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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春秋」微信公眾號 2021-06-05
原文作者署名:王嵐
《論持久戰》是毛澤東在抗日戰爭爆發後有關中國革命現狀和前途的重要論述。自發表以來,這部著作已經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成為世界政治文化中的經典之作;但是,你知道最初的英譯本是誰翻譯的?又是在怎樣的情景下出版和發行的呢?

《論持久戰》封面
《論持久戰》交給誰翻譯
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講演了自己寫好的著名的《論持久戰》。陳雲聽了毛澤東的講演後,感到毛澤東的理論對全黨、對全國抗戰都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於是第二天就對毛澤東說:是不是可以在更大一點的範圍內給幹部們講一講?毛澤東接受了他的建議。但是,到更大範圍去講,對於日理萬機的毛澤東來說根本沒那麼多時間,再則聽眾有限。於是毛澤東決定把講稿整理出來,先在黨內印發。

毛澤東在抗日軍政大學作《論持久戰》報告
可是,鑑於延安當時的條件,油印的《論持久戰》數量有限,許多干部仍然看不到,特別是在前線的幹部。於是,毛澤東決定,印成書公開發行,不光在根據地,而且還可以發到國民黨統治區。程思遠先生曾回憶說:「《論持久戰》剛發表,周恩來就把它的基本精神向白崇禧作了介紹。白崇禧深為讚賞。認為這是克敵制勝的最高戰略方針。後來白崇禧又把它向蔣介石轉述,蔣也十分贊成。在蔣介石的支持下,白崇禧把《論持久戰》的精神歸納成兩句話:『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並取得了周公的同意,由軍事委員會通令全國,作為抗日戰爭中的戰略指導思想。」
為了讓世界上更多的國家和人民瞭解中國革命的重要性、艱巨性、長期性,中國共產黨決定將該著作盡快翻譯成英文傳播到國外去。當時,黨經過慎重考慮,把翻譯《論持久戰》的任務交給了一位名叫楊剛的女地下黨員。
楊剛原名楊季征,又名楊繽,祖籍湖北,1905年1月30日出生在江西萍鄉,父親任江西道台。楊剛五歲起念私塾,開始接受人生最初的啟蒙,她從小性格剛強果敢,對封建大家庭中暴露出來的種種陰暗懷有深深的不滿。1922年,她進入江西南昌葆靈女子學校,更是對整個社會的狀況有了進一步的瞭解,積極投身學生愛國運動。1926年,革命軍北伐時,南昌的學子們也掀起了擁護北伐的熱潮,她和好友廖鴻英、譚海英代表葆靈女中參加了全市學生會的活動,上街示威遊行,深入街頭巷尾給老百姓講革命道理。這一段重要的社會活動,使楊剛找到了人生的起點,並最終成長為一名舊體制勇敢的叛逆者和共產黨忠實的追隨者。此時她改名楊繽,開始寫作,筆名貞白。

楊剛
楊剛是名副其實的才女。1927年免試入北平燕京大學英文系讀書,既聰明又刻苦,成績始終名列前茅,被高傲的美籍女教授視為最有才華的得意門生。「楊剛」就是那時她給自己起的筆名。1928年,她在白色恐怖中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並成為北平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不久被捕入獄。出獄後,繼續在黨的領導下從事革命文化工作,是北方「左聯」發起人和組織者之一。1932年從燕京大學畢業後,楊剛與北京大學經濟系學生鄭侃結婚,旋赴上海從事革命活動並參加「左聯」工作,與魯迅、茅盾等文學巨匠關係甚密。其間,她結識了史沫特萊和斯諾,還應斯諾的要求用英文寫了一部革命題材的小說《肉刑》,發表於1935年的《國聞週報》。她還和蕭乾一起協助斯諾編譯中國現代短篇小說選《活的中國》,這是中國新文學被介紹到國外較早的一個譯本。

斯諾在蕭乾、楊剛協助下編譯的《活的中國》
1935年,她翻譯的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的長篇小說《傲慢與偏見》,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該書在中國的第一個中譯本,以後的多種版本均以此為藍本。抗戰爆發後,根據黨的要求,她頻繁地轉戰於武漢、南京、上海、香港、桂林、重慶等地,忘我地投入到黨的抗日救亡宣傳工作和黨的統一戰線工作之中。1944年,她又以特別記者身份赴美,擔負起中共留美黨員工作組的領導重任。

