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記 喬醋》賞玩及其它
7月1日,建黨八十五週年,是日,崑曲界紀念沈傳芷誕辰百年,在上海大劇院舉行摺子戲專場。 崑曲,曾經被共產黨禁演多年。 第一折《繡繻記 蓮花》,一般。 第二折《玉簪記 問病》,還是那句老話,岳美緹演正人君子比較好,演風流公子就有欠缺。戲中的潘必正,裝病不像裝病,倒像是真病。整個一折,讓人覺得是共產黨員”輕傷不下火線”,倒下去再起來的架勢,這算是我見過的最”那個”的潘必正了。 第三折《爛柯山 潑水》,梁谷音演崔氏,許多人都覺得演得太過,有點嚇人,我倒覺得既然演”瘋婆子”,就要入戲,雖然瘋,仍不失舞蹈的美,這才是崑曲的真諦所在。個人覺得,這回的崔氏演得很好,服裝又完全借過了梁谷音發福的身材,這把年紀,還能如此,絕對不錯了。 第四折,《金雀記 喬醋》,聽我細細道來。 《金雀記》的男主角姓潘名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是誰,然而說到他的表字,就厲害了。潘岳字安仁,俗稱”潘安”,對了,就是那個”開著空敞篷車出去,由於長得夠酷夠帥,女人們把鮮花水果扔給他,扔得車子裝滿”的潘安潘先生。 歷史上的潘先生是個大孝子,以至於進了”二十四孝”,歷史上的潘先生,用情專一,娶的是楊肇的女兒,而非戲裡的井文鸞。不過,歷史上的潘先生口碑不佳,是個阿諛奉承之輩,拍馬屁拍錯人頭,到最後居然拍得滿門抄斬,落得個”夷三族”的下場。歷史是歷史,我們只說戲。 《金雀記》是部喜劇,說的是潘先生與夫人當年以金雀定情,後來失散,再後來,潘先生將金雀贈與”相好”巫姬。等兵事過去,潘先生做了官,也尋到了夫人,夫人與潘先生重逢途中得遇巫姬,知曉他們故事,最終促成良緣之事,於是”兩女事一夫”,”從此以後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夫人遇到潘先生後,想想定情信物居然送與他人,雖然”小女人”良心很好,但是自己總歸是被潘先生蒙在鼓裡,心有不甘,要”做做規矩”,”校校路子”;潘先生等到老婆來,只待”今朝喜得交鴛頸”,打算過了今夜,等有機會再把真相說出,卻不料夫人已經盡知,正要戲弄他一回。於是就有了這折《喬醋》。喬是”假裝”的意思,”喬醋”就是”假裝吃醋”的意思,至於這醋是真是假,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雖說潘先生本是河南人,可在這折戲中,卻是個十足的上海男人,至少,對於”老婆吃醋”一事,實實足足像個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對付老婆”作”的手段,潘先生都掌握得淋漓盡致,至於有多少本事,且看: 第一招,戇。戇是假的,是裝出來的,所以叫”裝戇”,只望和夫人”糊糊調”,就”糊”過去了。於是夫人道一聲”金雀”,潘先生跟一聲”金雀”,夫人說拿來取線繫起,潘先生也道取繫起,如此裝戇,潘先生決定正確。夫妻有事,這第一件,必是要裝戇,千萬不可見到老婆面孔鐵板,盡數招供,老婆本不過為了汰腳水太冷而犯嗔,偏偏男人”拎勿清”,把私房銅鈿招了出來,恐怕”吃勿了,要兜著走”。所以但凡碰著夫人面色不善,裝戇為先,聽清老婆口風,再作打算。 第二招,拖。裝戇不成,就要想辦法拖伊過去。