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閒話] 此「大菜」與彼「大菜」

  前幾天(2007年11月14日),中國第四屆西餐文化節在上海舉行。據說,全中國最早的西餐館子就誕生在上海,福州路上的”一品香”是也,”一品香”原是個大旅社,其位置就在今天的來福士廣場。那時,不叫西餐館,而叫”番菜館”,”番”就是”外國”的意思。   不過,如今的上海話裡,既不叫”西餐”也不叫”番菜”,而是叫做”西菜”,更普遍的叫法,則是”大菜”。   ”大菜”的發音是萬萬不能搞錯的,這個”大”如普通話的”大”,與上海話中的”汰”發音相同。在上海話中,”大”發此音的,相對少一點,如”大連”、”大理石”、”大煉鋼錢”、”大學生”、”大頭菜”和”大度”,除了最後一個”大度”外,餘者都可認為是專用名詞。與此相同的,還有地名和店招,如”大場”、”大世界”、”寶大祥”以及”德大”,後者也是家西餐館子,至今仍在,有百年的歷史了。   以前上海有許多大菜館,在1918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上,上海的西餐館就有35家,當然還有並未刊列於上的。上海的大菜很有特色,乃是真正”中西結合”的產物,別的不說,俄羅斯的紅菜湯到了上海,捲心菜就取代了紅菜,再加以改良,成了著名的”羅宋湯”,雖說是”羅宋(Russia)”,我保證你到俄國絕對吃不到,所以這也被叫做”海派羅宋湯”。   讓我們來看看那時的大菜到底吃點啥,有一份30年代的一品香菜單例著:頭盆是熟蘆筍、鮑脯、金華火腿、萵苣,湯則是雞絲火腿魚翅湯或者奶油雞絲鮑魚鴿蛋湯,副菜為白汁鮭魚或蛋煎鮭魚,主菜則是腓利牛排或者紙包雞,最後外加香草布丁、蘋果派、冰淇淋聖代以及咖啡或紅茶。很明顯,其中許多菜,根本就是中國菜;這套菜單前後共有七道,所以也叫”七道頭大菜”,算是大菜中檔次比較高的了。   做西餐的廚師,叫做”大菜師傅”,大菜師傅穿白衣裳戴高帽子,後來做中菜的廚師也這麼穿,結果上海人說的”大菜師傅”並不侷限於做西菜,只要是廚師,哪怕是做川菜的,一概叫做”大菜師傅”。   中國人吃飯,向來是方桌子,方便大家挾菜,西式菜是分食制,不用挾菜,所以可以坐得分散點,當中還可放盆花什麼的,結果變成了長的,這種長桌子,叫做”大菜台”。   ”大”,還有一個發音,而且應該是其本來的發音,念如普通話的”圖”,在表示”大小”之”大”時,一概發這個音,則有”大老闆”、”大塊頭”、”大黃魚”、”大年夜”,有次聽說書,說書先生說到四個人,分別是”大力氣”、”大氣力”、”氣力大”和”力氣大”,一路說下來,甚是發噱。巧的是,發這個音的,也有個”大菜”,這個”大菜”,就是土生土長的中國菜了。   過去的菜和現在差不多,但是上菜的次序卻大有講究,冷菜,又叫”冷盆”,是在等人的時候吃的,等人幹坐無聊,所以就吃些”冷盆”。待到客齊了,便開始上熱菜。熱菜,又叫”熱炒”,一般是些時鮮小炒,夾葷夾素的居多,等到酒過三巡,重頭戲就出場了。   這重頭戲就是”大菜”,一般來說,原料體型龐大,價格昂貴,調理費時費力,賣相”彈眼落睛”的,才能算得上是”大菜”。像八寶鴨,松鼠鱖魚,雞火燉排翅之類,平常在家吃不到的家,才能稱得上是”大菜”。一般來說,”大菜”也多半是店家的招牌菜,許多人會特地為了這道”大菜”慕名而去。   如今,上海吃飯,聽不到”大菜”的說法了,倒是在香港和台灣,這一叫法沿用至今,但凡宴請,依然分清”熱炒”和”大菜”,有機會的朋友,不妨去領略一番。   ”大”只有兩個音,兩種”大菜”也都說到了,殊不知還有一種呢!如果說前兩種大菜是奢侈、是享受的話,那麼這最後的一種則是無奈和痛苦了。這種”大菜”,是專供當時(抗戰前後)的民工–黃包車伕、碼頭工人吃的,這些”大菜”沒有店賣,只有攤頭才有,當然,攤頭就叫”大菜攤”。   ”大菜攤”的攤主,到飯店裡收購別人吃剩的殘羹冷炙,將其中的雞鴨魚肉分別挑出後加蔬菜、豆腐、粉絲之類燒出一隻”大菜”來。這種”大菜”極其便宜,多分佈在帶鉤橋(山東南路)、東新橋、八仙橋和十六鋪等”民工”多的地方。   如此的東西,亦叫做”大菜”,恐怕是種黑色幽默的自嘲了。不過他們的無奈早已過去,留下的倒是我的無奈了,因為我實在無法從資料上考證出這個”大菜”該怎麼讀,到底是”汰”還是”圖”。(寫完此文後,我致信上海著名民俗專家仲富蘭先生,他告訴我,應該是”汰”音) (此文可配《海上百態圖》線描) (寫於2007年11月30日)

