右手同時重複做不同的往覆運動。 「爆炒米花!」的吆喝聲在弄堂裡響起,「爆」字很重,「花」字拖得挺長,弄堂並不太長,爆炒米花的衹來回走上一趟,沿途吆喝,衹要有生意,便不再喊,因為不用再喊了,爆炒米花的膨膨聲,就是最好的叫賣。爆炒米花的推著一個車子,車子上是他的喫飯傢伙,他推著車從弄堂口喊到弄堂底,然後回到弄堂的正當中,就開始「排兵佈陣」了。 最左邊,是一個大大的黑袋子,說是袋子,其實是個桶,用黑色還橡膠做的,上面有個圓的洞。當中,就是那個爆米花的東西了,最右邊,是一個長方形的風箱,風箱的一面有個拉手,拉手是二根長的橫木和一根短竪木組成的,竪木頭就是個把手,推拉它可以產生氣流,氣流通過一根管子接到當中的矮爐中。 矮爐是燒煤的,左右分別高起,可以擋風,每下推拉風箱的桿,矮爐中的火頭就會往上躥一下,冬天的傍晚天已經黑了,往往的望去,衹見火光一明一暗,有節奏地閃動著,頗有種溫暖的感覺。矮爐的前後各有一個趴腳架,是用來擱「炮仗」的,炮仗就是爆米花的那個東西,它的樣子像是一個切去了嘴的葫蘆。葫蘆小頭的那邊,長出兩個耳朵,是用來固定蓋子的,一個耳朵連著蓋子,另一個耳朵上有一根長的扳手,一虎口的樣子,是用來最後蓋緊蓋子的;蓋子的頂部焊著一根圓鐵,用來架在趴腳架上。在葫蘆形大頭的底部,有著一個架子,這個架子底部是個圓的鐵環,鐵環上有三根鐵條,頂端合在一起,底部分開焊住鐵環,象把小傘似的。傘的當中,有個錶,應該是壓力錶,爆米花機歸根結底就是個壓力鍋嘛!而「傘」又通過一根圓鐵與「葫蘆」焊在一起;傘的底部,還焊有一根圓鐵,較短,也較細。 整個「葫蘆」是墨黜黑的,衹有二根圓鐵上凹下去的一段是銀而發亮的,那二段凹下去的地方,就是擱在趴腳架上的接觸點。墨黜黑是上海話,是一個沒有標準的表達「黑」的形容詞,皮膚的黑與頭髮的黑顯然程度不同黑得不一樣,但都可以是「墨黜黑」。 等爆炒米花的架好東西生起火,人們已經排起隊來了,每人拿著米袋捧著一碗米,米上還有一調羹油,要知道,那是個還沒有馬甲袋的年代,大一點的袋子,要麼米袋,要麼旅行袋,我還真見過拿旅行袋盛爆米花的。排隊爆炒米花的,大都是小孩子,大人可沒這點閒心來排這玩意,一週衹有一個休息天,要洗衣服打掃房間,有的是事要幹。 爆米花可能是唯一一個小孩子「有求必應」的零食了,爆米花的攤子一二個月才出現一回,上回爆的早喫完了,小孩子見到爆米花的又來了,去問大人討米討錢,沒有不同意的;再說了,能讓小傢伙乖乖地在一個地方呆上一二個小時,何樂而不為呢? 乖乖的?才不會呢,男孩們自然是邊排隊邊打閙,女孩子不打閙,但她們多半會被男孩子欺負,反正哭的笑的打的罵的,亂作一團。更有「敗兆腔」的小孩子,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爆米花喫,被自家大人看到,也就責罵一句了事。 爆炒米花的真的有「左右互搏擊」的絕技,他可以左手轉動「大葫蘆」,右手前後拉風箱,二隻手以不同的節奏同時進行。攤主有一根空心的白鐵管,用來套在「葫蘆」底部的「傘」上那根突出來的圓鐵,握住白鐵管,就可以轉動大葫蘆了。 一爐爆米花,大概五六分鐘,攤主先是接過米來,用他的量杯量上一杯,倒在大葫蘆中,然後倒入那一小調羹的油,接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藥瓶,打開蓋子,倒出一片小藥片來,接著把小藥片也放入葫蘆中,隨後就蓋上蓋子,扳起扳手蓋緊,架到矮爐之上。 那片小藥片叫做「糖精片」,爆米花是不能用糖的,糖會焦會發黏,非要用糖精片才行,而這糖精片從來也沒見過哪兒有賣,好像衹有爆米花的才有,對於小孩子來說,很是神秘。 裝好之後,那個人就邊拉風箱邊轉大葫蘆,過了五六分鐘,他就把大葫蘆的小頭拿起來,放到橡膠桶的圓洞中,那時大頭還依然架在趴腳架上。然後他把握手上的白鐵管取下來,套在大葫蘆小頭的扳手上,然後叫一聲「開啦」,用力一扳白鐵管,衹聽「膨」地一聲,橡皮桶裡冒出一股白氣。接著攤主擡起橡皮桶,把裡面的爆米花倒在客人的米袋裡,就算大功告成了。那根白鐵管既可以用來轉炮仗,也可以用來開炮仗,我想那根白鐵管就是爆米花的精華了吧?我曾經一度想像過萬一爆炒米花的掉了那根東西,該怎麼玩下去。 小孩子總是大驚小怪的,每回「開啦」之前,逃的逃跑的跑,跑到老遠,還是捂起耳朵來,不過,我在想,那位攤主聽力多半不會太好,他可是天天在第一現場操作的人,每小時要聽十來次「膨」,耳朵不出問題才怪! 爆米,是最常見的,還有爆年糕片的。過年時買來的年糕,切成片,曬乾,就變成象生的龍蝦片那樣乾乾硬硬的薄片了,同樣可以爆。爆年糕片鬆鬆脆脆,比爆米花要好喫,衹是要有事先的準備工作,不如爆米花那麼方便。說來也有趣,那時的米,裡面石子稗子多,是要揀過才能做飯的,但好像沒人揀選之後再去爆米花的,都是從米缸裡舀了就走。 爆好的米花,叫做「炒米花」,而爆好的年糕片,叫做「年糕乾」。炒米花有種特殊的香氣,可能衹是種輕微的焦香吧?上海早就沒有了爆炒米花,反而是在美國的亞洲超市中再次見到,爆好的,一袋袋賣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沒有了那種特殊的香氣,想想也不可能是用那種小爐子一爐爐地爆出來的,在我的心目中,已經不能算是爆米花了。 喫炒米花真是個帶著香味的回憶啊!小手抓起滿滿的一把,塞進嘴裡,有時喫得急了,會被嗆到,嗆得厲害時,炒米花會從鼻子裡噴出來,狼狽而快樂著。炒米花還有種喫法,泡一杯麥乳精,把炒米花放在小碗中,用熱的麥乳精衝來喫,很多年以後,我知道了有樣東西叫即食麥片,簡直異曲同工。 曾經有一次,我見到過做米花糖的攤子,夫妻二個人,代客爆炒米花,也兼做米花糖。男人爆米花,女人幫著熬糖,等炒米花爆好,倒在案板上,和上熱的糖,然後鋪平米花,用木框子木板壓緊,再切成小塊,挺有趣的。 如今的爆米花,已經專指爆玉米花了。爆玉米花在上海是突然之間流行起來的,在爆米花的走街串巷之時,米是要糧票買的,玉米也是同樣,可誰會用寶貴的糧票去買玉米呢?除非養鴿子的人家,是不會備有乾的玉米的,所以爆炒米花的時候並沒有人去爆玉米花,那是在後來發生的。 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有種稱份量賣的玉米粒,叫做「哈力克」,衹要找個鍋,舀一調羹油在鍋中與哈力克一起加熱,慢慢地那些玉米就會爆開來,最後成為一鍋爆米花。那種哈力克是調過味的,有很重的奶香,等後來有了微波爐的爆米花,哈力克也就消聲匿跡了。 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所有的乾玉米粒都可以用來做爆米花,衹要有鍋就可以做。我不記得上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爆米花和電影結合起來的了,至少在我讀大學時還沒有這個規矩,可能要等到在大型商廈的新式電影院建立起來,才有爆米花賣吧?說來有趣,國內的爆米花都是甜的,而美國電影院的爆米花居然是鹹的,我第一次喫到時還著實反應不過來呢。

