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字,要從殺豬宰羊說起。過去,殺了豬宰了羊,要把皮剝下來,可以用來做衣服做筏子什麼的,剝皮的方法是往豬和羊的刀口裡吹氣,皮肉分離,就容易剝了。至今蘭州等地的羊皮筏子,還是幾根竹竿下面綁著十來隻吹起羊皮,象洋泡泡似的,很好玩。
殺了豬和羊,剝皮時可以用吹的辦法,牛卻不行,因為牛太大了,沒有吹得起來,所以剝牛皮是用刀的,西藏青海的牛皮筏子,是用牛皮包住竹子做的,人在裡面衹能踩在竹子之上。我曾經坐著牛皮筏子橫渡雅魯藏布江,真正驚心動魄,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牛皮沒法吹,有人硬要說自己能吹,就是「吹牛皮」,由「說大話」引申到「撒謊」,是「吹牛皮」的由來。
「吹牛皮」的「皮」,發音作「逼」,不但北音如此,吳語也是這樣。蘇州話「哦,俚啊?亦是牛皮啘!」就是「噢,他啊?又在吹牛皮了呀!」;吳語又作「吹牛三」,不知那位仁兄是不是還要考證一下「三即屄也!」?
所謂的「裝逼」,和「吹牛皮」是差不多的意思,至於「傻逼」就是「吹牛皮的傻人」的意思,是很正常的詞語。
不知那位仁兄,為何會把一個很正常的詞語想到女性生殖器上去,看來真要應了「道學家看到淫」那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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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三
這幾天,網絡上第三者事件鬧得厲害,有一個北京女子因為丈夫有了外遇,從24樓跳了下去,於是沸沸揚揚,更有好事者組織「人肉搜索引擎」,把第三者的資料公佈於眾。 上海話中女性「第三者」也可以稱作「賴三」,至少在「正室」的嘴裡,「第三者」絕對就是「賴三」。 「賴三」其實與「三」一點關係都沒有,絕對不是從「第三者」而來,「賴三」一詞解放前就有,在文革前後使用率達到頂峰,如今逐漸式微——除了「正室」用來咒罵第三者外。 小時候,我是經常聽到「賴三」這個詞的,街上吵架,菜場吵架,經常可以聽到,及至問及父母,他們總是語焉不詳,被我逼得急了,冒出來一句「賴三就是垃圾癟三」。 什麼是「癟三」?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盲流,就是外地三無人員,反正,沒有祖上積蔭,身無一技之長,又不肯賣力氣的那一群人就是了。 「垃圾癟三」就是「撿拾垃圾」的「癟三」,「癟三」也有分工,有乞討的,又叫「討飯叫(滬語音『告』)化子」,也有專門敲竹槓的,也有專門偷東西的,三毛就曾經做過好幾種「癟三」。 「垃圾癟三」是「癟三」中檔次最低的,所以上海話中也用「垃圾癟三」來形容那些「沒品」的人,有些人欺上瞞下,溜鬚拍馬,出賣朋友,喪失人格,這些s人就是「垃圾癟三」。 「癟三」兩字據說是從英語而來,當然嚴格地說是從洋涇濱英語而來,乃是「beg say」的音,「beg」是乞討的意思,「say」就是說,兩個都是動詞,不知道怎麼會成為名詞的。 亦有人說,「癟三」是從另一個英語詞「empty cent」而來,「empty」是「空」的意思,「cent」就是「一分鐘」,合在一起,顯而易見就是「不名一文」了。上海話中有個詞叫做「癟滴生斯」,就是「窮光蛋」的意思。 「癟滴生斯」這個詞,使用的人很少,但絕對有人用,我的祖母和父親都經常使用,這個詞才是真正的「empty cent」。估計這個詞正是「癟三」的前身,由於發音困難,才逐漸演化成了「癟三」一詞。 後來,長大以後,我總算搞清了「賴三」是怎麼回事,原來「賴三」也是來自於英語,來自「lassie」。