[上海閒話] 摜 摜散 摜浪頭 摜爛山芋

  我寫了一篇關於「摜炸藥包」的文章,有的朋友讀了,請我再說說「摜」字,這倒是個好主意,因為這個「摜」字很有說頭。   首先,來說說發音,在普通話裡,「摜」和「灌」是同音的。而到了上海話裡「灌」的音變輕了,而「摜」更是從「翰」韻變成了「隊」韻,發音同上海話的「葵」,較普通話的「葵」稍輕。   摜,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摔」、「甩」、「丟」、「扔」的意思,在上海話裡,就是「厾」。有些,是很明顯的詞,比如「摜跤」、「摜跟頭」,就是摔倒,跌倒的意思。其實,「摜交」的本來意思是「摔跤運動」,《清宮遺聞•同治帝之殊趣》有載「穆宗喜舞劇,尤喜摜交」,在上海話,這種運動叫做「摜煞跤」。然而,字雖簡單,上海人卻極喜歡,以至於形成了上海話中特有的許多帶「摜」的詞以及用法,頓時,就讓簡單的「摜」豐富多彩起來。   比如說,「摜浪頭」三個字,寫在紙上,外地人一點也看不懂,海裡的浪頭,豈是能「摔甩扔丟」的,難道是寫錯了?莫非是「摜鎯頭」?可只聽說過有人喜歡扔「大鐵椎」,沒聽說過有人喜歡扔「鎯頭」啊?   其實,的確是「浪頭」,水的浪頭,浪頭的特色就是「高」,而且「一浪高過一浪」,掉下來就了無蹤影。所謂的「摜浪頭」,就是「抬高自己」,當然,沒本事抬高自己的,只能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出來,以此嚇人,聽者就說「儂勿要幫我摜浪頭,阿拉勿嚇呵」。   「摜浪頭」最早是江湖黑話,兩人起了爭執,首先就是「對摜浪頭」,紛紛說自己認識這個熟悉那個,其實一個也叫不應,這就是「摜浪頭」,後來漸漸地傳到民間,成了「說大話」的代名詞。   「摜浪頭」或許是從「摜派頭」而來,這是句老的上海話了,形容那些扔錢顯示自己有錢的行為,往往帶有貶義,用來指那些實際沒錢的人的擺闊行為。沒錢的人用起錢來沒有經驗,往往做了冤大頭還不自知,上海人是講究實惠的,所以亂用錢也被叫做「摜派頭」。經常有家長會說「搿只小鬼頭賺鈔票勿會,摜派頭倒蠻來三」,這裡並不是指揮霍,只是指亂用錢罷了。   既然「摜派頭」扔的其實是錢,那麼是否有「摜錢」的說法呢?有的,不過由於以前的錢都是金屬,所以確切的說法是「摜銅鈿銀子」或者簡化為「摜銅鈿」。「扔錢」是一個動作,要有氣勢,所以數額不大的就不叫「摜銅鈿」,只有數額大的,才叫「摜」,現在的錢,已經以紙幣為主,所以,如今叫做「摜鈔票」。   如果說「摜浪頭」、「摜派頭」的都是趾高氣揚的話,那麼「摜頭摜腦」就恰恰相反了,頭和腦當然不能「摔甩扔丟」,其實就是說某人「垂頭喪氣」,精神「萎糜不振」的樣子,對了,鬥敗的公雞就是「摜頭摜腦」的。   雖然,頭不能「摜」,不過頭上的帽子是可以的,把紗帽扔掉表示「這個官我不做了」,於是「摜紗帽」也被引申為「拒絕做份內之事」的意思,大多數情況,「摜紗帽」只是一種說法,到頭來,事體還是要做的。   如果真的不做了,把棘手的事留給別人去做,也有說法,叫做「摜爛山芋」,把爛掉的山芋扔給別人,讓別人沾在手上,很是形象。   摜紗帽,摜爛山芋,總是工作上的事多,家裡的話,夫妻吵架,怨氣積在胸中,只能拿東西出氣,發脾氣扔家裡的東西,上海話叫「摜家生(什)」(家生一詞另有詳述)。   摜家生是種藝術,上海女人最諳此道,上海女人知道摜完了家生,生活還是照樣要過,所以哪怕哭得昏天黑地,看似抓起什麼扔什麼;可若仔細觀察,上海女人就獨有一種「第一時間保證動靜大價值小」的本事,那是一種氣勢,一種「威懾力」;比起有些地方的人,一言不和砸個精光,一拍兩散的做法,不知高明多少,後者雖有「打擊力」,然而玉石俱焚,不是「過日子」的道理。   如果本來只是吵吵架,嚇嚇老公,結果弄得不可收拾了,上海話可以叫做「摜散」,好好的一家,摜家生摜得散了,當然可以叫做「摜散」。開個玩笑啦!「摜散」其實是句切口,事情露陷、失風,隱秘的事被外人所知,甚至做了壞事被公檢法查明,就彷彿貯藏在容器裡的東西被摜而散露出來,所以叫做「摜散」。   「摜散」直到現在,依然帶有江湖色彩,許多知書達禮之人從來不說,有些甚至根本不知道上海話中還有這樣的一個詞,這就是方言有趣的所在。   (寫於2007年11月28日)

[上海閒話] 摜 摜散 摜浪頭 摜爛山芋

  我寫了一篇關於「摜炸藥包」的文章,有的朋友讀了,請我再說說「摜」字,這倒是個好主意,因為這個「摜」字很有說頭。   首先,來說說發音,在普通話裡,「摜」和「灌」是同音的。而到了上海話裡「灌」的音變輕了,而「摜」更是從「翰」韻變成了「隊」韻,發音同上海話的「葵」,較普通話的「葵」稍輕。   摜,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摔」、「甩」、「丟」、「扔」的意思,在上海話裡,就是「厾」。有些,是很明顯的詞,比如「摜跤」、「摜跟頭」,就是摔倒,跌倒的意思。其實,「摜交」的本來意思是「摔跤運動」,《清宮遺聞•同治帝之殊趣》有載「穆宗喜舞劇,尤喜摜交」,在上海話,這種運動叫做「摜煞跤」。然而,字雖簡單,上海人卻極喜歡,以至於形成了上海話中特有的許多帶「摜」的詞以及用法,頓時,就讓簡單的「摜」豐富多彩起來。   比如說,「摜浪頭」三個字,寫在紙上,外地人一點也看不懂,海裡的浪頭,豈是能「摔甩扔丟」的,難道是寫錯了?莫非是「摜鎯頭」?可只聽說過有人喜歡扔「大鐵椎」,沒聽說過有人喜歡扔「鎯頭」啊?   其實,的確是「浪頭」,水的浪頭,浪頭的特色就是「高」,而且「一浪高過一浪」,掉下來就了無蹤影。所謂的「摜浪頭」,就是「抬高自己」,當然,沒本事抬高自己的,只能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出來,以此嚇人,聽者就說「儂勿要幫我摜浪頭,阿拉勿嚇呵」。   「摜浪頭」最早是江湖黑話,兩人起了爭執,首先就是「對摜浪頭」,紛紛說自己認識這個熟悉那個,其實一個也叫不應,這就是「摜浪頭」,後來漸漸地傳到民間,成了「說大話」的代名詞。   「摜浪頭」或許是從「摜派頭」而來,這是句老的上海話了,形容那些扔錢顯示自己有錢的行為,往往帶有貶義,用來指那些實際沒錢的人的擺闊行為。沒錢的人用起錢來沒有經驗,往往做了冤大頭還不自知,上海人是講究實惠的,所以亂用錢也被叫做「摜派頭」。經常有家長會說「搿只小鬼頭賺鈔票勿會,摜派頭倒蠻來三」,這裡並不是指揮霍,只是指亂用錢罷了。   既然「摜派頭」扔的其實是錢,那麼是否有「摜錢」的說法呢?有的,不過由於以前的錢都是金屬,所以確切的說法是「摜銅鈿銀子」或者簡化為「摜銅鈿」。「扔錢」是一個動作,要有氣勢,所以數額不大的就不叫「摜銅鈿」,只有數額大的,才叫「摜」,現在的錢,已經以紙幣為主,所以,如今叫做「摜鈔票」。   如果說「摜浪頭」、「摜派頭」的都是趾高氣揚的話,那麼「摜頭摜腦」就恰恰相反了,頭和腦當然不能「摔甩扔丟」,其實就是說某人「垂頭喪氣」,精神「萎糜不振」的樣子,對了,鬥敗的公雞就是「摜頭摜腦」的。   雖然,頭不能「摜」,不過頭上的帽子是可以的,把紗帽扔掉表示「這個官我不做了」,於是「摜紗帽」也被引申為「拒絕做份內之事」的意思,大多數情況,「摜紗帽」只是一種說法,到頭來,事體還是要做的。   如果真的不做了,把棘手的事留給別人去做,也有說法,叫做「摜爛山芋」,把爛掉的山芋扔給別人,讓別人沾在手上,很是形象。   摜紗帽,摜爛山芋,總是工作上的事多,家裡的話,夫妻吵架,怨氣積在胸中,只能拿東西出氣,發脾氣扔家裡的東西,上海話叫「摜家生(什)」(家生一詞另有詳述)。   摜家生是種藝術,上海女人最諳此道,上海女人知道摜完了家生,生活還是照樣要過,所以哪怕哭得昏天黑地,看似抓起什麼扔什麼;可若仔細觀察,上海女人就獨有一種「第一時間保證動靜大價值小」的本事,那是一種氣勢,一種「威懾力」;比起有些地方的人,一言不和砸個精光,一拍兩散的做法,不知高明多少,後者雖有「打擊力」,然而玉石俱焚,不是「過日子」的道理。   如果本來只是吵吵架,嚇嚇老公,結果弄得不可收拾了,上海話可以叫做「摜散」,好好的一家,摜家生摜得散了,當然可以叫做「摜散」。開個玩笑啦!「摜散」其實是句切口,事情露陷、失風,隱秘的事被外人所知,甚至做了壞事被公檢法查明,就彷彿貯藏在容器裡的東西被摜而散露出來,所以叫做「摜散」。   「摜散」直到現在,依然帶有江湖色彩,許多知書達禮之人從來不說,有些甚至根本不知道上海話中還有這樣的一個詞,這就是方言有趣的所在。   (寫於2007年11月28日)