[上海回憶]蒸飯

前幾天,中學的食堂事件,閙得沸沸揚揚,雖然我在美國,依然跟進了事件的發生發展,就連英文媒體也有報導,你想不去瞭解都不行。我個人認為老外不應該關注這種事情,他們的思路有問題。中國人在知道了「衹有」腐竹變質之後的感覺是大鬆了一口氣,是不是?可老外的想法是有一必有二,有新必有舊,既然能找到一個,說明管理有問題,衹要管理有問題,就不會衹有一個東西有問題;現在找到了一個腐竹,那以前呢?同樣該公司管理的其它學校呢?有多少已經被喫了下去?喫下去造成的後果呢?做一個十到二十年的跟蹤醫學調查吧!這麼想問題,太累了。 我們小時候可沒有這種事,不是因為管理好,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喫,當天的東西當天喫完,我想我們的中學應該連冰箱都沒有。好奇如我,居然沒見過我們中學的灶頭,現在想來,還真有點奇怪。 我是1984年讀中學的,七一中學,陝西北路上。小學離得近,午飯是回家喫的,可中學離家要有四站路,那時我還沒學會騎自行車,衹能在學校裡喫了。說來有趣,學校供應菜餚,卻不供應飯,飯是要自己帶米到學校中蒸的。我猜最可能的原因是由於當時買米是要糧票的吧?也可能不是,供應米飯就要準備飯碗,還要菜碗,當時還沒有不鏽鋼餐盤,那洗飯碗菜碗要多好幾個人呢!也不對,飯碗菜碗可以叫小朋友自己帶啊,那時的食堂不都要自己帶碗的嗎?不管了,反正我們中學是不供應米飯的。 那時,早上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淘米,對的,你沒看錯,上學先要淘米。米是放在飯盒中帶到學校的,飯盒是用鋁做的,上海人叫做「鋼宗飯格子」,扁扁的長方形飯盒,四個角是圓的,它有一個薄薄的蓋子,是套在底盒的外面的,頂蓋有捲邊,應該是為了增加強度吧。 學校有專門淘米的地方,就在七一中學老樓的後面,有一排水籠頭。一到學校,就去那兒,把飯盒從飯包中拿出來,打開飯盒,淘米。那時還沒有不淘洗米,米中混有小石子和稗子,要在淘米時挑出來,想像一下吧,一大早,一大羣學生排著隊在揀米,多有畫面感。 水籠頭裡放出來的,衹有冷水,再冷的天,也還是冷水,我壓根就沒想像過淘米用溫水或是熱水。這個習慣影響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依然堅持淘米必須要用冷水,否則做出的米飯會不好喫。我也被人問死過,零下五度的天和零上三十五度的天,自來水的溫度是不一樣的,那為什麼不在零下五度的時候用零上三十五度時的水溫呢?那時,你會覺得水是溫的了。聽著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我沒有採納過,也許這就是小時候習慣的力量吧! 那時的米不但要挑走石子和稗子,還要洗,飯盒中盛滿水,用手抓米搓洗,然後倒掉水,如是者數次。然後是加水,一開始的時候,家裡人教好我怎麼插一個手指下去,水位到手指的哪個位置正好,後來我衹要眼睛一掃,就知道水夠不夠多不多了,這項「絕技」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我有二項絕技,一是燒飯不用量水,二是炒菜不用嚐味。 水放好,蓋上蓋子,然後要把飯盒紮起來,用一根粗的棉繩,棉繩的當中打了個結,結上繫了一塊竹牌,細細長長的,上面用烙鐵戈炙了字,應該是串數字,我不記得上面有我的名字。這些竹牌或者叫竹籌,是學校統一發的,竹牌上有個框,框裡是陽文的數字,那枚竹籌做得很精緻,加上天天被蒸汽浸潤,後來起來「包漿」,鋥光發亮,色面很是好看,可惜後來不知被我弄到哪裡去了,要不放到現在,也算是個「老東西」了。 竹籌的一端有個圓洞,繩子就從洞裡穿過去,二邊拉到一樣長短,把繩子打二個結,就成了個「死結」,從此以後,除非繩子斷了要換,否則它們就是「焦不離孟」了。扎飯盒的時候,把竹籌放在飯盒的正當中,繩子在飯盒的短邊左右分開,兜到飯盒的底部,二邊的繩子碰頭後交錯拉緊,再沿著長邊的方向分上下兜回正面,其中一根再繞一下本來帶著竹籌的橫繩,最後與另一頭的繩子打個結,就算好了。 那幢樓的後面,應該就是廚房,廚房門口,有一排大的鐵架子,裡面都是木筐,要把飯盒放在木筐中,才算大功告成。我不記得框子是按年級按班級分的了,也許是按竹籌的號碼分的,也有可能,反正,要把淘好米加好水紮上竹籌的飯盒,放到指定的木筐中,才算完成「早自習」,七一中學是沒有早自習的,七點四十五準時上課。不對,有個別班級會有「神精病班主任」要同學提早上學,進行早自習,好在我們班從來沒有。 木筐是個大框,可以放二層飯盒,直接蒸的,等到中午下課,蒸好的飯盒就已經在食堂門口了。同學們以最快的速度,跑步去拿飯盒,那個場面叫一個混亂,經常有飯盒被擠到地上。說來也怪,從來沒有老師來過問過這件事,這裡就像是大城市中的棚戶區,所有的黑暗都有,但大家都熟視無睹……也許並沒有這麼嚴重,衹是老師也要到食堂搶午飯,沒人想到這裡會這樣。 七一中學的午餐,老師是有食堂的,可以用飯菜票買飯買菜,現在想來,上最後一節課的老師去的時候,好菜可能已經賣完了吧?那他們更沒心思來管我們搶飯盒的事了。總有孩子找不到自己的飯盒的,笨的呢是忘了自己的號碼或者放錯了筐,也有是被同學藏起來了,男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被別人欺負,女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哪個男生想引起她的關注。 鋁製飯盒很薄,跌在地上如果是角著地的,就會有個癟坑,有的飯盒四個角都癟了進去。取回的飯盒是燙的,鋁飯盒新鮮蒸出來,那得多燙呀?所以那個竹籌就很派用場了,用手拎著竹籌就可以了。 不但要給自己拿飯盒,還要給同學拿,要記住同學的號碼和他的飯盒的樣子。同學為什麼不自己拿?同學沒法來拿,他們去搶乒乓球桌啦!七一中學有四個乒乓球桌,在初中四個班級的門口,誰想打乒乓,就要搶到乒乓桌,全校二十四個班,全在搶這四張乒乓桌,想像一下吧,讓上演了多少場腥風血雨的戰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啊! 