潘先生見夫人執意要金雀,無奈只能拖過去再說;這時,潘先生心中也不知道夫人是否知曉真相,但凡男人,必有僥倖心理,權當她不知,拖得過去拖去,過了今晚再說。半夜”喜得交鴛頸”,自可使出渾身解數來,待夫人開心時,再說得不遲。 第三招,賴。拖勿過去,想辦法賴脫伊。奇怪得很,潘先生眼見夫人拿出兩隻金雀來,知道必有蹊蹺,只望自己的那只是夫人拾來的,怎麼丟失地尚未想好,不如先賴了再說。於是有了”下官那(哪)有此事”、”下官什麼虧心短行呢?”、”下官並無背行蹊徑”三句,這位倒好,也不討論金雀了,反正夫人指責的錯誤,我一概沒有做過,這就是”賴得過去賴起來”。 第四招,哄。孰料這回夫人有備而來,不但拿出金雀,而且還拿出信來,賴是絕對賴不掉了。這裡潘先生再祭出一法來,謂之”哄”。於是潘先生道”非是我虧心短行,你從來賢惠稱”,注意這句,這句話是沒有邏輯關係的,”非是我”還是承著上面的”賴”,既然”賴勿過去”,就拍拍馬屁,稱夫人向來”賢惠”。既然說了你賢惠,你就不能發飆,不但不能發飆,而且要讓我討小夫人,否則如何稱得上”賢惠”兩字呢?潘先生的夫人到底是大家閨秀,不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夏雨他媽說完”你媽是有文化的人,從來不打人罵人”便是一頓爆捶;潘先生料定了夫人做不出那種事來,便把夫人”哄”到賢惠”道”上,便準備讓夫人”著了道”。 第五招,苦。賴勿脫,只說訴苦,希望老婆心軟下來。別的事倒也罷了,這回可是要討小夫人哎,夫人雖是好人,卻是聰明人,心知這小夫人不討也是不可能的,但無論如何,規矩總要做到位的。於是,夫人說”我平昔是極賢惠的,今日沒(麼),權且不賢惠這一遭。”,眾位看官,夫人到此,把態度表明了,所謂”此事沒商量”。潘先生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眼見著真相曝露,賴也賴不掉,哄也哄不過,只能博取同情,所謂”訴苦”也。苦到什麼地步?苦到告訴夫人那個女人為了自己”跳崖”,以此來博得夫人的同情心,只求網開一面;只冀女人都心軟,心一軟,事則成也。。大家注意,潘先生至此還沒有說過是”自己喜歡人家”,只說是”人家喜歡自己”,而且”喜歡得要死”。 第六招,推。事體總歸是事體,做了做了,但是出發點不能錯,定要說”我也沒有辦法啊”。誰知夫人不依不饒,根本不信這種事是一廂情願的,所謂”一隻碗勿響、兩隻碗叮噹”。這時潘先生,可比上海人還要上海人。上海男人,做錯了事,必有是苦衷的,萬萬不敢承認”老子就喜歡這麼幹”,這種話,殺了上海男人,也不敢說的。這裡,潘先生也是如此,萬萬不敢說”我就喜歡那個妮子”,於是就把責任推到”山公”上,這個山公,就是竹林七賢的山濤,夠有名了吧?這就叫狐群狗黨,出了錯,就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潘先生於是告白”下官實無意於他,怎當得山公在旁再三攛掇,……,山公作主的,下官也是沒奈何……”。大家看看,這個傢伙,便宜佔盡,外快出好,居然全推到”山公”頭上,真不愧為”個中老手”啊。 第七招,嗲。俗話說”男人怕嗲,女人怕盯”,啥曉得”嗲”也是上海男人的一大絕活。夫人看穿潘先生”挖空心思”,決定幫伊”好好叫汰汰腦子”,決定”上綱上線””講講清爽”,於是夫人講”你既有意於他,何不先著人來報我知道,然後成事,而乃率意徑行,這等大膽”。大家讀過《紅樓夢》的知道,賈赦要納妾,鴛鴦不肯,結果邢夫人生了氣,由些可見,過去討小夫人,不只是老爺一個人的事,乃是老爺和太太一起娶的。