[上海閒話] 摜炸藥包

  加入了業餘無線電協會後,便在車上裝了個電台,電台是全波段的,所有不加密的通訊都可以監聽。有一天,和一個久居上海的外地朋友坐在車裡,無所事事地守聽(專業用語,「守著聽」的意思)上海110調度台,弄得就跟《超人總動員》(迪斯尼動畫片Incredible)似的。   只聽調度台說「白玉路有人摜炸藥包,請附近的警察看一下」,我那個朋友是有名的「起鬨幫」,聽到後大叫「這還了得,光天化日扔炸彈,我們過去看看,炸過了應該不危險了。」   這個朋友說得我哈哈大笑,他卻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說「你雖然久居上海,也會說上海話,不過終究還是露了餡啊!」   其實,上海話中的「炸藥包」根本不是董存瑞炸碉堡的炸藥包。然而,其威力倒也不小,董存瑞的炸藥包會炸出人命來,這個炸藥包,炸出的是「人心」,越是貪心之人,越容易被炸。   好了,不賣關子了,仔細地來說說這個炸藥包,不妨自己來做一個。首先,要兩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對,粉紅的那種,越新越漂亮越好,因為那樣比較有視覺的衝擊力;然後,準備一疊白紙,一百多張的樣子,紙張要挺、要硬,按照人民幣的尺寸裁成同樣大小,最好是疊在一起,用美工刀切割,那樣切面整整齊齊,更漂亮。然後要在白紙堆的四面塗色,塗上淡粉紅色,就像一百元的顏色一樣,如果覺得裁紙、切紙、塗色太過麻煩,可以去廟門口的香燭店買冥鈔,現在冥鈔的品種很多,挑尺寸、大小都符合的品種。   後面的一步,是很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把人民幣和這堆紙紮在一起,首先要底上放一張人民幣,把那堆紙摞上去,面上再放一張人民幣,就可以用橡皮筋緊緊紮起來了。千萬要記住,扎錢的時候不能象銀行那樣在一疊的中央繞上一箍就結束了,這叫偷工減料,炸藥包是危險品,要扎得仔細一點。除了當中的那圈橡皮筋,兩頭都要紮緊,越靠近邊緣越好,反正,只要看得到邊上的顏色,卻不至於翻得開紙才好,當然,若是會像銀行般用紙帶扎更好……   有人已經看出來了,這分明是疊假錢嘛!要假錢幹嘛?騙人!   為了讓受害者陷得更深,這東西還要改進,設想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如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疊錢,那麼撿到的人就會想「這錢是誰掉的呀」、「這錢有多少呢?」乃至「這些錢是真的嗎?」、「我這麼運氣好嗎?」想到這裡,就不是那麼容易騙了。   所以,時間還是一分鐘,卻要讓那人想些別的,先要把那疊假錢包起來,用報紙包上幾層,再在外面套個塑料袋,塑料袋要顯眼,甚至於要質地好一點,否則別人當做垃圾,不去撿,就麻煩了。   做這件事要兩個人,要挑冷僻的馬路,很少有人經過的、不會節外生枝的那種,先把塑料袋放在路的當中,兩人再分別躲在路的兩頭……這時有人路過了,低頭走著,「咦?地上有個包?」,在接下來的一分鐘裡,這人想「怎麼這裡有個包啊?」、「裡面有些什麼啊?」同時把它撿了起來,開始拆包。這人此時心裡會想「為什麼包得這麼好啊?」、「可能蠻貴重的吧?」等撿到東西的人想到這裡,也看到了裡面是一疊「錢」的時候,事先躲著的騙子出現了,撿東西的人就再也沒有時間想別問題了。   騙子總是先出現一個,一把捏住那個袋子,卻又不搶走,真要搶走倒也算了,他一把捏住了,撿東西的也沒機會再檢視錢的真偽了。   騙子就說了:「見者有份哦,喔喲,一萬多塊咧,儂多拿一點,我少拿一點好了」還沒等撿錢的回答,只見路的另一頭遠遠地走來一人,神色匆忙,低著頭彷彿在找東西,明顯就是失主。   於是騙子一把撿錢的拖到邊上的小弄堂,告訴撿錢的那位說自己不要分錢,隨便拿個值錢的東西算了,於是順手擼下撿錢人的手錶,拿過手機,轉身就走了,撿錢的心想反正有一萬多元了,自己還有得賺,於是也不作聲,任由騙子走了。   整個事情就在兩三分鐘裡發生發展結束了,再過兩三分鐘,撿錢的就會明白過來,悔之晚矣。   這包假錢,在上海話裡,就是「炸藥包」,這種詐騙的手段,就是「摜炸藥包」,若是撿錢的人不貪心,本能反應就是「物歸原主」,那麼根本就不會有損失,所以這「炸藥包」,炸出的是「人心」。   如果說那位撿錢的是咎由自取,那麼有些人就是罪有應得了,這些人拿到的炸藥包,可不是上下兩張真錢,那可是千真萬確的張張是真錢啊!而且極有可能不是一疊,而是幾疊幾拾疊乃至幾百幾千疊。當然「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摜炸藥包的當然不是看上了他的手錶和首飾,送錢的看中的是他手中的權。上海話中,權錢交易中的「錢」,也同樣被叫做「炸藥包」,這種錢拿不得,待到身陷囹圄,那就是罪有應得,豈是「悔之晚矣」四字可形容的。   這種炸藥包很可怕,但凡稍有私心的人,都會掉入騙子的陷阱,倒是還有一種炸藥包,卻是大多數人都喜歡的。過去,毛腳女婿上門,是要送禮物的,而且那時商品的種類很少,只有那麼些東西可買,所以,女婿上門送的東西中也有了定式,就是:一隻火腿、兩條煙、兩瓶酒,外加一隻奶油蛋糕,這些東西在上海有個俏皮的叫法,叫做「一挺機關槍,兩百發子彈,兩隻手榴彈,一隻炸藥包」,在如此的大火力下,丈人、丈母都被轟倒,雖說「轟倒」,心裡倒是甜的。 (2007年11月27日)