也許我的記憶產生了偏差,因為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並不在學校裡喫飯,我高中時就騎自行車回家去喫了;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也不打乒乓了,男生們都打籃球,打籃球是在前場,全校女生都看得到,打乒乓是在後場,衹有初三的人才看得到。 反正,至少在初中的時候,有些人去搶乒乓桌,有些人去搶飯盒,搶完飯盒回教室,菜在教室裡。老師們是在食堂選菜的,而學生的菜是沒得選的,每天派二個學生去食堂「領菜」,然後回教室裡分。菜放在一個大鍋中,每個班級一個鍋,領菜的同學去把大鍋擡回教室,還有把大勺子,然後就分這一鍋菜,有時是領菜的學生分,也有時是班長分。奇怪的是,我好像從來沒領過菜也沒分過菜,也許是我長得瘦小的緣故吧?也許是我懶?但那個時代,不是懶就能躲得掉的啊?也或許領菜分菜是種光榮?所以大家都搶著要幹?奇怪! 菜,都是些很簡單的菜,無非就是紅燒獅子頭、百頁包、黃芽菜爛糊肉絲之類的東西,即便如此,可能還是要比某些同學的家中還好,要知道,那是個買油還要油票的時候,那是個學燒菜得去書店買書看的時候。除非像我這樣有個會燒還不用上班還精打細算的蘇州祖母,讓我能喫上點好東西;要是雙職工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做娘的能把全家都喂飽就已經不錯了,白天要上班,下班後再買菜再燒,真的不容易,因為下班買菜已經沒啥買了,再有錢買不到原料,怎麼燒成菜餚呢? 因此,中午學校裡的那頓,可能是某些同學最好的一頓了,我那時衹顧著玩,真的不記得到底有哪些菜了。我想,不會太好喫,太好喫的話我會一直喫下去的,但我記得至晚進了高中我就不在學校蒸飯喫飯了;我想也不會太難喫,否則的話,我不會後來對食堂菜有好感的,很多人都說食堂菜難喫,你仔細去觀察,越是平時喫不上什麼好東西的,越是抱怨食堂難喫,百試不爽。 說起食堂,我從小就是個有正義感有公平心的孩子,我在高中時寫過一篇《校長十大實事不實》,其中有一條就是關於食堂的。說來有趣,那時的媒體是監督政府的,當時的上海市長搞了個什麼上海十大實事之類的項目,後來《新民晚報》就登了篇文章說市長的實事不實,還真不是「小罵大幫忙」那種批評,確確實實是媒體監督那種批評,我後來就同樣寫了一篇。 我們的食堂,老師可以選菜,而學生衹能領菜,我認為這是種不公平,那時社會政治開明,《新民晚報》的《十日談》、《薔薇花下》等專欄經常鍼砭時弊,校風也是如此,鼓勱學生講真話不拍馬,因此寫文章罵校長,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許潛意識中我衹是想多喫點罷了,為自己貼了個公平的標籤而已。 我大概在中學喫了三年的午飯,都是自己帶米去蒸的。有朋友一定會問,為什麼不帶著隔天的飯和菜一起去蒸,那樣既不用淘米,也不用「領菜」了,豈不是個兩全齊美的好辦法?我來告訴你答案吧,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沒有冰箱,天熱的時候隔夜飯菜會變質;別說冰箱了,甚至家家戶戶都沒有隔夜飯菜……

[上海回憶]蒸飯

前幾天,中學的食堂事件,閙得沸沸揚揚,雖然我在美國,依然跟進了事件的發生發展,就連英文媒體也有報導,你想不去瞭解都不行。我個人認為老外不應該關注這種事情,他們的思路有問題。中國人在知道了「衹有」腐竹變質之後的感覺是大鬆了一口氣,是不是?可老外的想法是有一必有二,有新必有舊,既然能找到一個,說明管理有問題,衹要管理有問題,就不會衹有一個東西有問題;現在找到了一個腐竹,那以前呢?同樣該公司管理的其它學校呢?有多少已經被喫了下去?喫下去造成的後果呢?做一個十到二十年的跟蹤醫學調查吧!這麼想問題,太累了。 我們小時候可沒有這種事,不是因為管理好,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喫,當天的東西當天喫完,我想我們的中學應該連冰箱都沒有。好奇如我,居然沒見過我們中學的灶頭,現在想來,還真有點奇怪。 我是1984年讀中學的,七一中學,陝西北路上。小學離得近,午飯是回家喫的,可中學離家要有四站路,那時我還沒學會騎自行車,衹能在學校裡喫了。說來有趣,學校供應菜餚,卻不供應飯,飯是要自己帶米到學校中蒸的。我猜最可能的原因是由於當時買米是要糧票的吧?也可能不是,供應米飯就要準備飯碗,還要菜碗,當時還沒有不鏽鋼餐盤,那洗飯碗菜碗要多好幾個人呢!也不對,飯碗菜碗可以叫小朋友自己帶啊,那時的食堂不都要自己帶碗的嗎?不管了,反正我們中學是不供應米飯的。 那時,早上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淘米,對的,你沒看錯,上學先要淘米。米是放在飯盒中帶到學校的,飯盒是用鋁做的,上海人叫做「鋼宗飯格子」,扁扁的長方形飯盒,四個角是圓的,它有一個薄薄的蓋子,是套在底盒的外面的,頂蓋有捲邊,應該是為了增加強度吧。 學校有專門淘米的地方,就在七一中學老樓的後面,有一排水籠頭。一到學校,就去那兒,把飯盒從飯包中拿出來,打開飯盒,淘米。那時還沒有不淘洗米,米中混有小石子和稗子,要在淘米時挑出來,想像一下吧,一大早,一大羣學生排著隊在揀米,多有畫面感。 水籠頭裡放出來的,衹有冷水,再冷的天,也還是冷水,我壓根就沒想像過淘米用溫水或是熱水。這個習慣影響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依然堅持淘米必須要用冷水,否則做出的米飯會不好喫。我也被人問死過,零下五度的天和零上三十五度的天,自來水的溫度是不一樣的,那為什麼不在零下五度的時候用零上三十五度時的水溫呢?那時,你會覺得水是溫的了。聽著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我沒有採納過,也許這就是小時候習慣的力量吧! 那時的米不但要挑走石子和稗子,還要洗,飯盒中盛滿水,用手抓米搓洗,然後倒掉水,如是者數次。然後是加水,一開始的時候,家裡人教好我怎麼插一個手指下去,水位到手指的哪個位置正好,後來我衹要眼睛一掃,就知道水夠不夠多不多了,這項「絕技」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我有二項絕技,一是燒飯不用量水,二是炒菜不用嚐味。 水放好,蓋上蓋子,然後要把飯盒紮起來,用一根粗的棉繩,棉繩的當中打了個結,結上繫了一塊竹牌,細細長長的,上面用烙鐵戈炙了字,應該是串數字,我不記得上面有我的名字。