就像現在,買車買房,如果男人做了主,先斬後奏,夫人定然不開心,當時討小夫人,也是這樣的。潘先生”生米燒成熟飯”,夫人雖然開明,也要”校正路子”,否則只怕”有此一遭,便有下回”,於是夫人才有這麼些話出來。這個是原則問題,潘先生心中只求過關,怕萬一談僵,後來的事(接回家中)就麻煩了,於是不妨放放軟,發發嗲,只能說”是是是”,夫人說”可惡”,潘先生越發嗲起來”其實可惡,夫人見教得極是”。戲演到這裡,好大的一個官,在夫人前打恭作揖,極盡發嗲之能事,往往能引出台下笑聲一片。 第八招,進。嗲過之後,發現還是有機會的,於是便要”進”上一步。潘先生的進,就是要把”小女人”接回家中,這裡的”進”,依然是”以嗲為進”,夫人說”你本是個狂生”,潘先生說”是是,是個狂生”,夫人說”近來嚇,覺得太狂些”,潘先生更嗲”好夫人,允了罷”,夫人還在氣頭上,斷然來句”不許”。潘先生沒料到說了半天,還是”不許”,驚詫了一下”嚇”,表示疑問,夫人見此,再次說道”不許”。 第九招,怒。注意,注意,上海男人,哪個真敢和老婆怒的?所以,這裡的”怒”,是”佯怒”,就是”假裝光火”的意思。潘先生將聲音提高八度,凶道”夫人若不許沒(麼),我就……”,這一段,對一次這個摺子的人,感受最深,因為戲劇表現的衝突達到高潮,不明就裡的人一定以為潘先生是要”打老婆”了,台上的演員也很配合觀眾的猜測,夫人頓作驚恐狀”就什麼?”,潘先生再次急道”我就……”,夫人再問之”你就怎麼?”當然,潘先生是不會真的打的。記得以前有一部電視劇,叫做《不要和陌生人講話》,是說家庭暴力,老公打老婆的,然而這部電視劇在上海根本沒人看,究其原因,這樣的情節在上海沒有共鳴,在上海,”老婆勿要打老公,已經蠻好了”。 第十招,繞。這裡的”繞”,是句上海話,讀音讀”鳥”,說得好聽點,是再三嘮叨,說得難聽點,就是”耍無賴”。小孩子看到好玩具,一遍遍地說”我要嘛,我要嘛”,就是”繞”,如果在櫃檯前不走,就是”耍無賴”了。潘先生前面說”我就……”,其實是”就要跪了”,潘先生當真跪了下來,並且表示”要夫人見允了,才敢起來”,看到了不,就像小孩子對於玩具”不買不走”,這位潘先生”不讓接回來,不站起來”,這個”無賴”,”耍”得厲害。 這折戲,春節的時候,在南京看過老蔡的學生程敏與徐文秀演的《喬醋》,這回又看到了老蔡與張靜嫻的,很有興趣說上兩句。說到唱,姜當然是老的辣,然而說到演麼,個人認為,程敏倒真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老蔡,看樣子是上海男人做得太久了,是”著著實實”的”真”怕老婆,”嗲”著實發得可愛,”裝戇”也是恰到好處;只是別說”怒”了,就是”佯怒”也”佯”不來,那幾句”我就……”,讓台下的觀眾一看便知是要跪了,老蔡的潘岳,是真真打心裡”怕”,只求老婆能饒了過去,讓人感覺到”為了小老婆,也不至於窩囊成這樣”,又讓人感覺到”膽子小到實梗,還敢討小呵?”。程敏的演,就起伏頗多,讓人覺得他的”怕”,實則是”又敬又愛”,他不是怕老婆,而是給足老婆面子,給老婆有足夠的餘地把”台階”送過來,讓自己下,記得《喬醋》的最後,潘先生要笑上幾聲,程敏的笑是”哈哈,還是著了我的道”般的笑,而老蔡的笑是”老婆終於不生氣”了的笑。老蔡到底胖了,肚皮迭出,和老婆發嗲時,不是用胯部去輕輕”拗”一下,而是挺出肚子去頂一下,倒也著實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