[上海閒話] 摜炸藥包

  加入了業餘無線電協會後,便在車上裝了個電台,電台是全波段的,所有不加密的通訊都可以監聽。有一天,和一個久居上海的外地朋友坐在車裡,無所事事地守聽(專業用語,「守著聽」的意思)上海110調度台,弄得就跟《超人總動員》(迪斯尼動畫片Incredible)似的。   只聽調度台說「白玉路有人摜炸藥包,請附近的警察看一下」,我那個朋友是有名的「起鬨幫」,聽到後大叫「這還了得,光天化日扔炸彈,我們過去看看,炸過了應該不危險了。」   這個朋友說得我哈哈大笑,他卻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說「你雖然久居上海,也會說上海話,不過終究還是露了餡啊!」   其實,上海話中的「炸藥包」根本不是董存瑞炸碉堡的炸藥包。然而,其威力倒也不小,董存瑞的炸藥包會炸出人命來,這個炸藥包,炸出的是「人心」,越是貪心之人,越容易被炸。   好了,不賣關子了,仔細地來說說這個炸藥包,不妨自己來做一個。首先,要兩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對,粉紅的那種,越新越漂亮越好,因為那樣比較有視覺的衝擊力;然後,準備一疊白紙,一百多張的樣子,紙張要挺、要硬,按照人民幣的尺寸裁成同樣大小,最好是疊在一起,用美工刀切割,那樣切面整整齊齊,更漂亮。然後要在白紙堆的四面塗色,塗上淡粉紅色,就像一百元的顏色一樣,如果覺得裁紙、切紙、塗色太過麻煩,可以去廟門口的香燭店買冥鈔,現在冥鈔的品種很多,挑尺寸、大小都符合的品種。   後面的一步,是很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把人民幣和這堆紙紮在一起,首先要底上放一張人民幣,把那堆紙摞上去,面上再放一張人民幣,就可以用橡皮筋緊緊紮起來了。千萬要記住,扎錢的時候不能象銀行那樣在一疊的中央繞上一箍就結束了,這叫偷工減料,炸藥包是危險品,要扎得仔細一點。除了當中的那圈橡皮筋,兩頭都要紮緊,越靠近邊緣越好,反正,只要看得到邊上的顏色,卻不至於翻得開紙才好,當然,若是會像銀行般用紙帶扎更好……   有人已經看出來了,這分明是疊假錢嘛!要假錢幹嘛?騙人!   為了讓受害者陷得更深,這東西還要改進,設想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如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疊錢,那麼撿到的人就會想「這錢是誰掉的呀」、「這錢有多少呢?」乃至「這些錢是真的嗎?」、「我這麼運氣好嗎?」想到這裡,就不是那麼容易騙了。   所以,時間還是一分鐘,卻要讓那人想些別的,先要把那疊假錢包起來,用報紙包上幾層,再在外面套個塑料袋,塑料袋要顯眼,甚至於要質地好一點,否則別人當做垃圾,不去撿,就麻煩了。   做這件事要兩個人,要挑冷僻的馬路,很少有人經過的、不會節外生枝的那種,先把塑料袋放在路的當中,兩人再分別躲在路的兩頭……這時有人路過了,低頭走著,「咦?地上有個包?」,在接下來的一分鐘裡,這人想「怎麼這裡有個包啊?」、「裡面有些什麼啊?」同時把它撿了起來,開始拆包。這人此時心裡會想「為什麼包得這麼好啊?」、「可能蠻貴重的吧?」等撿到東西的人想到這裡,也看到了裡面是一疊「錢」的時候,事先躲著的騙子出現了,撿東西的人就再也沒有時間想別問題了。   騙子總是先出現一個,一把捏住那個袋子,卻又不搶走,真要搶走倒也算了,他一把捏住了,撿東西的也沒機會再檢視錢的真偽了。   騙子就說了:「見者有份哦,喔喲,一萬多塊咧,儂多拿一點,我少拿一點好了」還沒等撿錢的回答,只見路的另一頭遠遠地走來一人,神色匆忙,低著頭彷彿在找東西,明顯就是失主。   於是騙子一把撿錢的拖到邊上的小弄堂,告訴撿錢的那位說自己不要分錢,隨便拿個值錢的東西算了,於是順手擼下撿錢人的手錶,拿過手機,轉身就走了,撿錢的心想反正有一萬多元了,自己還有得賺,於是也不作聲,任由騙子走了。   整個事情就在兩三分鐘裡發生發展結束了,再過兩三分鐘,撿錢的就會明白過來,悔之晚矣。   這包假錢,在上海話裡,就是「炸藥包」,這種詐騙的手段,就是「摜炸藥包」,若是撿錢的人不貪心,本能反應就是「物歸原主」,那麼根本就不會有損失,所以這「炸藥包」,炸出的是「人心」。   如果說那位撿錢的是咎由自取,那麼有些人就是罪有應得了,這些人拿到的炸藥包,可不是上下兩張真錢,那可是千真萬確的張張是真錢啊!而且極有可能不是一疊,而是幾疊幾拾疊乃至幾百幾千疊。當然「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摜炸藥包的當然不是看上了他的手錶和首飾,送錢的看中的是他手中的權。上海話中,權錢交易中的「錢」,也同樣被叫做「炸藥包」,這種錢拿不得,待到身陷囹圄,那就是罪有應得,豈是「悔之晚矣」四字可形容的。   這種炸藥包很可怕,但凡稍有私心的人,都會掉入騙子的陷阱,倒是還有一種炸藥包,卻是大多數人都喜歡的。過去,毛腳女婿上門,是要送禮物的,而且那時商品的種類很少,只有那麼些東西可買,所以,女婿上門送的東西中也有了定式,就是:一隻火腿、兩條煙、兩瓶酒,外加一隻奶油蛋糕,這些東西在上海有個俏皮的叫法,叫做「一挺機關槍,兩百發子彈,兩隻手榴彈,一隻炸藥包」,在如此的大火力下,丈人、丈母都被轟倒,雖說「轟倒」,心裡倒是甜的。 (2007年11月27日)