這些竹牌或者叫竹籌,是學校統一發的,竹牌上有個框,框裡是陽文的數字,那枚竹籌做得很精緻,加上天天被蒸汽浸潤,後來起來「包漿」,鋥光發亮,色面很是好看,可惜後來不知被我弄到哪裡去了,要不放到現在,也算是個「老東西」了。 竹籌的一端有個圓洞,繩子就從洞裡穿過去,二邊拉到一樣長短,把繩子打二個結,就成了個「死結」,從此以後,除非繩子斷了要換,否則它們就是「焦不離孟」了。扎飯盒的時候,把竹籌放在飯盒的正當中,繩子在飯盒的短邊左右分開,兜到飯盒的底部,二邊的繩子碰頭後交錯拉緊,再沿著長邊的方向分上下兜回正面,其中一根再繞一下本來帶著竹籌的橫繩,最後與另一頭的繩子打個結,就算好了。 那幢樓的後面,應該就是廚房,廚房門口,有一排大的鐵架子,裡面都是木筐,要把飯盒放在木筐中,才算大功告成。我不記得框子是按年級按班級分的了,也許是按竹籌的號碼分的,也有可能,反正,要把淘好米加好水紮上竹籌的飯盒,放到指定的木筐中,才算完成「早自習」,七一中學是沒有早自習的,七點四十五準時上課。不對,有個別班級會有「神精病班主任」要同學提早上學,進行早自習,好在我們班從來沒有。 木筐是個大框,可以放二層飯盒,直接蒸的,等到中午下課,蒸好的飯盒就已經在食堂門口了。同學們以最快的速度,跑步去拿飯盒,那個場面叫一個混亂,經常有飯盒被擠到地上。說來也怪,從來沒有老師來過問過這件事,這裡就像是大城市中的棚戶區,所有的黑暗都有,但大家都熟視無睹……也許並沒有這麼嚴重,衹是老師也要到食堂搶午飯,沒人想到這裡會這樣。 七一中學的午餐,老師是有食堂的,可以用飯菜票買飯買菜,現在想來,上最後一節課的老師去的時候,好菜可能已經賣完了吧?那他們更沒心思來管我們搶飯盒的事了。總有孩子找不到自己的飯盒的,笨的呢是忘了自己的號碼或者放錯了筐,也有是被同學藏起來了,男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被別人欺負,女生的飯盒被藏多半是哪個男生想引起她的關注。 鋁製飯盒很薄,跌在地上如果是角著地的,就會有個癟坑,有的飯盒四個角都癟了進去。取回的飯盒是燙的,鋁飯盒新鮮蒸出來,那得多燙呀?所以那個竹籌就很派用場了,用手拎著竹籌就可以了。 不但要給自己拿飯盒,還要給同學拿,要記住同學的號碼和他的飯盒的樣子。同學為什麼不自己拿?同學沒法來拿,他們去搶乒乓球桌啦!七一中學有四個乒乓球桌,在初中四個班級的門口,誰想打乒乓,就要搶到乒乓桌,全校二十四個班,全在搶這四張乒乓桌,想像一下吧,讓上演了多少場腥風血雨的戰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啊! 也許我的記憶產生了偏差,因為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並不在學校裡喫飯,我高中時就騎自行車回家去喫了;高年級的同學好像也不打乒乓了,男生們都打籃球,打籃球是在前場,全校女生都看得到,打乒乓是在後場,衹有初三的人才看得到。 反正,至少在初中的時候,有些人去搶乒乓桌,有些人去搶飯盒,搶完飯盒回教室,菜在教室裡。老師們是在食堂選菜的,而學生的菜是沒得選的,每天派二個學生去食堂「領菜」,然後回教室裡分。菜放在一個大鍋中,每個班級一個鍋,領菜的同學去把大鍋擡回教室,還有把大勺子,然後就分這一鍋菜,有時是領菜的學生分,也有時是班長分。奇怪的是,我好像從來沒領過菜也沒分過菜,也許是我長得瘦小的緣故吧?也許是我懶?但那個時代,不是懶就能躲得掉的啊?也或許領菜分菜是種光榮?所以大家都搶著要幹?奇怪! 菜,都是些很簡單的菜,無非就是紅燒獅子頭、百頁包、黃芽菜爛糊肉絲之類的東西,即便如此,可能還是要比某些同學的家中還好,要知道,那是個買油還要油票的時候,那是個學燒菜得去書店買書看的時候。除非像我這樣有個會燒還不用上班還精打細算的蘇州祖母,讓我能喫上點好東西;要是雙職工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做娘的能把全家都喂飽就已經不錯了,白天要上班,下班後再買菜再燒,真的不容易,因為下班買菜已經沒啥買了,再有錢買不到原料,怎麼燒成菜餚呢? 因此,中午學校裡的那頓,可能是某些同學最好的一頓了,我那時衹顧著玩,真的不記得到底有哪些菜了。我想,不會太好喫,太好喫的話我會一直喫下去的,但我記得至晚進了高中我就不在學校蒸飯喫飯了;我想也不會太難喫,否則的話,我不會後來對食堂菜有好感的,很多人都說食堂菜難喫,你仔細去觀察,越是平時喫不上什麼好東西的,越是抱怨食堂難喫,百試不爽。 說起食堂,我從小就是個有正義感有公平心的孩子,我在高中時寫過一篇《校長十大實事不實》,其中有一條就是關於食堂的。說來有趣,那時的媒體是監督政府的,當時的上海市長搞了個什麼上海十大實事之類的項目,後來《新民晚報》就登了篇文章說市長的實事不實,還真不是「小罵大幫忙」那種批評,確確實實是媒體監督那種批評,我後來就同樣寫了一篇。 我們的食堂,老師可以選菜,而學生衹能領菜,我認為這是種不公平,那時社會政治開明,《新民晚報》的《十日談》、《薔薇花下》等專欄經常鍼砭時弊,校風也是如此,鼓勱學生講真話不拍馬,因此寫文章罵校長,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許潛意識中我衹是想多喫點罷了,為自己貼了個公平的標籤而已。 我大概在中學喫了三年的午飯,都是自己帶米去蒸的。有朋友一定會問,為什麼不帶著隔天的飯和菜一起去蒸,那樣既不用淘米,也不用「領菜」了,豈不是個兩全齊美的好辦法?我來告訴你答案吧,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沒有冰箱,天熱的時候隔夜飯菜會變質;別說冰箱了,甚至家家戶戶都沒有隔夜飯菜……

[下廚記 VIII]迷迭香烤魚

