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被人撞了一下,對方倒也通情達理,認了全責。由於要保險公司賠錢,因此要找個見證,於是我說「搿麼,阿拉叫老娘舅來?」,對方說「看來嚡只好叫老娘舅唻」。在等待的時候,小女就纏著我問,為啥要把「舅公公」找來,因為我的「娘舅」就是她的「舅公公」,一席話,把我和肇事者說得哈哈大笑。
「老娘舅」在上海話中是另有其義的,「娘舅」就是「舅舅」,突出「娘」字,說明是「娘」方面的親眷,正如「爺叔」是「爺」方面的一樣。
江南是個男女頗平等的地方,至少娘家親眷的地位就不低,特別是「娘舅」,但凡家中發生爭吵、矛盾,無法解決之時,就要請人出面調停,這娘舅就是第一人選。
細細想來,請娘舅來,是有道理的,譬如三個倪子分家吵相罵,吵得不可開交。父母解勸不了,因為倪子們不「買賬」都說父母「偏心;伯伯、叔叔也不行,因為他們都有利害關係,他們自己與父親的雞毛蒜皮還未曾了結呢。總得有人出面吧?村長?族長?他們倒是能夠做到客觀公正,可是他們又不瞭解實情。家中的下人?既瞭解情況,又沒有利害關係,卻沒有地位,說話沒有份量。唯一能夠勝任的,恐怕只有「娘舅」了。首先他是長輩,有地位說話;其次,他是娘面上的親眷,本身不參與到財產的分割上,沒有私心(至少表面上沒有);最後,娘舅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家中的事情都知道,來龍去脈也都清楚,所以有足夠的發言權,能夠很好地出面調停。看看,娘舅的地位有多高?在上海話中,父親稱呼娘舅,也唯獨就是稱呼他自己的大小舅子,是叫「舅老爺」的。過去擁有「審判權」的官才能被叫做「老爺」,妻舅也有「審判權」,因此也是「老爺」。
所以,江南人家與妻舅的關係就很好,在楊振雄的《西廂記》裡,法聰對紅娘說張生是他的親眷,紅娘問他到底是啥親眷,結果法聰想到「至親莫若娘舅」,就說張生是「阿舅」,嚇了紅娘一大跳——你想,法聰是和尚,哪來的「阿舅」啊?
家中的事,請「娘舅」出來,娘舅多的話,年紀越大的越說了算。所以「老娘舅」是「娘舅」中最歷害的。
「娘舅」是調停人,上海人把有執法權、處罰權的人,不管工商、行政,一律都稱之為「娘舅」,由於警察管得最多,權力也最大,所以警察就是「老娘舅」。
上海人都知道「老娘舅」指的警察,「老娘舅」沒有貶義,甚至還透著親切,所以即便是當著警察的面,也可以叫。經常聽到兩個差頭司機對著警察說「儂叫老娘舅評評看,啥人有道理?」那警察年紀尚輕,卻被叫做「老」,也只能一笑了之。
然而除了「老娘舅」,警察還有許多「雅號」,就不能當著面叫了。
上海黑話中叫警察為「調令」或者「調更」,這是極其隱秘的言語,尋常人等絕不知曉,我便是知道了,也終究考證不出它的來歷,只能猜想或許與切口「條子」有關。至於便衣警察,黑話則叫做「暗條」。
前面說到了「條子」,這是北方的黑話,只是這句黑話世人皆知,所以也就不能稱之為黑話了。叫警察為「條子」,是因為警察制服的袖口上有三條白色的槓線,所以叫做「條子」。「條」作為量詞,條形物的量詞,在上海話中還有是「埭」,讀「汏」,比如挨了耳光後留下的紅印,上海話叫「五埭手指頭印」。「埭」也是表示「次」、「趟」的量詞,如「我出去一埭,買點物事」。
「條子」來源於袖口的「條子」, 從前,舊社會警察的級別就反映在袖子上的槓槓,有一條、二條、三條之分,最高級的有「三條」,上海話叫做「三埭頭」,同時也用來暗指警察。由於小朋友的少先隊幹部標誌也是條條槓槓,所以「一埭頭」、「兩埭頭」和「三埭頭」也分別指少先隊的小隊長、中隊長和大隊長。
「369」指的也是警察,來源於上海的著名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戲中的國民黨警察編號是「369」,由於這個角色演得很好,大家也就記住了「369」,並用來稱呼警察。戲中的「369」是個壞人,常常敲詐窮人,所以還有一句「369,抓現鈔」的說法,並且用來表示「不求長期回報,只要眼前利益」的做法,亦可理解為「不擇手段,急功近利」的行為。如「教育小人勿是『三六九抓現鈔』,儂要慢慢叫講畀伊聽」。
上海動畫片廠出過一部著名的動畫片,叫做《黑貓警長》,片中的「黑貓」是警察,奇怪的是,黑貓並沒有成為警察的代名詞,在上海話中,「黑貓」指的是「保安」,因為當年警察的制服還是白的,而保安的制服報是黑的,片中的黑貓警長也是穿黑的,故有此說。
警察的衣服,變過好多次,有黑白綠藍多種顏色,但你是否知道,還有頭上包著一大塊紅布頭的警察呢?