字典上的解釋,「lassie」譯為「少女、小姑娘」和「情侶」,而「賴三」就是「行情侶之事的少女」。 「賴三」在上海話裡,指的是「生活不檢點」甚至以「行情侶之事賺錢」的女子,這就是個很嚴重的問題了,在我小時候,一般女人能夠犯的最大的錯誤也就是「生活問題」了,更何況還要靠此「賺錢」,絕對是壞得不可救藥的女人,所以父母才會不讓我知道「賴三」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我當年刨根問底起來,他們實在很難和小男孩解釋。 罵人「賴三」算是很厲害的攻擊,現在想來,其實有些女孩子只不過喜歡打扮,愛出風頭,就被人背後指指點點,罵作「賴三」,實在是很冤的。 後來,我長大了,「賴三」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跳彈」和「煤餅」,前者乃指胸前兩彈,後者喻其洞多也。「敲煤餅」指的不是「敲妓女竹槓」,而是「嫖妓」的切口也。 以上都是「賣淫」的隱晦說法,而「賣肉呃」則太多直白了,「賣肉呃」賣的不是豬肉、牛肉,乃是人肉,只批發,不另售,只賣使用權,不賣擁有權。 到了現在,語言更顯粗俗化,全國上下統稱為「雞」,居然有個洋紐,因為屬雞,在胯部刺了個「雞」字,得意洋洋,招搖過市,讓識漢字的著實笑了一回,出了一回真正的洋相。 (寫於2008年1月17日)
粥與飯
如果有個十惡不赦的人,犯下了大罪,其罪行令人髮指,我們通常會說「簡直不是人」,用上海話來說,就是「嘸沒人氣味」。 有時,這句話也不見得非要用在罪犯人上,那些不通人情的木訥之輩都可以是「嘸沒人氣味」,對於這種人,還有句話叫做「勿吃粥飯呃」。 可見,一定要吃了「粥飯」,人才有人味。「粥」和「飯」是兩樣東西,也是上海人「吃飽肚皮」的最基本的食物。「飯」就是用「米」燒出來,有個謎語,謎面是「飯」,打一個字,謎底是「糙」,米「造」的,不就是飯嗎?過去燒飯沒有電飯煲,而是用鋼宗(鋁)鑊子放在灶頭上燒,這樣的燒法,鑊底往往有一層薄薄的焦飯,上海話叫做「飯䊓」,「 䊓」讀為上海話的「住」,《廣韻》說「䊓,粘也」。 上海人的主食就是米飯,所以吃飯也吃出了花頭來。蓋澆飯就是上海的特色,在盒飯尚未「發明」之前,蓋澆飯是很大眾化的午飯選擇。 「澆頭」本是指「澆」在面上的「花頭」,俗稱澆頭面以區別於陽春麵,既然可以澆在面上,當然也可以澆在飯上,澆在飯上的澆頭與澆在面上的稍有不同,面有湯,澆頭的乾濕無所謂,而飯是乾的,所以澆頭要濕漉漉的才好吃。 常見的澆頭有「茭白肉絲」、「香茹面巾」、「紅燒獅子頭」等,把菜蓋在飯上,飯菜都不易冷。只要一份飯,又不用額外點菜,非常實惠,所以很受大家歡迎。 蓋澆飯是在店裡、攤上吃的,在家中,花頭就更多了。上海人喜歡用青菜、鹹肉或臘腸加上生米拌上豬肉,最後加水一起燒煮,可以燒出一大鍋香味撲鼻的飯來。這鍋飯的名稱可就多了。首先,這鍋飯中有菜,所以叫做菜飯;其次,由於拌了豬油,亦叫豬油菜飯,若是放了鹹肉,便叫「鹹肉豬油菜飯」。 這種飯,還有一個學名,叫做「咸糝飯」,又要從頭說起了。「飯粒」,在上海話中叫做「飯米糝」,「糝」音與「算」相同,有人主張寫成「飯米碎」或「飯米穗」,其實這個「糝」字才是正字。當然,這個字太難認,所以也可以用「穗」,但是我不同意用「碎」,第一,米粒是完整的,不是「碎」的;第二,「碎」在上海話中的發音與普通話的「散」相近,與「飯米糝」的發音相去甚遠,所以應用「穗」字。 「咸糝飯」指的就是「飯米糝」是鹹味的飯,連飯米糝都咸了,是為入味。這個詞,也有人主張寫作「咸酸飯」,說音也同味也符,其實菜飯是不帶酸味的,若是酸味,完全是菜、肉不新鮮所致。 還有些花色飯,不是直接燒的,而是用冷飯炒制的。上海話「炒冷飯」用來表示說話囉嗦,把說過的事又拿來說一遍,說得好聽點,叫諄諄教導,難聽點就是喋喋不休了。 