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申明,我追求的上海話是接地氣的上海話,是在小菜塲討價還價的上海話,是在醫院裡講得清爽哪能勿適意的上海話,是在弄堂可以幫鄰居吵相駡的上海話,是家長可以駡學生笨、爺娘可以講小人皮的上海話,是市民可以駡領導「儕是吃屙呃」的上海話,是領導也可以囬敬「戇屌懂隻屁」的上海話。
我不要那種「也可以讀名著」的上海話,不要「每條成語都可以發得出音」的上海話,不要「分清尖團很優雅」的上海話,不要「這個音該這樣那個音不可以」的上海話。
我不要專家的上海話,我不要層層選拔定下標凖音的上海話,我要販夫走卒小市民的上海話,我要的有屙有屁有屌有屄的上海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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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之九——吃花酒
昨日說到認得仔倌人麼,就好做交關別格事體哉,有人說「阿是哪末好睏哉」,倪只好說「覅要實梗急囁」,還有交關過門、竅坎得來。認得仔倌人,要經常去走動走動,說說閒話,吹吹牛屄,一點亦急勿得格。 若然兩個人談下來還可以,彼此有點意思麼,就要請客哉,請客亦叫「擺臺面」,就是擺仔臺子上菜,還有種更加通俗格叫法是「喫花酒」,顧名思義麼就是有「花」格酒嘍。喫一桌酒,價鈿為一個「花頭」,實際浪是一種計量單們。 1930 年代,一個「花頭」是 12 塊銀洋鈿。 喫酒麼,嘸啥客人搭仔倌人兩個人喫格,上轉說到同鄉、朋友要碰頭麼,「長三」堂子頂好,所以現在擺仔酒麼,就是為了請同鄉、朋友格。於是麼,要寫請客票子,上面寫「啥人啥人勒啥場化請啥人啥人」等等,專門有堂子裡格底下人送得去,關點客人,多麼亦勒自家相好格堂子,要麼勒拉客棧或是府浪,請得來仔麼,打個招呼,坐下來。 格麼,客人齊仔麼,阿是就要喫飯哉?勿要實梗格,耐想請客朋友有仔倌人陪,關點客人全是一個人來格,阿有啥請介許多「電燈泡」格呀?客人到仔麼,就要去拿倌人請得來陪陪,哪麼堂子裡還有專門格「叫局」票子,寫「請啥場化啥人來侑酒」,票子送到別格堂子裡,倌人接著仔來麼就叫「出局」;如果有格堂子不止一個倌人,有種客人正好亦是相好,叫仔該格麼就叫「本堂局」,勿然麼叫「客局」。 上轉說到「打茶圍」是洋鈿三塊,倌人出局麼亦是洋鈿三塊,兩個三若然要畫出來麼,就是一張骨牌「長三」,所以關種倌人叫做「長三」,關搭就是出典。 擺花酒、出局格名堂有叫關得來,倌人來仔麼,就坐勒客人後頭,唱唱曲子,陪客人說說閒話、吃吃酒,照理麼,啥人叫格就陪啥人,不過亦有例外。譬如張三這個該個倌人,啥曉得伊亦認得李四,而且搭李四還更其要好點得來,李四問張三討得來,坐勒李四後頭,格麼叫「轉局」,局鈿麼由李四付,張三麼再叫一個。 還有花頭麼叫「翻臺」,如果一個人請客,叫仔四五個朋友,喫脫仔一頓還想喫麼,其中一個客人說到俚哚相好關面,於是大家跟過去,或者有幾個勿去,或者再叫幾天,過去仔再擺一臺酒,再重新「叫局」麼,就叫「翻臺」。耐勿要看實梗,開銷蠻大得來,一夜天喫格三四臺酒,就算叫一個人麼,勿算出一趟局格,喫幾臺,算幾個局,一個局就是三塊,一夜天光是別人請客麼亦要搞落蠻多。 今朝辰光勿多,下轉再說該個花酒到底有點啥喫,哪哼喫法。
[上海閒話] 說說「先生」