[上海閒話] 劈硬柴

  上海男人最被國人詬病之處,莫過於「小氣」兩字,據說上海男人的「小氣」,令許多東北朋友「氣就不打一處來」;呵呵,他們的「氣」稍嫌「大了一點」。   有位東北朋友說他在杭州的知味觀見到四個上海教授,想吃小籠又不知道滋味如何,於是四個教授「合點」了一份,每人品嚐一隻,付賬的時候,四個人各拿出一塊錢來,支付自己的份額。   為此,東北朋友義憤填膺,說上海人怎麼連一份小籠還要如此計較,殊不知,這在上海人的眼裡,才是真正的不計較。   先不說上海人吃東西,倒不如來聊聊東北人的吃法。我去過瀋陽,飯店裡大缸中的酒有六七十度,女人們在談笑風生之餘,照樣可以大杯「喝辣的」,豪爽之氣可見;在東北,主人好客的表現就是「吃不完的菜」,如果哪個菜吃得「見了底」,那可是「看不起客人」的大事,這樣的事,很少會發生。   哪怕在飯店裡吃,店家深諳此俗,於是每份菜都是份大量足,保證沒有一份菜會被吃完,否則買主怪罪「你丟了我的面子」可不是鬧著玩的,拒付可能還是小事,食客個個都是半斤「小酒」下肚,真正「砸了場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東北,不論是家中請客還是吃館子,基本就是整桌人只盯著其中一個菜吃,也不會讓這個菜「見底」,可想而知為什麼上海人到了東北,「連菜都不敢點」了。   東北吃菜倒還在其次,喝酒更是厲害,然而最最誇張的還是付賬,你若在東北的飯店裡看到兩個漢子面紅耳赤扭在一起,那可不見得是鬧彆扭,極有可能是在「搶匯鈔」,在東北,誰付錢,誰就有面子。   然而在上海,可大不相同了,誰也不覺得「請客」是件「有面子」的事,只有懂得吃,會吃,吃得有禮得體,才是「有面子」的。若真要是請客的時候,點了一桌子吃不完,浪費了許多,那才會被人「看不起」,笑他吃得「不懂經」。   除了婚宴,壽宴以及公款吃喝外,上海人吃飯大多是「AA制」,就是點菜吃飯,按人頭等分算賬付錢。這種辦法,好處多多,上海人節奏快,效率高,好朋友們要碰到一次也不容易,請來請去的事,誰也保不準下次是否能夠按時赴約,大家各自付,彼此就沒有了心理上的負擔,免得有「欠人一頓」之惑。   其次,既然都是吃自己的,所以也不用擺闊,也不用浪費,吃得了多少點多少,又經濟又實惠,何樂而不為呢?   上海人講究「清清爽爽」,這樣的「AA制」,就很清爽,一是一,兩是兩;就像硬的木頭,劈成柴爿,一劈為二,清清爽爽,絕不拖泥帶水,所以在上海話裡,「劈硬柴」就是「AA制」的意思。   這個詞,有些人寫作「劈硬材」,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上海人,都是只聞其音再詳出來的。其實在上海話中,「柴」和「材」的發音是不同的,前者是齒尖發聲,同上海話的「惹」同音;而後者是開口音,同上海話的「賺」同音;「惹」、「賺」兩個音在普通話相去有多遠,「柴」和「材」在上海話的發音也有多遠。   「劈硬柴」的規矩,有人說是從外國而來,說「AA制」是「Algebraic Average」的縮寫,就是「等分」的意思(字面為「代數平均」);也有說「AA」是「Acting Appointment」的縮寫,這個字來源深遠,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同一件事兩個人幹」,那麼「一頓飯錢兩個人付」,也說得過去;還有人說,「AA制」從拉丁文來,西醫的處方就用拉丁文標明劑量,「aa(ana)」現在仍可在處方上見到,表示的意思也是「等分」,所以也可能是「AA制」的來歷。   的確,這些都可能是「AA制」的來歷,但硬要說上海人的「劈硬柴」來源於西方,則未免有點牽強附會了,其實,上海也有「不等分」的吃法。   這是過去的一些吃客發明的,每回首推一人做東,餘下之人各出等額銀錢,超出部分則由做東之人支付,每回做東之人均不相同,而是抽籤或事先約定,做東之人要選定地點並且負責點菜。這樣的分法,既保證了做東之人有足夠的積極性,卻也不用面臨太大的財政壓力,實在是個好辦法,倒是大可以在如今的美食網友會推行一下。   不過,也的確有可能是從西方來的,因為「劈硬柴」在有些上海人嘴裡叫「half-half」,「half」就是「一半」的意思,兩人各付各半,當然是「劈硬柴」啦。有趣的是,就是三個人四個人一起聚餐,卻依然可以用上海話叫「哈斧-哈斧」,用斧劈柴,不拘幾份。   其實,英語裡並沒有「AA」這種說法,比較正式的,用「let’s split」,「split」是「分開」的意思,分什麼?分賬單,在英語裡,說得最多的是「let’s go Dutch」,字面上的意思是「讓我們做荷蘭人」。據說荷蘭人是歐洲最「小氣」的,又據說最早的「AA制」就是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被發明,並且發揚光大的。因為那裡是個港口,商來客往的人聚餐不知道下回還碰得到不,所以「分賬」是最公平的方法,久而久之,荷蘭人就以「AA制」聞名了,大家也就把「分賬制」叫做「go Dutch」了。   或許,「劈硬柴」真是上海人的原創也不一定,也有可能以後大家賬的時候,會說「讓我們做一回上海人」呢!   最後有種說法,說AA是「All Apart」的縮寫,管它呢,等分就是了。 (寫於2007年11月26日)