我出生在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在經歷了幾十年的「趕英超美」之後,終於意識到再也趕不上了,於是衹能痛定思痛撥亂反正,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 那個時候,認為科技才能救中國,所以有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說法。話是這麼說,但對於一個小學來說,和數理化有關的其實也就是「算術」,算術老師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但凡學不好算術的同學,甚至有了一種拖了國家建設後腿的自責,要知道,今天學習的算術,就是為了明天實現四個現代化啊! 如今看來,社會、經濟、文化、法制與道德的現代化才是真正根本的現代化,那完全不是物理化學可以解決的問題,不過,數學,甚至算術,還是非常有用的。 算術不但對人類的既往開來有用,哪怕寫篇美食文章,都離不開算術呢! 真的! 前段時間流傳過一篇介紹香港蛋撻的文章,文章中說,這個蛋撻有380層酥皮。做過西點的朋友都知道,酥皮就是把油酥包在水皮中,然後對折再對折,就變成四層;也可以三折,左中右三折上中下也三折,就成了九層;就是個簡單的算術乘積。 讓我們來看看這個有趣的數字:380,380層自然是190層對折出來的,你不用去考慮190層該有多厚,既然成品是380層,那麼190層就是成品的一半厚;我們繼續說下去,190層自然是95層對折出來的,現在95是個單數了,小學算術,因子分解,95=19×5,問題來了,這個酥皮一開始的時候,是先把19層疊起來再折五下呢?還是五層疊起來再折19下?天下居然有這麼不科學的排檔小喫工藝? 後來,又出來一篇文章,也是介紹香港的某家蛋撻的,這回還配了周潤發的照片,說是「發哥的最愛」,蛋撻的層數也不再是死板的380了,而成了看上去舒服些的368,對的,368層的蛋撻。讓我們再來算一下,368是184層對折的,184再分,是92,然後是46,再是23,一個比19更不靠譜的23。 美食文章往往喜歡用大數字來表示工藝製作的複雜程度,多少多少年的老滷,多少多少小時的燉煮,這就是那些沒有「喫過用過」的小家子氣,這就叫露怯,他們忘了一句話——大道至簡,不是食材與時間的堆砌就會好喫的。 前面說到不用考慮厚度,其實來算一下也挺有趣的,就算蛋撻的撻底為一釐米厚,那麼除以380後,是0.02毫米,這是個什麼概念呢?麵粉的粗細是用「目」這個單位的,即一平方英吋中的孔數,最細的麵粉是140目,換算成直徑是0.10毫米,也就是說,380層的蛋撻每層的厚度是最細的麵粉的五分之一。 一定要學好算術啊! 前幾天,又看到一篇文章,也是公眾號裡來的,題目就叫做《6000元/斤!藏在蒼蠅小館裡的「刀魚餛飩」,只賣58元!》,文章說有家賣刀魚餛飩的,採用每斤6000元的長江刀魚,做成餡包餛飩,每碗賣58元,一天要賣掉1000多隻餛飩。 我替店家算了一算,按「1000多」中最少的「1001」來算,每碗十隻,可以做出一百碗餛飩來,多出的一隻被閣主貪汙了。一百碗的營業額是5800元,還買不到一斤刀魚,算了,閣主貪了一隻餛飩,就讚助個200元,湊滿6000元,夠讓店家買上「一斤」刀魚,算他一斤刀魚全是肉沒有骨沒有腸,那麼500克除以1001,每隻餛飩有0.5克不到一點點的刀魚。 文中還有句「隨便咬開一個餛飩,裡面95%都是刀魚魚肉(原文)」,0.5克的刀魚佔到了餡料的95%,那餛飩的大小應該和一滴蠟燭油差不多,這餛飩怕不是老鼠做親用的? 我們再來做算術,按普通的餛飩來算,每個餡重15克,一碗餛飩用餡三兩,其中95%是刀魚,那麼就是142.5克,按刀魚出肉率80%來算,142.5除以0.8是178克,178克刀魚多少錢呢?2136元,店家用了2136元的刀魚做出一碗賣58元的餛飩?每天還要賣一百多碗?這不是雷鋒,這是失心瘋。 看看,算術有多重要! 文中又有句「僅僅放一把韭菜就夠了,單單是這提鮮的竅門,就已經傳承了5000+年!(原文)」,五千年?五千年的上海是個什麼概念呢?大概是崧澤文化(5500年)到良渚文化(4200年)的過渡期吧!中國人種韭菜的歷史是三千年左右,但是用韭菜提鮮的竅門,倒是傳承了五千年,這就是爺爺繼承孫子的遺產,上譜的,笨得上譜! 算術不行,歷史不懂,邏輯也成問題。「6000元/斤的當季刀魚,還重金專門聘請了從小就在江岸出生成長的老漁民們來剃刺,這個季節的刀魚刺很軟且很細,想要剃乾淨是很難的,不過到了我們的漁民手裡,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原文)」,先不說「剃」字用錯了,應該是「剔」。我想問問那位作者,「老漁民」和「剔魚刺」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老漁民甚至是所有人群中最不諳剔魚刺的一種人了,中國過去沒有現場加工漁業,魚都是整條賣的,不用漁民來剔;而所有人群中,漁民是最容易獲得魚的,儘管喫就是了,魚骨多的話衹喫魚肚皮也行,要剔個什麼骨呢?另外,我想告訴原文作者,刀魚餛飩的去骨,從來就不是用刀「剔」的,傳統工藝有用木棒敲打的,也有「瀘」的,還有蒸到半熟後「捏」的;至於現代工藝,有用高速粉碎機連肉帶骨打在一起的。 如果是剔骨,剔下的魚頭魚骨為什麼不用來熬湯呢?而這家店是「堅持不用高湯,只用清湯(原文)」。 刀魚的製作,我過去寫過的,想起刀魚是不破肚取腸的,正好我最近做了道不破肚取腸的迷迭香烤青鮎魚,就紀錄在此吧。 青鮎魚,魚皮較厚,比較適宜用來烤,烤好的青鮎魚魚皮發脆,別有特色。青鮎魚是一種腥味比較重的魚,我娘就對此敬而遠之;我採用迷迭香來烤,可以很好地去腥,是不錯的搭配。 迷迭香,我的花園中種了很大的一棵,坐在花園中,就有隠隠約約的香氣,湊過去聞,那可真是異香撲鼻。我的迷迭香很香,可是有個小缺點,它不開花;對街人家種的迷迭香,就開花,一串串紫色的小花,開滿整株,煞是好看。 買青鮎魚時,挑魚身沒傷皮不破的,聞起來要「腥而不臭」的,我喜歡到韓國超市去買,很新鮮。魚買來,搿開魚頭上半圓形的骨頭,好像是叫做「鰓蓋」,下面是魚鰓,仔細地挖除,要小心不要弄斷「下頦」與魚身的連接。 合上鰓蓋,把魚嘴搿開,取一雙筷子,從嘴裡一直往下插,插到插不動時,轉動筷子,一直轉,轉到阻力明顯變小時,把筷子抽出來。這裡要記住二點,筷子往下插時,二根筷子間要有點距離,等到抽筷子時,要用力夾緊,才能把肚子裡的東西全部扯出來。這個事情,要多練,我平時殺魚,那怕是要開膛的做法,也是先用這個辦法,然後再破開肚皮看效果,一來二去的,心中就有底了。把魚洗淨,抹一點鹽,晾乾。 剪個十幾根迷迭香,挑嫩的剪,老的剪不動,把迷迭香洗淨,同樣晾乾待用。 烤箱預熱到五百華氏度,把魚嘴再次搿開,塞入迷迭香,一根根往裡面塞,塞到魚肚子又鼓起即可。取一個烤盤,把剩下的迷迭香鋪在底上,魚身上塗一層油,平鋪在迷迭香上。 烤吧,把魚放在烤箱的上層烤,烤多久呢?五六分鐘的樣子,看魚的太小,你得待在邊上看著,一不小心就焦了。留心聞味道,待有香味出來,就把魚取出來,翻個面再烤一二分鐘,更得盯著了,眼睛看著,青鮎魚肚皮那兒的皮是白的,待皮色發黃,就烤好了。 烤好的魚,滴上新鮮的檸檬汁,又香又好喫,很容易是不是?這就是「至簡」的道理呀! 最後,再說一句,但凡今年的刀魚餛飩號稱用長江刀魚做的,千萬別喫,這家店做生意不誠實,今年長江刀魚禁捕!