楊繽(楊剛)翻譯的《傲慢與偏見》中譯本
在去香港前,楊剛曾在上海出版過一本散文集《沸騰的夢》。後來蕭乾在主編《楊剛文集》時在《序》中寫道:「她的散文,特別是散文集《沸騰的夢》,是中國人愛國心的烘熱而雄奇的創造……我想,單是這個散文集,中國的文學史家就永遠不能忘記她。」
楊剛還是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詩人,她曾創作長達800多行、充滿了強烈愛國主義之情的長詩《我站在地球的中央》。由此,她博得了「金箭女神」的美譽。
中美兩位女才子和《論持久戰》
楊剛接受《論持久戰》的翻譯任務時,不過三十多歲,公開身份是《大公報》駐美記者。她是周恩來讚賞和信任的人。因為工作關係,精通英語,年輕美麗,才情並重的楊剛社交範圍很廣,並贏得了許多國外有識之士的敬佩,美國女作家項美麗就是其中一位好友。項美麗是使楊剛能夠順利完成翻譯《論持久戰》的關鍵人物。
項美麗本名埃米莉‧哈恩,時年三十歲,長得健美漂亮,風韻雅逸。她生於1905年,出生地在美國中西部的聖路易城。由於受家庭環境影響,長大後的埃米莉‧哈恩,成了一個意志堅強的女權主義者,一個灑脫不羈、特立獨行的叛逆女性,一個突出的女中豪傑,一個極富風情又極富進取精神的奇女子,她畢業於威斯康星大學礦冶工程系,是該大學第一位獲得礦冶工程學位的女畢業生。

項美麗(埃米莉‧哈恩)
1928年,埃米莉‧哈恩在紐約享特女子學院教書,本來她的一生可以在寧靜的校園裡從容度過,但她熱愛寫作,二十三歲的她決定開始用筆來抒寫豐富多彩的人生。她的第一篇文章發表在《紐約世界報》。
1935年初,埃米莉‧哈恩來到上海。此後,她的命運便注定要和遙遠的中國聯繫在一起。
她是為寫作來到中國的,她要親眼看一看這個聞名世界的文明古國的真實面目,親自感受一下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的喜怒哀樂,從中選取她要敘述和描寫的素材。中國沒有令她這個異域女子失望,她一踏上這片在她心目中神秘的國土,就立即被它濃郁的東方色彩迷住,產生了強烈的好奇,為其深深地吸引住了。

項美麗紀實作品《中國與我》
埃米莉‧哈恩很快與中國文化界人士有了廣泛的接觸,並結交了許多中國朋友,其中她最早認識的就是當年的海上才子邵洵美。
邵洵美(1906~1968),中國現代詩人,出版家。曾留學英倫,是獅吼社、中國筆會等諸多團體的重要成員。早期主編有《獅吼》《金屋》等雜誌,1933年創辦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有《論語》《時代畫報》《時代漫畫》等九大刊物及《新詩庫叢書》《自傳叢書》等,其影響延續至今。抗戰期間,1938年9月1日創辦並主編《自由譚》 ,即Candid Comment Chinese Edition(《直言評論》中文版),旗幟鮮明地提出「追求自由」。

《時代畫報》

《時代漫畫》
為了安全,編輯人、發行人署的都是項美麗的名字,而具體工作全部由邵洵美來完成。他是詩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標準的文人;他也是位出版家,曾從德國進口當時最先進的印刷機器,且散盡萬金,出版了諸多報刊和書籍,在中國近代史上這樣的壯舉無人可與之匹敵;但是從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說,他最大的貢獻是憑藉《自由譚》向讀者推薦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稱它是一部「人人能瞭解,人人能欣賞,萬人傳頌,中外稱讚」的作品。
邵洵美素有「文壇孟嘗君」之稱(泰戈爾語)。因為他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背景,他熟識許多在上海的英美人士,他們都活躍在政界、商界、文化界。埃米莉‧哈恩初逢邵洵美,就立刻被他的容貌和氣質所打動。她發覺這位東方美男子除了具有文學的天賦外,連英文水平也比自己高,能用流利的英文寫華麗的詩句,這讓她欣喜不已。這對異國男女彼此欣賞,不久就在上海灘開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邵洵美替她取了個動聽的中文名字:項美麗。

邵洵美
一對中美情侶和《論持久戰》
聽說好友楊剛冒著被日軍發現逮捕的危險翻譯毛澤東的一部著作,項美麗不假思索地就把她掩護在自己家裡。那幢綠樹掩映中的花園小洋房靜謐又安全,楊剛看過之後覺得很滿意,不久,她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就搬來這裡,樓上靠西邊的一個房間成了她的工作室和起居間。有了相對安全和安靜的空間,她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翻譯工作中。幾番通宵達旦,楊剛就在這間充滿了異國情趣的房間裡出色地完成了《論持久戰》這部輝煌巨著的翻譯任務。
這期間,楊剛在這裡認識了邵洵美,在翻譯過程中,為了保證譯文的準確性,她常請邵洵美一起斟酌字句。為了趕時間,在全文還沒有譯完的情況下,即送《Candid Comment》(即《自由譚》英文版)開始連載,邵洵美並為此加按語:「近十年來,在中國的出版物中,沒有別的書比這一本更能吸引大眾的注意了。」由此,《論持久戰》在上海的外國人中先傳播了起來。