[上海閒話] 十三點

  如果說「五個字頭」的滬罵太過粗俗,有損上海形象,而「戇徒」又不夠「雅緻」,體現不出上海風采,那麼「十三點」可謂是極具上海特色的一個詞了。   「十三點」到底是什麼意思,要看語境,在不同場合、不同心境下發生的「十三點事件」,會有截然不同的意思,說其「大相逕庭」並不為過。   打個比方,甲女見有快遞送花給乙女,便問究竟,乙女說「伊呀,十三弗啦,」面帶羞容而又充滿喜悅,不問可知,這個送花的「十三點」必是她心儀的追求者,這聲「十三」乃是又喜又愛。   同樣情況,若乙女不耐煩地說「啥人啦?哪能介十三搿啦!」那麼這句「啥人啦?」故然是明知故問,不過多半就算當面相見,那女的也未必肯與他相認。既然已經到了「不願認識,不屑認識,不承認認識,就是不認識,情願不認識」的地步,那麼這位男士還要殷情送花,所謂「熱面孔去貼伊冷屁股」,就真正有些「十三點」了。   所以,「十三點」或者「十三」一詞,本身就有點「十三」,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捉摸不定,沒有准數,有時甚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們不妨研究研究「十三」的出處,再來搞清它的真正含義吧。   最最普遍的一種說法,是說「痴」字的筆畫是十三筆,我數了一下,的確「痴」是十三畫,然而問題就來了,用筆畫的暗語的確有之,比如說某人得了「廿八劃」的病,則是指其犯了相思。「十三點」一詞由來已久,至少解放前就廣為流傳了,可解放前用的是繁體字,「痴」字寫作「痴」,竟有十九畫之多呢,或許「十三」另有來源。   中文字說不通,有人想到了西洋詞,說「十三點」來源於英文的hysteria,這個詞是「癔病」的意思,「痴」是智力障礙,而「癔」則是精神障礙。Hysteria還有一個音譯,名氣就大了,便是「歇斯底里」也,然而「歇斯底里」這個音譯好像和「十三點」的讀音相去甚遠,也不足信。   西洋詞說不通,也有人想到了西洋典故,基督耶穌不是被第十三個叫做猶大的人出賣的嗎?所以西方人避諱「十三」,因此當時的西洋建築諸如國際大飯店、金門飯店之類的,過了十二層便是十四層,決計沒有「十三層」,會不會十三點的出典與此有關呢?聽著倒有點像,只是這「點」又從何說起呢?   最後還有一種說法,說是老式的自鳴鐘,到點報時,一點一響,十點十響,若是敲出十三響來,豈不是自鳴鐘發了神經,有點痴頭怪腦?所以這種現象叫做「敲亂鐘」,而既然敲了十三響,不就是「十三點」的鐘嗎?這種說法雖然邏輯上很說得過去,但是可信度並不高,哪會家家戶戶常敲亂鐘,以至於形成一句俏皮話的啊?若是海關的自鳴鐘經常敲錯,那可不僅僅是「十三點」的問題了……   所以,十三點的出處各有各說,都很「十三」,沒有定論,好似上天注定了「十三點」,就是一個「十三」的詞。   「十三點」或許是一種「隱語」,隱語的意思就是很難考證,否則也就不是隱語了。「十三點」一詞,本身就有許多的隱語。   最引人一笑的要數千古浪漫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故事了,本來好好的一雙碧人,偏偏名字起得不好,梁山伯在上海裡讀作「兩三八」,加在一起就是個「十三」;你加在一起叫十三倒也罷了,偏偏書僮「四九」加在一起也是個「十三」。正是這對「十三」,面對一雙女扮男裝的佳人,數年竟不知對方情義,實在「十三」得緊了。   有時,不方便說人十三點,或是覺得說著不雅,也多用隱語,比如「B拆開」就是,把字母「B」拆開,就成一豎一彎,加在一起,就是「13」;又有說人「電話聽筒」的,因為據說老式的電話聽筒上有十三個小洞,所以就成了「十三點」隱語。   在上海,「十三點」一詞為女人專用,只有女人能用,這三個字從嬌滴滴的美女嘴中吐出,便有了靈氣,若是一個五大三粗的落腮鬍壯漢嘴裡也迸出「十三點」三字,那麼恐怕此人本身就有些「十三點」了。   或許,「十三點」還真是從鐘錶來的,因為十三點的隱語還有「十二點六十分」,十二點再加六十分鐘,不就是十三點嗎?與此相同的,還有「十一點八刻」的叫法,加在一起,也是「十三點」。   關於「十三點」的起源,還有種說法是從牌九而來,牌九的最基本玩法,是將兩張骨牌上的點數加起來,比如一張牌上面是2點,下面是3點,而另一張上面是3點,下面是4點,那麼這兩張牌加起來就是12點;同樣,如果一張牌上面是1點,下面是5點,加上一張上面是1點下面是6點的牌,總共就是13點了。好玩的是,後面兩張牌分別叫做「幺五」和「幺六」,並排放在一起,就是[這兩個字要製作一下,就是兩隻牌九的牌色],活像一對不搭調的燭台,「不搭調」就是「不入調」,就是「嘸沒腔調」,所以「十三點」的另一個隱語就是「幺五幺六」,如果說「搿個人幺五幺六」,就是說他「十三點」了。   這是將牌的點數加起來罵人,說來也好玩,可以加成13的牌有許多,卻偏偏「幺五幺六」專門用來指代13點。   無獨有偶,崇明人也說「十三點」,並且還有歌謠,喚作「唔給烏蟲烏來湯湯赫,點半點半兩點半,過了三點四點半」加在一起,也正好是「十三點」。   上海人,有時並不說全「十三點」三個字,因為三字連續,中間的字是揚聲,很難讀清,所以也常變讀為「十三」兩字。 (寫於2007年11月8日)