[下廚記 VIII]非正宗鹽焗雞

我喫了肯德基,是的,我喫了頓肯德雞,為了讓「不健康生活方式」更具有點儀式感,我還喝了可樂。 是的,美食家喫了快餐,喫了炸雞,還有可樂。 誰說美食家不能喫快餐的?美食家還喫方便麵呢!不過喫方便麵主要是來了美國之後,在上海,我下樓就有好幾家麵館,至少還有個澆頭吧?好吧,我承認主要是因為我懶,女兒不在身邊後,我懶得給自己做早飯,有時就泡碗方便麵,再加個鹹蛋。至少,我沒有加火腿腸,多多少少算是給美食家找回些顏面吧? 美食家的顏面?美食家有什麼顏面?再下去,美食家快要成貶義詞了,這年頭,出席的局多一點,就能算是個美食家,美食家本來就是所有「家」中最不值錢的,所有交際花都是美食家,至於「美食評論家」,檔次再低一些,站街女。 我真的喫了肯德基,是有原因的。前段時間,我看了《綠皮書》,對的,就是那個說黑人白人的片子,裡面的那個白人胖子居然是阿拉貢的演員,就是他,有一段戲是說到肯德基,片中的炸雞肥得流油,讓人垂誕,於是我就去喫了肯德基,算是向電影致敬吧。片中還有個鏡頭是他把整個披薩餅捲起來喫,估計我這輩子也學不會的。 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1962年,那時的肯德基還叫做還叫做「Kentucky Fried Chicken」呢!什麼?現在不叫肯德基了嗎?還是過去不叫肯德基?這麼說吧,上海的第一家肯德基,店名叫做「美國肯德基家鄉雞」,現在叫什麼?叫「KFC」!是的,在美國,名字也是「KFC」,而不再是「Kentucky Fried Chicken」了,人家在1991年官方改的,為出避免出現「炸雞」的「炸」字,避免引起健康人士的反感與排斥;不過在我看來,健康人士不是因為字眼反感的,他們本能有喜歡不好喫食物的天賦。 其實,如果你要是留心去觀察,國內很多肯德基,店招也衹剩「KFC」而沒有「肯德基」字樣了。我在上一篇文章中說到了不要美化「那個時代」,有人看了來問我,那從哪個年代開始算是好起來了呢?我想了想,我從來衹是說生活的,你別害我,我想我們的生活是1989年肯德基在東風飯店開第一家店,好起來的。 從東風飯店排長龍起,到如今,我們也有了自己的快餐店,你也許想不到,世界快餐百強門店數列表中,還有中國的店,而且排名還不錯。比如排名第二十的,是一家叫做「華萊士」的店,專賣炸雞漢堡,我卻連聽也沒有聽到過;第三十三名和第三十五名,是我熟悉的,就是「德克士炸雞」和「吉祥餛飩」啦!後者比美國中式快餐大王「熊貓快餐」還要高上一名。第三十八名也是中國品牌,武漢的「派樂漢堡」;而第五十三名,則是個上海品牌——樂而美漢堡,全球有一千四百多家,連馬來西來都有,就是好像在上海沒有見到過。這些名次代表什麼?我再舉幾個你就明白了,「85度C」排名第七十二,「麵包新語」排名七十一。至於第一名,你也許同樣想不到,既不是麥當勞,也不肯德基,而是「賽百味」。 說回肯德雞,我點了份三塊雞配土豆泥加菜絲色拉的套餐,特地說好不要雞胸,美國人認為雞胸好喫,萬一討好我來個三大塊雞胸,那可受不了。結果我拿到的是二塊雞大腿,一個雞腿棒,好喫嗎?想當好喫,皮脆,肉鮮嫩多汁,土豆泥夠熱,菜絲色拉夠冷,難得放縱一下,心情很愉悅。 說到了雞,今天說道不正宗的鹽焗雞,為什麼「不正宗」?因為我的這道不是用「鹽」焗的,甚至都不是「焗」的,而是「烤」的。有人一定會問,「焗」和「烤」有什麼區別?一般來說,「焗」對應的是「grill」而「烤」對的是「bake」,那麼這二個英文單詞又有什麼區別呢?很多老外都搞不清楚。簡單來說,「grill」是底部加熱而「baking」則是上下加熱,前者多明火而後者不見明火。 嚴格地說,正宗鹽焗雞也不是「grill」的,衹是粵語借用了「焗」字來表示「埋在鹽中焐熟」,就像是上海話「鹽烤蟹」的「烤」字,二種方言為同一種烹調法借用了烘烤中不同意思的二個字,有趣。 正宗的鹽焗雞,是把鹽燒熱後把雞埋進去的,問題是飯店中鹽可反覆使用,家中弄個雞,就沒必要弄那麼多鹽了,鹽烤蟹和鹽焗雞所需的鹽,可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簡易版的鹽焗雞很好做,先要準備一份醃料,鹽焗雞的香味來自於沙薑,一種比較特殊的香味,顏色也來自於沙薑,沙薑粉在亞洲超市可以買到。按沙薑和鹽一比一的比例,各一湯匙的樣子,再加一小茶匙的生粉,拌勻,醃料就備好了。 去買一隻雞來,洗淨後,一斬為二,從當中分開,反正做完之後要斬件的。把雞稍事吹乾後,把醃料抹在雞身內外,不要太厚,但要拌勻,然後放入冰箱,靜置三個小時。 烤箱預熱到華氏二百五十度,烤盤中刷上一層油,把雞從冰箱中拿出來,鋪在烤盤之中,有雞皮的那面朝上,烤半個小時。 烤好之後,把雞從烤箱中拿出來,自然冷卻。然後可以斬成塊喫,考究一點的話,先把雞皮剝下,然後把雞肉扯成絲,雞骨棄去,裝盤。把雞皮切成寛條,蓋在雞絲之上,就可以了。 我一般是將整雞一切為二,半隻做鹽焗雞,半隻做白斬雞,放在一起也好看,卻又有二種味道可以喫到,何樂而不為呢? 對了,最後再說一遍,肯德基真的蠻好喫的!

