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十幾年前開始,可能有二十年吧,我經常會寫一些「食後感」,有些文章收集成冊,成了《尋味記》,是我在各地喫東西的有趣經歷。
曾經有人批評《尋味記》的食物檔次不高,的確不高。要知道檔次越高出品越好越穩定,帶來的後果也「越無趣」,《尋味記》並不是一本說食物有多好喫的書,而是本討論「有趣」的書,要好喫,看米其林就是了。
我不是不想介紹好的店給大家,問題是那些飯店老闆天天燒高香希望我不要說他們的東西好喫,因為被我說過好喫的店,幾乎都關了!我說得越好,關得越快!成都文殊院對面的那家老闆的圍棋可開館收徒的好店關掉了,上海大田路上的餛飩攤和南陽路的麵店都關掉了。說起南陽路,有家傳說中「被閣主一手扶起來」的粢飯糰攤,關倒是沒有關,反而開了連鎖,然而味道在五六年前一落千丈,權當「死了」也成。
就連我前幾個月寫文章說洛杉磯有家炸魚塔可(Taconazo)好喫,與小豆聊起,她說想喫,結果過去一看又關掉了,離上次我一個人喫衹有一週,離在公眾號發文衹有三天。好在這家是個連鎖店,別的地方還有,他們甚至在關了Azusa那家的同時在El Monte附近又開了一家,還好還好。
其實也沒有那麼邪乎啦!也不是「所有」我寫過文章說過好的店都關了的。邪乎的是,我衹是常說好連文章都沒寫的,也有很多關掉了。
小德興麵館就是這麼一家。
上海有兩家德興館,一家是以各式「大麵」聞名的本幫飯店德興館,門面上貼著各式「蓋澆飯」的價錢,衹有一種是超過二十元的。
另一家是衹有二三道叫「大麵」且常售罄的蘇(州)幫麵館叫做德興麵館,這家店的價目表中,有一樣叫做「黃酒半斤」。
這兩家店,一家本幫,一家蘇幫,兩家都以「大麵」為榮,都以上海「麵祖宗」的恣態出現,都說自己是一八七八年創立的,有趣吧?我猜真相可能不是一八七八年,而是一九七八年,那時有二位從黃浦區飲食技校畢業的同班同學被分別派到了這二家,這才成就了百年老店的「大麵」。畢竟這年頭,參加過技術培訓班就算是師從誰誰誰了,就算自己不說,也會有好事者幫你吹的。連本人都說高檔宴席菜連灶都沒資格上,就有人幫著吹成傳承了某堂絕學,事實上衹是與泰斗同時出現在一個大型廚房過而已。
兩家德興館都是賣麵的,而且都賣「時好時壞」的麵,怎麼說?就是有時你會喫到一碗「喔喲,中規中矩相當好」的麵,而有時你也會喫到一碗「我為什麼犯賤又要來這裡」的麵。
所以,說這兩家好的,不是「腦殘粉」,說不好的,也不是「噴子」,這兩家店就是那樣不思進取地存在著,時好時壞。
雖然不思進取,倒也樹大根大,弄得全世界都有賣麵條的「德興」,臺灣有,香港有,洛杉磯也有,甚至蘇州都有家「同德興」,也是家時好時壞的澆頭麵店。
上海還有家叫做「小德興」,一家沒有任何口碑卻極其好喫的麵店。好喫到什麼地步?好喫到從2014年9月到2016年4月的十九個月中,我至少喫了二十七次。
這家店在長沙路上,一條大多數上海人都不知道的小路,但要是說起北京路西藏路,又幾乎人人都知道了,過去那兒有著名的大觀園浴室。現在那兒是一大片綠地,據說就是因為前幾天還閙了大烏龍的周大少,那片才成了綠地而沒造起高樓來,坊問盛傳甚至還因此扳倒了市長云云。
那塊綠地,東邊是西藏北路,西邊就是長沙路,小德興麵館在綠地對街的長沙路上,靠近北京路。小德興麵館再往南十來個門面,是幢大公寓的入口樓道,門楣上寫著「上海飛旋軸承銷售有限公司」,走進去,就是著名的閣主家宴的舊址了,但我從來也不知道那個軸承公司到底在哪裡。
小德興一開間門面,門朝東開,它也衹能朝東開,入口在門面的右側,走進去,就是一個賬檯,老闆娘靠著北墻常年坐在賬檯的後面,身後的墻上是價目表,我是從來也不看那張「陳年舊表」的,因為我覺得老闆娘從來就沒照那張價目表收過錢。
這家店的一大特色,就是「老闆娘講幾鈿就是幾鈿」。你想呀,我連著喫了至少二十七次,大多數點的是一樣的東西,但我付過十五的,付過十六的,付過十七十八的,也付過十二十三的,反正讓我付多少就多少,反正從來也沒超過二十,十幾塊錢的事,聽老闆娘吹吹牛也是好的,況且還有麵喫。
上海的麵店給人一種錯覺,特別是給外地人一種錯覺,好像是老闆老闆娘越兇越有腔調麵就越好喫,甚至有些麵店是本著「喫勿起勿要來」乃至「講勿好喫死遠點」的態度在開店,我真是搞不懂,俗話說「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但一家麵店能大到哪裡去?