中文版《自由譚》創刊號
在連載的同時,邵洵美又出版了英文版《論持久戰》單行本。1939年1月20日,毛澤東專門為英文版《論持久戰》寫了題為《抗戰與外援的關係》的序:「上海的朋友在將我的《論持久戰》翻成英文本,我聽了當然是高興的,因為偉大的中國抗戰,不但是中國的事,東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 毛澤東 「希望此書能在英語各國間喚起若干的同情,為了中國的利益,也為了世界的利益」。邵洵美又親自將這篇序譯成英文(也有說是楊剛譯),列在單行本前面。
在和邵洵美、項美麗相處的那段日子裡,楊剛對這對情侶有了更深的瞭解。許多人都以為邵洵美是公子哥兒,更因為他在魯迅的文章中被稱為「富家的女婿」而受到另眼相看。其實,對待抗日,邵洵美是堅決的。他積極投身抗日的洪流,在復刊的《時代》上發表《容忍是罪惡》,呼籲「要抵抗,要革命。有革命才有進步。」他支持出版的《老舍幽默詩文集》中就有《救國難歌》《長期抵抗》等經典作品。

邵洵美
於是,楊剛等黨內同志決定把這部譯稿的秘密印刷和其後的散發工作鄭重地託付給邵洵美,邵洵美冒著危險勇敢地承擔起了這個任務。為此,楊剛在為英譯本寫的前言裡特地寫了感謝邵洵美的話。
再說邵洵美在接下任務後,就將譯稿秘密委託給與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素有往來的一家印刷廠。前後歷時兩個月印出書,32開本,共500冊。封面白底紅字印著英文書名《論持久戰》以及著作者「毛澤東」幾個字,樸素大方。為掩人耳目,500冊書全裝在項美麗的自備車裡,邵洵美則親自開車,運到項美麗住所先藏起來。書秘密發行了,通過策劃,決定分幾個渠道散發出去。
一部分由楊剛這位年輕的共產黨員主動承擔;一部分由項美麗利用她的特殊身身份作掩護,托時任德國駐上海領事館見習領事華爾夫(Peter Wolf)送出去,華爾夫是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碧眼金發,朝氣蓬勃,是項美麗家的常客,小夥子非常信任和崇拜項美麗,欣然擔任起了義務發行員。還有一部分則是由邵洵美和他的助手王永祿「暗銷」出去的。

1946年邵洵美為《時代畫報》《論語》半月刊復刊之事提交的登記申請書(上海市檔案館藏)
每當清晨和深夜,邵洵美駕駛著豪華的轎車悄悄上路了,在上海西區虹橋路、霞飛路等外國人聚居的僻靜馬路上開來逛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有錢的公子哥兒閒得無聊的玩樂之舉,實際上,王永祿帶著書坐在後座上,緊張得手心裡全是汗。他們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等到四周不見人時,邵洵美就迅速把車停下,王永祿則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書敏捷地跳下車,飛奔到外國人的住宅或公寓門前,往每個信箱中都塞進一本書,又立即返身上車而去。
幹著這種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事情,為了安全,邵洵美特地買了一支手槍防身,一度避居在項美麗的寓所時,還請了一位法國保鏢。事實上,《自由譚》因連載《論持久戰》受到廣大讀者歡迎的同時,也受到了日本人的特別「關注」。他們似乎從這對不尋常的情侶身上嗅出了異味,終於有一天,一個自稱是日本某通訊社記者的人約見了項美麗,詢問《自由譚》的編輯、出版情況,並警告她要改變辦刊方針,對日本要「友善」……

英文版《自由譚》
就這樣,這本薄薄的32開本的小冊子,由於不斷地輾轉傳播,在上海的外國人中間很快流傳開去,然後又通過他們帶到國外,引起了世界上熱愛和平人士的廣泛關注。一位外國記者讀了《論持久戰》後評論說:「《論持久戰》發表後,不管中國人對共產主義的看法怎樣,不管他們代表的是誰,大部分中國人現在都承認毛澤東正確地分析了國內和國際的因素,並且無誤地描述了未來的一般輪廓。」
《論持久戰》英文本在海外的發行,得到了國際上的積極響應和高度評價。據說,丘吉爾、羅斯福的案頭,都有這本書的蹤影,斯大林的辦公桌上則放著他專門請人翻譯成俄文的《論持久戰》。
上海解放後,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夏衍,為邵洵美曾出版毛澤東的《論持久戰》英譯本專程登門造訪。夏衍對邵洵美在抗戰時期的大膽舉措甚為欣賞,當然同為文人他們亦有舊誼。不久,北京要成立新華印刷廠,因缺少設備,夏衍還代國家徵購了邵洵美的那台德國進口印刷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