這個詞,老師很喜歡說,每到複習知識點,老師就說「又要炒冷飯了」,而怪責小朋友時則說「㑚勿要怪我炒冷飯」,可見,「炒冷飯」有老生常談之意。 隔天的冷飯,叫做隔夜飯。因為隔夜冷飯沒有熱氣,引不起人食慾,而女人面孔難看鐵板沒有生氣,也被喻作「隔夜飯」,見到「面孔像隔夜飯」的女人,有許多後果,其中最嚴重的要算「連隔夜飯嚡嘔出來」(參見《論長相》),好玩吧? 用冷飯炒飯,最普通的就是蛋炒飯。上海有句話叫「蠟燭油炒蛋炒飯」,每當小孩子表示要炒給大人吃時,大人就會用這句話來「調侃」,我猜此話可能產生於物資缺乏的年代,小孩子要吃蛋炒飯,而家中的油又不夠,於是家長沒好氣地說「要麼用蠟燭油炒」。冷飯多出來,又沒有油炒,怎麼辦?吃泡飯呀!「泡飯」是上海平常人家最普通的早飯,在隔夜冷飯裡放點水,浸沒,然後放在火上燒,待水燒開,這泡飯就可以吃了。 泡飯可以就著剩菜吃,剩菜在上海話中叫做「碗頭碗腳」,另一種打發冷飯剩菜的方法是乾脆將它們放在一起燒,燒出來的,叫做「咸泡飯」,亦叫「並百汁」。 有人懶得連泡飯都不高興燒,那就可以直接用開水來泡,上海人管開水叫「熱茶」,開水泡飯,就叫「茶淘飯」,若用熱湯泡飯,則是「淘湯飯」。(參見《淘》) 燒飯看似容易,但是極難把握,關鍵在於水,水少了,容易燒成「夾生飯」,上海話中把小朋友背書背得結結巴巴,叫做「夾生飯」。何解?結巴者,乃是不熟也。不熟者,夾生也。 據說夾生飯不能吃,吃了容易「吵相罵」,上海人把某人「脾氣不好」叫做「吃仔生米飯」,若脾氣惡劣稱為「吃飽生米飯」。水少了不好,多了呢?也不好,容易燒成爛飯,由於爛飯粘在一起,蓄熱量大,故有「爛飯燙煞人」之說。 若是水放得足夠多,就可以燒成粥,叫做「米燒粥」,寧波裔的上海人從不吃粥,不知為何。笑話是說寧波人把「小菜」叫做「下飯」,如果吃粥的話,就要成「下粥」了,「下粥」與「下作」同音,「下作」意即下流,故從不食粥。這當然是個笑話啦!其實寧波人只是不喜歡吃粥而已,及至生病想吃粥,便捧著碗到小紹興買上一碗了事。 飯也可以燒成粥,用冷飯加水,多燒些許時間,泡飯亦會燒得粥厚起來,這種東西,叫做「飯泡粥」。「飯泡粥」中的米,有硬有軟,夾纏不清,上海人把說話囉嗦,夾纏不清,不著要點的人,亦稱之為「飯泡粥」,「儂哪能介飯泡粥呃啦,一句閒話講仔三四遍」,指的就是這種。 上海話中,「粥」與女人「嗲與作」的「作」是同音的,結果有好事者開了一家名為「粥天粥地」的飯店,一時生意紅火,亦算是個巧思吧。 (寫於2008年3月3日)
戳㑚娘個屄
我一直記得小學的時候,那時推行「精神文明」。有一次,班主任講「現在交關(許多)同學,嘴巴裡『五個字頭』邪起(很)多……」當時,班主任是教訓住在「梅家橋」的同學們,因為那時候「梅家橋」風氣不好,許多住在那裡的人都是粗話連篇。 其實這五個字大家都知道,關鍵在於他們敢說,我們不敢。但是我們敢笑,老師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雖說這五個字是上海的市罵,別有特色,但通常是聽不到的,因為份量實在太重,一方罵了出來,另一方多半要報以老拳,所以等閒不會掛在嘴上。 很多人吵架罵人,喜歡在輩份上抬高自己,於是罵對方「兒子」、「孫子」者有之,自稱「老子」、「爺爺」者有之。但是上海的滬罵不僅於此,而是詳細地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論證了自己成為對方老子的全過程,所謂的「擺事實,講道理」也。 這五個字,不但是上海滬罵,而且還帶有許多特有的專屬於上海的語言現象,我們細細來分析一下。 第一個字「戳」,普通話裡是翹舌音,上海話中則沒有翹舌音,所以唸成平舌音,按照《漢語大詞典》的釋義,是「刺,用尖端觸擊」的意思。 第二個字,「㑚」,是上海方言中獨有的詞,讀音似普通話的「拿」。