大到你喫著十幾元的麵,老闆娘有著千萬元的身家,小德興的老闆娘就有。
小德興被拆了,老闆娘拿了一千萬的補償款。
在我常去的那幾年,小德興衹開到下午一點左右,也就是做完中午的生意就打烊,而且還不做早餐,牛吧?
我不知道老闆娘到底兇不兇,反正是不會對我兇的,一來我「模子勿小」,二來像我這樣「要多少就付多少」的客人,也沒必要對我兇吧?
我倒是不知道老闆娘是不是對別人兇,因為店太小,我要是見有人在喫,就回到「閣主家宴」過一會兒再去喫,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在那兒喫。
一個人喫,就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老闆娘聊天,老闆娘說這家店開了二十多年了,從下崗潮那時開起,一直開到了兒子成家立業,早該享享福了。
「搿儂為啥還開了嗨呀?還衹開一頓中飯?」
「等拆遷呀!小阿弟儂勿懂,我關脫勿開,就衹好照普通民房拿動遷費;我衹要開了嗨,就算一天衹賣出去一碗麵,我嚡(也)是沿馬路店面,搿就完全勿一樣了呀!伊拉就要照店面賠我鈔 票……」
雖然「伊拉」尚未出現,但總會有個「伊拉」的!
我最後一次去喫,是2016年的4月,依然點了我最喜歡的油麵筋塞肉,二兩麵、二隻油麵筋塞肉,再「老闆娘儂隨便幫我加點澆頭好了」。這家店沒有爆鱔沒有蝦仁沒有黃魚好像連大排大肉都沒有,所以再怎麼「隨便加」都喫不窮人的。
「小阿弟,儂曉得伐?大田路拆脫唻!賣餛飩個長腳,拿著好幾套房子,還拿著一千萬洋鈿!」
「搿麼,儂嚡是搿隻檔次嘍?儂市口還比伊好唻!」
「講是搿能介講,不過已經講了要廿年了,年年講要拆要拆,戶口老裡八就凍結了,老早就遷勿進來了!真是天天等伊拉來拆,就是勿來呀!」
又是「伊拉」,「伊拉」在哪裡?
這家店的油麵筋塞肉很好喫,除此之外就是榨菜肉絲、洋山芋豆腐乾肉丁辣醬、油麵筋捲心菜黑木耳炒素之類,有時還有炒過的薺菜碎,很鮮美,反正麵澆頭都是些小品,本文的配圖是張「四澆麵」。

老闆娘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喫得開」女人,五年前的老闆娘應該六十來歳,象於老師一樣,抽煙燙頭,衹是不知道她喝不喝酒。店中有時會有另一個人,一個與老闆娘年歳相仿的男子,非常有禮貌待人客客氣氣的,個子不高,是典型的上海忠厚長者,俗話說「好人家出來」的樣子。他和老闆之間很是客客氣氣,我實在難以把他們想像成兩口子,但是這樣一家衹開半天的店也實在不像需要再僱傭一個收銀的。
小德興用的麵,是寛寛的扁麵,俗稱「韭菜麵」,我從來沒有在上海的其他麵館中喫到過。一開始,我還有點喫不慣,但後來就越發覺得好喫了。
前幾天,有我以家宴的客人在微信上告訴我,小德興拆脫了,老闆娘拿了一千萬。
「伊拉」終於出現了,我覺得上海人以後不要求神拜佛,拜拜「伊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