我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家父興沖沖地回到家,說是那天有人叫他”先生”了,我說”搿有啥稀奇?阿拉學堂裡儕叫先生呵”,他說”你不懂……”。這件事,花了我好多年,才算弄懂。 家父曾經是”老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沒有了稱呼。因為是”老右”,當然不是”親密戰友”,所以不能被稱為”同志”;同時他又認得幾個字,算是知識分子,因此連”師傅”也不算,弄到最後,只剩了個”喂”字給他。你想一個大男人,只剩了個”喂”,那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及至有人稱他為先生,就像孤兒突然複姓歸宗,怎能不令他高興?這不僅是表示他有稱謂了,還標誌著是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啊! ”先生”可是個很古老的詞了,早在《禮記•士相見禮》中,就有”先生,致仕者也”的說法。什麼叫”致仕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離退休老幹部;注意,一定要是干部哦,工人農民都不算。到了戰國的時候,《孟子•告子下》有”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趙注曰”學士年長者,故謂之先生”,這裡的”先生”是孟子對當時71歲高齡的宋牼的尊稱。從那時開始,先生的意思就成了”先生出來的人”,是一種對長者的稱呼,當然,是在有學問的階層裡。 大家知道,”先生”還有種職業,就是本文開頭時我說的”阿拉學堂裡儕叫先生呵”,這種職業就是教師,《論語》中說”有酒食,先生饌”,這裡的先生就是老師了,沿用至今。 過去,人們的衣著是很講究的。白丁,是沒有功名的人,就是現在的工人、農民,也就是如今的非國家幹部編制,是不穿長衣服的,只有考取過功名的,哪怕只是個秀才,也可以穿長衣服。長衣服俗稱長衫,孔乙已穿的那種,就是長衫。過去教師先生當然是識字的,至少也是個秀才,所以一定也是長衫;不識字的人不懂服制,看見穿長衫的一律稱”先生”。 有些職業,是有”制服”的,制服偏偏也是長衫,於是就混亂起來,這些人也被稱之為”先生”。比如算命的,哪怕是個瞎子,一字不識,但由於穿了長衫,人們也叫他先生;為了區別於”真正的先生”,就在前面冠以”算命”兩字,成了”算命先生”。 同樣,所有穿長衫的”非教書先生”,都在”先生”兩字前冠以職業,於是有了”賬房先生”、”拆(測)字先生”、”風水先生”、”相面先生”等等;而”教書先生”因其”正宗”,可以”享受”單獨的”先生”兩字。 說來也好玩,後來到了我讀書的時候,小學裡是叫”老師”的,要等到進了初中”算術課”變成”代數課”,”老師”才變成”先生”。 還有一種”先生”,過去的上海,一般的傭人不像鄉下是”買斷”的,所以傭人不稱主人為”老爺”,而是稱叫”先生”,然而叫”先生”的兒子,卻還是叫”少爺”的。 來說說上海特色了,先從”說書先生”說起。最早,說書的都是男人,在茶館、書場說書。後來,有女人也說書,只是封建時代,女人不方便”走出去”,所以只能”請進來”,在家中設個場子,把客人請進來聽,這種設在家中的場子,叫”書寓”。 最早的書寓,在清代的咸豐初年(1851年),由一個名叫朱素蘭的女人在上海”發明”,朱素蘭會說書,還會填詞吟詩,而到了11年後,是同治初年,書寓業中出了周瑞仙和嚴麗英,色藝雙絕,使得書寓名氣一下子大了起來,書寓也漸漸多了起來。