「㑚」可以表示「你們」,「㑚三家頭一淘,阿拉管阿拉」,就是「你們三個人一起,我們自行解決」的意思。 在「五個字頭」裡,則是「㑚」的另一種意思了,表示「你的」。說來好玩,「㑚」在表示「你的」時候,後面必須跟稱謂,爺、娘、倪子、老婆,反正必須是人,絕對不能跟物件。若跟物件的話,必須嵌入「個」,變成「㑚個」,變成「你們的」,而非「你的」,在上海話中的「你的」,有專門的「儂個」來表達。 既然「㑚」後面要跟稱謂,那麼跟「娘」的震撼力最大了,「娘」就是「你的娘」。 第四個字「個」讀音是「合」,表示物主代詞後的「的」字。 最後一個字,也就是最關鍵的字來了,乃是「屄」字。如今大江南北,整天把「屄」掛在嘴上的人不少,會寫的卻不多。這個字,其實很簡單,《金瓶梅》中多的是,說到底,其義也很樸實,就是「女性外生殖器」的意思,也就是如今網絡隨處可見的「逼」的正字,就連發音也一樣。 你想,這五個字連在一起,就成了「戳㑚娘個屄」,那還了得?誰聽了也按捺不住啊!於是就有了精簡的潔版,叫做「戳㑚娘個」。 不過光是這四個字,便如「縮腳韻」一般地提示著受者最後的關鍵,要想不打起來,還是有點難度。 那麼,就再精簡一下吧,剩了三個字,成了「戳㑚娘」。然而,雖然不指定部位了,戳的還是對方家人,難免還是易起衝突,乾脆就把「娘」也去了,反正得到了發洩,至於戳的是誰,反正「㑚」的音與「那」相同,可以是張三,可以是李四,無處查證了。 再後來,「戳」字不雅,也變了音,變了字,成了「赤」字,可以理解為「暴露」之意,「赤那」逐漸形成,比起原來的「五個字頭」,程度與語義上都緩和了許多,於是上海真正流行的是「赤那」兩字。 在上海,「赤那」人人知道,但不是人人都說的,一般認為生活、學歷層次越低的人,嘴中的「赤那」就越多,而有些則是與工作相關,習慣成了自然。比如有個業餘無線電愛好者,是監獄的看守,與那些人交道打得多了,自己也一口一個「赤那」,到了不說「赤那」不會開口的地步。於是,在上海話通話的業餘無線電頻道里,總能聽到他的「赤那」,他則戲稱那是他的職業病、口頭禪。 上海的「赤那」實在太有名,還引發了許許多多的笑話。《故事會》一九八○年上有這麼一個故事,「文革」時期,當時的上海領導陳阿大是個流氓,見了外賓,開口就是「赤那」,翻譯無奈,將「赤那」譯成「你好」,結果外賓將「你好」就是「赤那」記在心中,待碰到張春橋時,便對著張春橋大呼「赤那」…… 這個故事的真假已不可考,也有說當事人不是陳阿大而是徐景賢的,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貨色,流傳於坊間的小故事無非是市民發洩積鬱在胸中的惡氣,罵一聲「赤那」罷了。 我還見過最最彪悍的場景,當時是上夜班的女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見到房中烏煙瘴氣,原來是兒子帶著小兄弟在家中大打麻將。結果看到兒子輸錢,想到自家辛苦,對著兒子大吼一聲「戳㑚娘個屄,搓勿來勿要搓,老娘幫儂搓」。 結果那天下午,那做娘的打一張牌罵一聲「赤那」,鏖戰到吃夜飯辰光。你倒還別說,那娘只是口粗,人倒當真是個好人,搓完麻將,還燒了一檯子(滬語「菜放了一桌」的意思)給兒子的夥伴吃,收拾完碗筷,又要去上當天的夜班。其實這就是上海,由那些從不罵「赤那」的以及那些滿口「赤那」的人組成,他們中有好人,當然也有壞人,反正不管怎麼樣,只要懂「赤那」,就是上海人。 (附記:有人說,「赤那」一詞與「五個字頭」沒關係,而是來自於「出納」這個職位的讀音,說是以前發工資,大家從出納手裡接過鈔票後,往往會問一句「出納,哪能介少啦?」久而久之,就成了抱怨錢少的一個助詞,再後來,就傳開了……) (寫於2007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