「紅頭阿三」是解放前上海人對於英租界中的「印度巡捕」的稱呼。「巡捕」在上海話裡就是「警察」,以前上海沒有警察,及至上海開埠,有了租界,才有了「警察」,可「警察」是「police」啊!上海人不會叫,就照搬大清的「巡捕營」, 巡捕營負責維持京師治安,和警察的職能差不多,照搬照用。
於是,上海人把「警察」叫做「巡捕」,而「警察局」就是「巡捕房」,直到現在,九旬老人嘴裡,依然能夠聽到「巡捕」的叫法。在不同的租界中,巡捕是不一樣的,法租界中是安南籍(越南)的巡捕,而英租界中,則是印度來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批到上海的印度巡捕都是錫克教徒,他們有一個特徵,就是要用紅色的長布把頭包起來,遠遠地望過去,就像一根黑色的自來火(火柴)。
這些英租界中的頭上包著紅布的巡捕,就是「紅頭阿三」。很簡單,不是嗎?
不簡單,因為還有「阿三」沒有解決。「三」在上海話中有「不起眼」、「不入流」的意思。「小三子」猶指地位卑下,人微言輕之輩,「紅頭阿三」亦帶有蔑意。
然而到底為什麼是「阿三」呢?許多人撰文詳究此事。有人說,因為印度人在聽別人呈述時,經常說「I say」,「I say」,所以就用諧音「阿三」來表示,這種說法並不足信,可能根本上「I say」也是「I see」的訛傳;又有人說,印度巡捕看到上司總是叫「yes,sir」,亦從諧音而來。更有好玩的說法,說耍猴的常對猴子說「阿三,老鷹來了」,由此聯想到「老鷹」和「老英」(英國人)的音相同,再「反想」過來說叫巡捕「阿三」,乃是罵「巡捕」為「猴子」云云,甚至引發出民族大義之類的感慨,對此,實在不敢苟同。那為什麼叫「阿三」呢?很簡單,「阿sir」也。大家一定看過香港的電視電影,上海英租界的警察系統和香港1997年前的系統是一樣的,香港人都管警察叫「阿sir」,當年的上海可能也是這樣,所以「紅頭阿三」就是「紅頭阿sir」,就是「紅頭警察」。
後來,租界體制因日佔而不存,印度警察「下崗」,淪為保安,就連賓館拉門的也包著個紅頭,一般的民眾分不清到底是「巡捕」還是「拉門」的,於是只要見到用紅布包頭的,一律稱之為「紅頭阿三」。
警察要抓壞人,壞人就要逃,最後,來說兩個「逃跑」的詞。
「劃腳」是典型的上海話,就是「溜走」的意思。「一到埋單辰光,伊就要劃腳」,就是這個意思。還有一個叫「逃鷂」,「鷂子」是上海對風箏的俗稱,「逃鷂」本指風箏放到一半,突然斷線,風箏便隨風而去,再也難以找尋,是個風箏的術語,在上海話中亦指事主逃去,再也找尋不到。
(寫於2008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