及至光緒初年的1875年(老是換皇帝)時候,書寓已經有300多家了。 女人說書,並不穿長衫,不過既然說書的都叫做”說書先生”,所以別人也叫她們”說書先生”;後來,她們不說書了,於是別人就把”說書”兩字去了,留下”先生”的稱呼,有時也叫”女先生”。 到書寓聽書有很奢華的一件事,你想,那時的”家”能有多大,擺張八仙桌,若坐滿,就有點擠了。很多時候,不過兩三個人去聽一個人,你想,光聽多無聊啊?弄點酒菜,擺上一桌,邊喝邊聽。你再想,那”先生”一刻不停地說唱多累啊,再說總要敷衍敷衍客人,敬個酒、陪客人說說話什麼的;這時,請客的有人陪了,作陪的豈不冷清,於是”先生”叫手下的去請了隔壁的”先生”來,這樣,大家都有人陪,皆大歡喜。 漸漸地,先生們發現陪酒陪聊客人也很開心,也給錢,這錢可比說唱賺得容易多了;再到後來,先生們發現陪睡更是來錢,乾脆成了主營項目。到了1884年光緒十年,蘇州人獨霸上海灘書寓市場,已經公然賣淫了。 雖然書寓的性質變了,然而人還是那些人,那些”先生”們,所以舊上海的高級妓女被人稱之為”先生”,更有趣的是,”先生”之中還有分類。 有些女孩子是鴇母從小買來的,一開始,她們只是陪陪酒,聊聊天,這時她們還小,所以是”小先生”。及至有人花了大價錢點了大蜡燭後,便如洞房花燭一般,小姑娘就成”大先生”。 還有些已經人事的大先生,冒充小先生騙冤大頭花大價錢梳弄,這種人明明是大卻說小,”大”和”小”放在一起,就是”尖”,所以這樣的人,被稱之為”尖先生”,在我看來,不但是”尖”,而且更”奸”。 這三種”先生”,就是上海特有的了,好在這個詞,如今已經再也不用了。”先生”一詞在上海經歷了許多,以前上海女人稱呼自己的丈夫就是”先生”,既洋氣又帶著尊重;後來成”愛人”,更添上海女人”嗲”氣,如今一概成了”老公”了。 (寫於2007年11月29日)
[上海閒話] 麻將生活
麻將是中國當之無愧的”國粹”,有人說京劇也是啊?然而,若只能選擇一樣的話,只能是麻將。你想,現在聽京劇的有多少人,打麻將的又有多少人? 有人開玩笑說,如果飛機往西飛,聽到一片洗骨牌的聲音,那就表示重慶到了。的確,四川是麻將大省,到處都有麻將,便是在火鍋店外等食,店主也會拿出麻將來,讓食客們先打上幾圈再說。 四川人打麻將,兩個人也能打,三個人、五個人都打,有人問那八個人也能打嗎?八個人?簡單!開兩桌就是了嘛! 不過對於上海麻將來說,就必須四個人才能玩,不能多也不能少;若是只有三個人,打著玩,就好像桌子四腳少了一腳,這種打法叫做”蹺腳麻將”。 三個人打著玩,必然再要找一個,才能真正玩起來,這就叫做”三缺一”。雖說打麻將總是從”一缺三”發展到”三缺一”的,然而只有”三缺一”才是最關鍵的,所以”三缺一”也成了一句熟語。上海話中,一起做事,缺了某位成員而辦不成事,就有人稱之為”三缺一”,不過在喜歡打麻將的人群中,使用得更廣泛一點。 如果本來有四個人打,突然有人不肯打了,不管是有事還是有情,反正是打不成了,這種情況叫做”拗台腳”,拗斷台腳,四腳又成了三腳,變回”蹺腳麻將”。 打麻將是有輸贏的,所謂的”小賭怡情”,用很小的賭注打發時間,不會傷了和氣,乃是親戚朋友中應情應景的玩法,叫做”衛生麻將”,這”衛生”兩字,倒是很符合”精神文明”的範疇。 ”衛生麻將”又叫”小麻將”,因為賭注小,大家稱之為”小來來”,稍微輸一點,也是”毛毛雨”。”