[上海閒話] 戇徒

  昨天,看到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主編張力奮採訪Chris Patten的文章,寫得很好。Chris是英國牛津大學的終身校長,也曾經做過英國保守黨的主席;不但如此,他還擔任過英國出任歐盟的最高級外交官……   可就是這個人,曾經被上海人叫做「戇徒」,因為這個Chris Patten的中文名是「彭定康」,恰恰就是英國在香港的最後一位總督,簡稱就是「港督」。   上海話的「戇徒」一詞與普通話「港督」的發音極其相似,所以,不僅是「肥彭」,每一任的港督,到了上海人的嘴裡,都成了「戇徒」。   「戇徒」,可能是到上海的外地人最早學會的幾個詞語,另一個則是「阿拉」。有一次,我到外地,出租車司機為示友好說了他僅會的兩個上海詞語,就是「阿拉戇大」,把我嚇得不輕,戇徒開車,那還了得?   到底啥是「戇徒」?簡單來說,就是先天性痴呆患者,俗稱「白痴」。還是香港,有次我在中環看到一個「戇徒」,頗似我幼時的玩伴(我小時候的玩伴是戇徒?),塌鼻頭、扁面孔、眼睛小而且分得很開,不是他是誰?於是我上去拍了他的肩膀,說到「儂哪能嘞香港啦?」,結果那人茫然地看著我,說到「咧話嚒吔?」(粵語「你說什麼?」)我這才想起,天下的「戇徒」,長得都一樣。   查字典,「戇」有三個意思:其一為「愚、傻」,其二為「迂愚而剛直」,第三種意思在上海話中沒有,就不說了。「戇徒」的「戇」,就是「傻」;上海話中的「戇徒」,頗似北方的「傻子」、「傻瓜」。但是畢竟真正的戇徒並不多,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說人「迂腐」、「不明事理」、「可佔的便宜不佔」之類的。   上海話中,「戇」字很普遍,有時甚至是充滿憐惜乃至愛意的。上海人從「談朋友」開始,就有很多人把男朋友叫做「戇徒」,可能由於上海女人愛「作」,許多暗示男朋友不「接靈子」,顯得有點「戇嗒嗒」、「戇兮兮」的「戇徒」相了。   當然,雖然口頭上說男朋友「戇頭戇腦」,心裡還是愛得緊的。愛得緊,當然就要談婚論嫁了;不過上海男人一旦娶親,這輩子就逃不了「戇徒」兩字了。   上海話中的某些稱謂,是有專用定語的,比如「強盜囡仵賊外孫」、「癩痢頭倪子」之類,當然也是要看語境、語況的。不過,若是在女婿兩字之上,冠以「戇徒」兩字,在上海話中,則是通行無阻的,只要是「女婿」,就一定是「戇」的。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上海丈母娘就喜歡女婿「戇」,當然這個「戇」,不是「呆頭呆腦」,而是對長輩畢恭畢敬,禮貌有加,這樣的「戇」誰不喜歡? 上海丈母娘常會不無得意地說「搿點儕是阿拉戇徒女婿買個」,「阿拉倪子長遠勿來看我了,倒是戇徒女婿三日兩頭送點麼事來」。   在上海,「戇徒女婿」一詞,丈母娘叫得順口,就連女婿聽得也受用。其實,上海男人聰明得很,根本不來爭什麼虛名,家和人安才是硬道理。戇頭戇腦有啥不好?戇了才有人疼,這叫「戇進弗戇出」,也叫「戇人有戇福」。   其實,「戇進弗戇出」的都是極精明的人。你看那些商舖店家,個個老好人一般,顯得忠厚老實,一副「戇腔」,可賺起錢來絲毫都不含糊;你若以為他「戇」,想佔他的便宜,讓他受點損失,他是死也不肯「戇出」的。   「戇」字還有一種寫法,是「戅」,並不多見;倒是有許多人把「戇徒」誤寫成「戇大」。這樣說來,尺寸大的能「戇」,尺寸小的就不行嗎?老大好「戇」,老二就「戇」不得了嗎?既然「戇」的一定是人,人者「徒」也,所以是「戇徒」而非「戇大」。   以前,還有段時間,有人將之寫作「憨大」,就在《新民晚報》上也看到過許多次,其實雖然「憨」字確有其義,實無其音。   也有人說,「戇徒」一詞來自於英語的「gander」,其音相同,故有此詞,不知確否,聊備於此;一九○六年始撰的《官場現形記》已有此詞,或許真從英語來,亦未可知。   其實上海沒有歧視戇徒的風俗,在很大程度上,上海是個很樂於向殘障人士伸出援手的地方,這也可能就是世界特奧會選在上海召開的原因吧! (寫於2007年10月31日)

[上海閒話] 搿只女人老要呵

(图已佚) Youtube是一個網站,這個網站提供一種服務,就是可以讓用戶把自己拍攝的小段視頻上載供人分享,既有家庭生活,也有校園風情,反正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前段時間,Youtube上”驚現”了一段上海地鐵中情侶熱情擁吻的視頻,並且還配有拍攝者的”評論”,其中”驚爆”了一句上海話–“搿只女人老要呵”,引起嘩然,一時間各大報章、網站紛紛報導此事,提出了許多關於倫理、風化、隱私、侵權之類的探討…… 我們不去討論這些事情,只來細細地研究一下這句”搿只女人老要呵”。 “搿”是用得最多的上海話之一了,表示”這”、”這個”、”這裡”,發音如普通話的”格”,但是要輕一些,通常的搭配有”搿個”、”搿搭”、”搿塊”、”搿面”等。有許多文藝作品在表現上海話的時候,經常把”這個”寫成”迭個”,這其實不是”上海話”,而是”本地話”,上海人最經常模仿的一句本地話是”迭爿爿,伊爿爿”,在本地話中表示”這裡”和”那裡”。 “只”是一個量詞,在上海話中發音有點象普通話的”匝”,用法同普通話的量詞”只”相同,例外的就是,可以用在人的身上。”儂只小鬼(音居)”是許多家庭對小男孩發脾氣的開場白,”搿只老頭子拎弗清”是抱怨時常用的格式,然而若是用在”男人”和”女人”前,就更有趣了。 “只”作為”男人”、”女人”的量詞,是極其粗俗的用法,在許多有修養的家庭中,不但是嚴格禁止,甚至是聞所未聞的,然而在某個層次上,”只”是普遍存在的。在此,”只”是頗具侮辱性的量詞,如果某男某女常被人冠之以”只”的話,這人的不堪程度也就可見一斑了。 有一次,問起一個女人的情況,知情者開口便是”搿只女人”, “搿”字拖得很長,聲音上揚卻又嘎然而止,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誰知他已經說完了,其回答我的就是”搿只女人”四個字,沒有別的了。至於”搿只女人”到底如何,只能全憑想像,當然由於用了”只”這個量詞,怎麼想像都無法把她想像成一個可愛的女人,做人如此,可悲可嘆也。 “老”,也是上海話中的常用字了,表示程度上的”很”,比如”伊老客氣呵”,”伊老摳呵”,都可以直接用替”很”來替換。 “要”,也如普通話一樣,在不同的詞位上發不同的音調,”要求”發陰平聲,而”需要”發去聲,不同的是,上海話裡,還有一個發第三聲上聲的單獨的一個”要”字,發音一如上海話中的”抈”字。”抈”是”摺疊”的意思,”抈被頭”就是”折被子”,正是因為有了這個第三聲的”要”,那可就要了命了。 我們不妨先跳過要命的”要”字,先來說說句尾的”呵”,”呵”是一個開口呼音,發作普通話中的”合”音,只是要更輕一些,”呵”只是一個語氣字,本身並沒有意思,如果要與普通話對應的話,就是”……的”結構中最後那個”的”,也是個沒有意義的字。 整句話,七個字,分別解釋完了,分為前半段的”搿只女人”和後半段的”老要呵”,要命就要命在後面三個字,”要”字發上聲,且與”老”字一搭配,問題就來了。 如果一個小朋友,很喜歡讀書,平時閱讀課外讀物,上課積極舉手發言,作業做得認真,又能舉一反三提高知識水平,這樣的小朋友,老師們會說一句”某某某老要呵”,在學校裡,積極向上,稱之為”老要呵”。 又如果一個剛從技校畢業的青工,來到工廠,很虛心地向師傅學習手藝,業餘時間搞科研開發,還不斷地補充專業知識,把工作做得又快又好,這樣的新青工,師傅們會說一句”小王、小李老要呵”,在工廠裡,積極向上,稱之為”老要呵”。 然而如果不是在學校裡,也不是在工廠裡,沒有前因後果,突然來一句”某某某老要呵”或是乾脆”搿只女人老要呵”,這可就真要了命嘍。因為這時的”要”,用科學的術語來說,叫做”性飢渴”,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 這是一句極其”刮三”的閒話,大多數情況都是空穴來風、捕風捉影式的牽強附會,看到某位男士精神不好,便理解為他的”那個””老要呵”。這句話極其惡劣,因為它往往是在背後使用的,是在背後”搬嘴舌”時說的,被說的人完全不知道,乃是背定黑鍋的;其次,就算被說的人知道了,最多對說的人”摑耳光”,卻偏偏是不能辯解的,總見得非要爭個”我一點嚡弗要呵”,所以就算出了氣,黑鍋還是背定了。 好好的一句話,在上海人嘴裡,居然有了如此截然不同的用法,也算是語言現象中的趣事一樁了,無獨有偶,英語裡也有這麼一個詞。 “eager beaver”指的是”勤勉的人,做事賣力的人”,這是在比較正式的場合,然後若是換到了酒吧裡,說”She is an eager beaver.”那麼要命的事又發生了,譯成上海話來說,就是”搿只女人老要呵”。