[下廚記 VIII]日式茶泡飯

「不要美化那個時代!」 這句話是在我的一個朋友看了篇描寫上海泡飯的《一碗泡飯,儘顯上海本色》後說的,我深有同感。 我們經常看到一些「懷舊」的公號文章,那些文章多半是用圖片羅列已經消失了的食品和器物,爆米花、正廣和、鹽金棗、五香豆、煤油爐、巨龍車,再加上《愛情公寓》中子喬的那句名言:「那時候天還是藍的,水也是綠的,雞鴨是沒有禽流感的,豬肉是可以放心吃的。」或者改進版的「那時候天還是藍的,水中是有魚的……」,這類文章還有個常用的句式是「有一種XXX叫做YYY」,看得我汗毛倒竪。 在這種文章下面,總是會有人留言「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啊!」,我想這種文章就是專門為那些「要回去」的量身炮製的吧?要是問到我,我會說:「我一絲一毫都不回到那個時代去」。我不是說現在科技發達,那時的生活方便程度沒法和現在比,我是說別的。我們都被自己騙了,那時的天是藍的嗎?那時在市區有工業煙鹵是城市進步的象徵,那時市區就有化工廠還會洩露,那時坐71路,一過江蘇路就有股酸臭味,那是酒精廠的排放。那時的水是綠的嗎?我衹記得蘇州河是一條黑色的河,一年四季都是臭的,是一個好像「永遠」都不可能治理得了的河。那時的農作物的確不用化肥,但殺蟲是用六六粉的,其毒性甚至現在還在。 是的,爆米花、小書攤、男孩鬥雞刮片打彈子、女孩子厾沙包跳橡皮筋,很開心,這是我們的童年,童年有著開心的記憶,所以,我們回憶童年,懷念童年。然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我們的童年是個無奈的時代,甚至那些開心也是無奈的,我們的玩具是鐵皮做的發條田雞,根本不符合玩具的安全標準,即便如此,還有大量的家庭買不起。有無數的孩子,積木是父親用木塊鋸的,娃娃是外婆縫的,等到大一點,男孩子用腳蹋車的鏈條做自來火槍,女孩子用紅藥水染手指甲,如果這種也叫做幸福,那幸福也實在太廉價了。 有人說,那時候的東西好喫,在一些關於上海的懷舊文草中,有人專門提到了上海哈爾濱食品廠(店)、長春食品商店的西點。可是大家想過沒有?為什麼上海的西點店家,會是二個東北地名呢?那些西點根本就是對殖民時代西點的拙劣模仿,而且模仿的還是白俄版本。這可不是我信口胡說,哈爾濱食品廠的前身福利麵包廠,老闆就是個在哈爾濱「學成歸來」的山東人。 那是個值得回憶的時代,但絕對不是個好時代,不要美化那個時代! 說回泡飯,那就是「無奈」的最好寫照。在文首提到的那篇文章中,原文寫到「隔夜冷飯,一鍋水燒開,飯入鍋,等他(原文)『滾』的時候攪開冷飯糰,等一分鐘關火」,那篇文章還羅列了寶塔菜、醬瓜、乳腐等各式「過泡飯」小菜。可是,這篇文章搞錯了一件大事,泡飯之所以叫泡飯,因為那是「泡」的呀,如果有本事把一鍋水燒開,為什麼還要喫不用加熱的冷醬菜呢?那就可以把剩菜重新熱一下喫了呀! 之所以要泡飯,就是因為沒法加熱,在沒有管道煤氣的人家,靠煤爐做飯做菜,由於煤餅煤球是限量供應的,所以爐子無法燜過夜,而第二天一早要喫早飯時,沒有時間來生煤爐,所以衹能把隔夜飯用熱水瓶中的開水泡一泡再喫。夠無奈了吧? 泡飯,就是用熱水泡冷飯,許多人家一天最後的事,就是裝滿熱水瓶,準備第二天做泡飯。把冷飯放在碗中,倒入熱水,加個蓋,等一會泡熱了再喫。那時的熱水瓶,是雙層的玻璃,當中抽了真空用以保溫,瓶口則是用軟木塞子塞的。有的熱水瓶質量不佳,第二天早上水溫不是很高,所以泡飯要泡二次,第一次泡溫,然後把水潷掉,再泡一次,飯才變軟。至於醬菜的存在,其實也是一種「不用加熱」的無奈。至於附近有老虎灶的人家,那麼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泡開水」,拎回來泡冷飯。 那篇文章說泡飯是「上海本色」,請再想一想,為什麼現在的上海人都不喫泡飯了?本色不要了?因為現在有冰箱了,有微波爐了,有管道煤氣了,有大工業速凍食品,有商業網絡了,所以喫泡飯也就成了一種懷舊。 我小時候幾乎沒喫過泡飯,一來因為我是「獨養倪子的獨養倪子」,所謂幾代單傳,家中寶貝,很長一段時間,是在附近的中實食堂買點心喫。二來,我成長起來的中實新村,是一個解放前就有管道煤氣的新式洋房,所以就算在家喫剩菜剩飯,多半也是「並百汁」——鹹泡飯。 話說,我還是挺喜歡乳腐、醬瓜、黃泥螺、鹹蟹那些過粥小菜的,都是要等我大了才喫到的衹是沒太多的機會去喫。反倒是我在美國的家中,常備乳腐、醬瓜、橄欖菜,有時燒點米燒粥,再配點皮蛋、鹹蛋喫。 上海人雖然用白開水泡飯喫,但若是哪個小孩子用茶水泡飯,肯定會被家長罵的,上海人認為「茶淘飯」是傷胃的,據說還有科學依據,說是茶葉中的鹼會中和胃酸,不利於消化。 上海人不喫茶淘飯,日本人卻常喫,說來有趣,名字就叫「茶泡飯」,有時換換口味,倒也不錯。 對「日料原教旨主義者」來說,茶泡飯大有講究,用綠茶、玄米茶、煎茶、抹茶、冷泡茶之類的茶來泡稱為「清茶」,而烏龍茶、紅茶則為「熟茶」,還有更高級的,則是用昆布和柴魚熬成高湯來泡。按原教旨來說,茶泡飯一定要配一枚醃梅,還要配海苔,好像沒有了這二樣,就不算茶泡飯似的。 其實吧,我覺得,日式茶泡飯和滬式泡飯,都是物資和條件缺乏時的產物,有啥配啥,有啥喫啥。現在,日式茶泡飯,有專門的料包,洛杉磯的日本超市都有賣,我相信在淘寶上一定也有賣,至於醃梅,我覺得用蘇式話梅,也會很不錯的。 至於泡法,很簡單的啦,冷飯熱飯都行,冷茶熱茶都行,把料包倒在飯上,愛喝什麼茶用什麼茶,倒進去拌一拌就是啦,本來就不是好東西,怎麼喫都行啦! 不管日式茶泡飯,還是滬式泡飯,都是挺好喫的東西,但是不要美化,既不要美化這種食物,也不要美化那個時代。 說起那個年代,更可笑的,上臺朗誦的小孩子,都要前後左右搖擺,多年以後,我在《連爺爺您回來了》中,又看到了。 那樣的年代,真有人想回去嗎?