毛毛雨”是指很小很小的雨,上海話中少量的錢也稱之為”毛毛雨”,人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搿點鈔票對儂來講勿是毛毛雨啊?” ”衛生麻將”也叫”拉黃包車”,因為黃包車的速度慢,暗喻小麻將的賭注小,而且打小麻將的多數是”老頭老太”,摸牌、打牌的速度,也很慢。 賭注大的麻將,當然是賭徒所為了,叫做”大麻將”。大麻將要賭本厚實才能參與,但有些賭徒沒有賭資,抱著”博一記”的心態去打麻將,這種行為叫做”空麻袋背米”。”空麻袋”者,口袋空空也,卻偏偏想要贏錢回去,上海人稱錢為”米”,”空麻袋背米”很是形象。 ”空麻袋背米”者,要有一個本事,就是不能輸,一輸拿不出錢來,立馬出洋相,所以一定要贏。打麻將只贏不輸的,叫做”保大洋”,乃是”保證贏大洋”也,”保大洋”是”寶大祥”的諧音。”寶大祥”是上海最著名的綢布商店,喊起來朗朗上口。在上海話中,保證賺錢的事,就叫”保大洋”,比如”買搿只股票絕對保大洋”。 然而天下是沒有只贏不輸的賭徒的,除非”作弊”,對,作弊。有許多人希望通過作弊來贏錢,我曾經在河南鄭州的火車站附近,看到整條街都是賣牌具的,每家店都掛著”麻將千術”、”作弊絕技”之類的廣告,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麻將台上作弊的人,叫做”牌師父”,因為”師父”總是”藝高膽大”的。一個人作弊叫”牌師父”,而兩個合夥作弊,就是”抬轎子”了。再小的轎子,也至少要兩個人抬,必須搭配得當,合作密切,否則是抬不成功的。兩人合夥打麻將騙人,也要緊密配合,才能得手,而且兩人分坐對家,所以叫做”抬轎子”。上海話中,合夥騙人設圈套,也叫”抬轎子”,正是從麻將中來的。 麻將這種”喜聞樂見”的”民間體育運動”,在上海有無數的擁躉,上海話中有許多詞語與麻將有關。 ”白板對煞”算是比較典型的一個,麻將牌每種牌面各有四隻,拿到一對一樣的牌,可以去碰第三隻,如果四隻一樣的牌分為兩對在兩人手中,就叫”對煞”。”白板”是一張只有個框或乾脆什麼都沒有的骨牌,那麼麻將中有三十六種牌面,為什麼一定要”白板對煞”呢? 這件事,要從以前上海的妓院說起。兩位少爺分別到了同一間屋子,偏偏那位”先生”不在(見《先生》),兩個人只能等,雖說是妓女,但兩位同時喜歡上了,這兩位也算是情敵了。兩個情敵分別坐下,坐在同一間屋子裡,誰也不願開口說話,更不肯走,”我走?豈不是便宜了你?!” 兩人面孔鐵板,面無表情,活像”白板”,坐著一動不動,打牌沒有起色,亦叫”不動”,白板對煞,當然難動,所以這種形況叫做”白板對煞”。 後來,但凡不該出現在同一場合的人出現在一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兩人互不言語的尷尬場合,就叫”白板對煞”。 ”槓頭開花”本來也是麻將的專術語,指的是在牌墩的尾部取牌而贏的情況,有加倍的贏額。不過在生活中,”槓頭開花”常用在撞破腦袋的場合,因為”頭開花”也。由於”槓頭開花”是”額骨頭碰著天花板”的好事情,所以特別出乎意料的好事情,也叫”槓頭開花”。 麻將中的俏皮話也不少,”斯特勞斯”(J. Strauss)本是奧地利作曲家,到了麻將桌上就成經常輸錢人的稱呼,因為”輸脫”、”老輸”也;”長考”本是圍棋術語,在麻將中,打牌太慢也叫”長考”;仔細看檯面已打出的牌,則是”查字典”,也很好玩。 其實,不僅是麻將,就得撲克牌,上海也有上海的特色,待有機會再詳說吧。 (寫於2007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