哪裡來的「家私」?

閒來無事,查Google玩,這回查的詞是「家私」,我聽許多人的嘴裡說「家私」、筆下寫「家私」、甚至大街上的廣告,也比比是「家私」,我就好奇了,因為這個詞有涉「隱私」,並非常用詞,怎麼一下子鋪天蓋地,全是「家私」了呢?「家私」就是「家產、家財」的意思,元無名氏 《鴛鴦被》第一折:「自從俺父親往京師,妾身獨自憂愁死,掌把著許大家私,無一個人扶侍。」,《西遊記》第六十回:「那公主有百萬家私,無人掌管。」特別是蘇州彈詞《玉蜻蜓》,整天就是「金家八百萬家私」,說的都是財產、銀兩,怎麼現在的上海人,整天把家產掛在嘴上了呢? Google查下來,「家私」有493萬條結果,讓我們看看都是些什麼,有「家私圖案」,有「国际家私裝饰业(香港)协会」,難道有人把「家產」拿出來「現寶」的?難道還有人要把「家產」拿來裝飾一翻的?怪哉! 其實也不怪,仔細看一下,這四百多萬條的「家私」,除了極個別之外(我猜的,仔細地看了幾千條,並無例外)是「家產」之意外,絕大多數表達的都是一個詞——「家具」。 「家具」很簡單,就是「家用的器具」,窮人家的家具,粗木俗料並不值錢,所以成不了「家產」,富人家的家具,紅木雕鐫,但富人家有的是錢,也不把家具算在「家產」裡,所以「家具」並不是「家產」。 那麼這「家私」是如何成了「家具」的呢?說來話長。 以前,大多數人是叫「家具」的,上海人則叫做「家什」,上海話中,「家」有兩個發音,一個發音有點象普通話的「加」,平時所說的「家庭」、「科學家」,都是這個「加」音。 另一個音,如普通話的「嘎」,「張家姆媽」、「李家好婆」、「程家橋」、「龔家宅」(後兩者為上海西區地名)發的都是這個「嘎」音。「家什」的「家」發「嘎」音,而「什」的音與普通話中「桑」的音相近,連著讀就是「嘎桑」。 過去上海人結婚,「家什」是一個成婚條件,男方至少要準備「三十六隻腳」,所謂的「三十六隻腳」,是有標準的,分別是一隻方桌、四張椅子、一隻五斗櫥、一隻大櫥,當然床是少不了,還要外加一隻夜壺箱(床頭櫃),這樣的話,總共三十六隻腳,如今看來,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了,然而在六七十年代,這些東西都必須要靠證明才能買到,有些人,弄不證明,或者弄到了證明也買不起的,就拖上三四好友,在弄堂裡做木匠,自己做,上海人叫做「做家什」。 除「三十六隻腳」之外,還時興「四十八腳」,這多出來的「十二隻腳」,就沒有標準了,有文化講情調的,要外加寫字桌、書櫥和梳妝台,追求時髦的則要兩隻單人沙發外加一隻三人沙發。那時的人手很巧,許多人家的沙發是自己做的,先用木頭搭一個框,釘上帆布條,固定上彈簧,塞上棕,覆以棉花,再包以沙發麵子,最後,巧手的媳婦還要做個沙髮套,把沙髮套起來,那裡的家庭沒有洗衣機,洗沙髮套可是件苦差事,於是又墊上坐沙發佈,把手上墊著扶手巾…… 這樣的沙發,許多人家都有,過了十幾二十年,到了九十年代,許多人家搬新房,就換了新沙發,把舊沙發扔掉時,很多人依依不捨,因為那沙發做得實在很牢,用了那麼多年,依然「牢壯」(滬語「結實」的意思),取下沙髮套,還向新的一樣,只是款式已老,只寸又大,與新房格格不入了。 話還得要說回來,「家私」怎麼會是「家具」的呢?說來真的話長,「家具」兩字,有人寫作「傢俱」,此時「俱」是一個異體字,也就是個「不規範漢字」,而居然「俱」還有一個異體字,寫作「俬」。這個字,以前是不用的,不過香港人一直用,他們不寫「家具」,而寫「傢俬」。「傢」也是個異體字,兩個異體字,在「出口轉內銷」後,內地的人們以為是繁體字,心想,把「單人旁」去了,不就是簡體字了嗎?於是,硬生生地創造出了「家私」一詞,與本文開頭說到的表示「家產」的「家私」同樣寫法,只是巧合而已。 「家具」、「傢俱」、「家俬」和「傢俬」在Google中的詞條分別是9070萬、523萬、48萬和493萬,雖然「家具」仍是「正統」,仍然佔有「壓倒性優勢」,但是依然可以顯現我們的語言已經混亂到了什麼地步了,這就需要大量的語言文字工作者去「以正視聽」了。 附:「家私」也有用作家庭小雜物的用法,但也不是「家具」,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一回:「因此索性在自己門口,擺了個攤子,把那眼前用不著的家私什物,都拿出來,只要有人還價就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