[下廚記 VIII]大湯黃魚

海鷗超市是個很破的超市,但有二個好處,一是有發好的水筍賣,二是有家賣鹽水鴨的。雖說鹽水鴨我也會做,但我說過能買到且品質過得去的話,我還是寧可買的,上次說到的水筍也是如此,況且這家的鹽水鴨還相當的好,不鹹不淡,芳香馥郁。 我在那兒買了三年的鹽水鴨,總是感覺一次比一次貴,可那個姑娘指天畫地信誓旦旦說十來年從來沒有漲過價。不過這種事難不到我,我決定把每次的收銀條拍下來,將來一比就知道了。我曾經做過一件有趣的事,那時我每年至少去廈門二三次,每次去,都會去「廈門人不會去」的佳味再添飲食店,那兒有各種廈門的傳統小喫,我每次去,都會拍一張墻上的價目表。後來有一次中央電視臺說什麼物價增幅微調,「對人們生活影響不大」,於是我就去找出那些價目表,還做了一個電子表格,數據說明佳味再添的小喫每次都有小漲,從2006年3月到2008年6月,平均漲幅達到了百分之四十六。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漲法,和黃魚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了大巫了;當然,我說的乃是野生黃魚,野生的大黃魚。黃魚是可以養殖的,且養殖規模很大,要是那位當代趙高說的是「黃魚」而非「帶魚」,也就不至於貽笑大方出儘洋相了。 和鰣魚不同,長江鰣魚是已經滅絕的了,野生大黃魚卻還有少量捕獲,衹是出品極少,去年網傳的那頓喫掉四十多萬的豪宴,其中的黃魚就佔了四分之一,一條七斤四兩的野生大黃魚賣價十一萬六千,估計也是拍賣買來的。如今,大黃魚是偶爾才能捕獲的魚,一旦捉到,漁民會用海事電話通知陸上的掮客,後者會組織人員在碼頭等著漁船回港當場拍賣,自然是價高者得。 在碼頭拍到黃魚的那位,一定是喫不到這條魚的,後面自有出錢的人,大多數情況,出錢的那個人,多半自己也是喫不到的,總有人要孝敬的。要是出錢的人自己喫,那可是件危險的事,倒不是野生大黃魚有毒;自己喫了倒也罷了,怕就怕弄到好魚,豪興大發,於是請客,可是圈子實在太小了,有的人被請到,有的卻沒有,萬一碰到心眼小的,殺身之禍從此種下,亦未可知。 黃魚以前是很便宜的,因為太多了,多到什麼地步?據說最多的時候,捕來的黃魚運都運不走,衹能埋在土裡做肥料。1974年的時候,野生大黃魚的捕撈量達到了二百萬噸,的確,在我小的時候,那時是河魚貴而海魚賤,當時的河魚海魚都是野生,但海魚的產量大,自然不值錢,而且上海人講究喫活的,海魚都是死的,至於鯽魚鯿魚青魚黑魚卻都是活的,因此以河魚為貴,我祖母更是認為除了松鼠黃魚之外都是不上檯面的東西。 黃魚是怎麼會沒有的呢?自然是捕撈過度,怎麼會捕撈過度的呢?原來是捕撈技術太「高明」了。據說抓黃魚的時候,漁民把很大的毛竹插到海裡,然後敲擊毛竹,產生的震動與黃魚的腦袋發生共震,能夠把黃魚震暈,然後不管大魚小魚就浮上海面,漁民們一抓就是。這種捕法被叫做「敲罟」,指的就是先敲再下網,「罟」字音「古」,本義是魚網。由於是一網打「儘」,儘了自然就沒有了,連小魚都沒了怎麼延續呢?黃魚越來越少,最終幾乎滅絕,不過當年帶頭致富的漁民卻被當地人叫做了「名老大」,甚至還獲得了省級勞動模範的稱號。 黃魚的頭裡面是空的,上海話中就用「黃魚腦子」來表示「沒有腦子」,引申意為某人記性不佳,特別用在長輩批評小輩丟三拉四,以及夫妻之間互相埋怨之時。把黃魚的頭皮剝開,裡面有蜂窩狀的頭骨,把頭剝開,裡面的確看不到腦子,倒是有二塊白色的半月狀骨頭,俗稱「魚腦石」,是一種中藥材;也可能正是因為這樣的構造,才會響應敲擊,最終被震暈吧。 野生大黃魚的確好喫,但是基於「出錢的不喫,喫的不出錢」的官場商場原則,我輩小民自然衹能退而求其次,喫點人工養殖的吧。養殖的大黃魚由於水域不變,活動較少,所以脂肪含量比較高,肉質就變得較野生的松。後來有高人發明了養殖黃魚脫指術,是酶和菌種與魚身中的脂肪發生反應,是一種很高級的可控生化技術,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研究一下,我衹怕等你瞭解之後就不想再喫脫脂黃魚了。 脫脂黃魚的口感和野生的差不別,肯定有人會說絕對比不上野生的,這沒用,要雙盲才行。當然,美食這玩意要天時地利人和,完全照實驗室來,再好的東西也不會好喫的。如今上海的黃魚,有二種,一種是養殖的鮮黃魚,連鱗帶鰓一起賣的;另一種是包裝好的脫脂黃魚,已經開膛破肚,攤平了真空裝袋的,很容易分辨。 在洛杉磯,有些亞洲超市也有大黃魚賣,新鮮的和脫脂的都有,前面說到的海鷗超市,有金磚國家領導人在廈門會晤時食用的同牌黃魚售賣,甚至起了個「金磚黃魚」的名字,每條二十六美元。而普通的大黃魚是按份量賣的,一條不過幾美元。 今天說道大湯黃魚,就用新鮮的大黃魚來做。 這是道傳統的上海寧波菜,對的,上海寧波菜,大家知道,上海有大量的寧波人,寧波人很喜歡喫海魚,過去由於保鮮和運輸的水平低下,海魚到上海售賣的時候,已經很腥了,可是寧波人特別不怕腥,不管是帶魚黃魚肉鰨魚叉扁魚烤子魚黃鮚青鮎,寧波人都喫得津津有味,而大湯黃魚,就是在上海的寧波人餐桌上常見的代表菜。 大湯黃魚有二種做法,粗做細做,粗做就是把黃魚去鱗去鰓後開堂破肚,把肚子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取出棄之,然後把魚身擦乾,現在的養殖黃魚肉鬆,可以裡外抹些鹽,醃製半天。然後起個油鍋,先把薑片煎乾,再把黃魚放下去煎,煎的時候用小火,不要翻動,要等魚皮煎乾,魚身變硬,方可翻動。我的湯鍋小,粗做的時候,就把黃魚整條煎了,然後一切為二,半條放在凍室中下回再喫。 湯鍋中放水,放入煎好的黃魚,煮開後放入切碎的鹹菜,燒煮一會即成,連鹽都不用放,就鮮美無比了。黃魚和鯽魚不同,雖說單煮湯色也會變白,但絕不會像鯽魚那樣濃白,所以並不用煮很久,燒熟即可,本來就是道寧波人偷懶的菜。我用的是真空包裝的鹹菜,這種鹹菜是熟的,所以就不用炒了,若是買新鮮的鹹菜,要另起一個油鍋炒一炒,若是冬天,放點冬筍片冬筍絲,也是不錯的選擇;上桌之前,可以撒一點白胡椒粉。 細做法,是我「發明」的,我喜歡折騰嘛!同樣,清洗黃魚,醃製,然後把黃魚放在砧板上,從背部入刀,切開背肉,順勢沿著腹骨往下切,片下一面的魚肉;然而將魚翻個面,片下另一面的魚身。片下的魚身,前端帶著側鰭,將之切下。把魚肉修整一下,切成二指寛的條,如果刀工夠好,魚身夠大,一條大黃魚可以成八到十條的樣子,用生粉抓一下,然後放入冰箱冷藏。 剩下的魚骨,剁成小塊,起油鍋,煸薑片,然後放入魚骨煎,待魚骨煎黃,加水燉煮,煮它個十五分鐘廿分鐘,都可以。然後找個湯鍋,把燉好的魚湯瀘去骨渣後放入,放入熟鹹菜,稍者後,將漿好的魚片一片片地放入,黃魚肉薄,待湯再次沸起,關火,撒白胡椒粉即可。 這種做法,不用一家人紛紛從同一條魚上夾下魚肉來,喫起來方便,魚嫩湯鮮,說是細做,其實也不難。還有,這種做法,用小黃魚做也可以,肉質反而更加細嫩,其實,不管什麼魚都可以這麼做啦,嗯,讓我仔細想一想,三文魚不行,絕對不可能好喫的,鱈魚倒是可以的,本來就有道鹹菜蒸鱈魚的菜,它們是老搭檔了。 順帶再說一句,那家的南京湯包味道也不錯,但是千萬不要喫他們的小餛飩,骨湯太渾太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