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海出了一個人,名人。這個名人就像石頭縫裡爆出的一般,一夜之間,電視報紙、街頭巷尾,廣為傳說(恕我不肯用「傳頌」一詞),這個人就是蔡嘎亮。何許人也?一個跑江湖賣唱的。他早年跑到南方,在茶館裡駐唱,闖蕩了十幾年,回到上海,在國際電影院的茶座裡駐唱,又是十幾年,不過回到上海之後,他學張也的風格,在唱歌之間「自說自話」講許多笑話,嘲人一番,自嘲一番,居然博得滿堂彩。據說聽他的笑話,可以笑得肚皮痛,可以從頭笑到底,在如今的社會,開懷大笑是件不容易的事,而蔡嘎亮能讓人笑上三四個小時,又只售二十元的票,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我想興許有些人,寧願花上二百乃至二千,只為求大笑一次,而仍不可得吧。
上海的滑稽戲,有一固定的嘲諷對象——江北人。江北是指長江北面的蘇、皖地區,其中以蘇北人氏居多,反正他們的口音在上海人聽來都差不多,所以「蘇北人」、「江北人」,在上海話裡指的是同一群體。解放前那裡很窮,那裡的人紛紛湧到上海,這些人沒有文化,衹能做些碼頭扛包、拉黃包車之類的苦力活;女人呢,則有許多成了老媽子和娘姨,這些人是上海的底層勞動人民,也是上海滑稽戲里長盛不衰的取笑對象。
這些人沒有文化,不知禮儀,在上海這個「文明都市」裡,難免會鬧出許多笑話,模仿江北人說話,就像北方小品始終用東北口音一樣,是滑稽黨員的必修課,幾十年乃至上百年過去了,江北人早就成了上海人,然而歷史的歧視依然如故,在某個層面上,江北人後裔的嫁娶,還是衹能找江北人。
由於上海話裡「江」與「鋼」同音,當時出了「全鋼」的手錶,便衍生出一個「全鋼」的名詞,特指父母都是江北人的小孩,引申出來若是父母中有一方是江北人的,那麼小孩子就是「半鋼」了。
「全鋼」、「半鋼」們有種特殊的本事,就是在家的時候用江北話交流,到了社會上,卻可以說出極流利的上海話,唯一美中不足的,他們總有那個幾個字與上海話的發音格格不入,所謂「個別字眼咬不准作」。
第一個字是「哪裡」的「哪」,上海話中,這個字與「鞋子」的「鞋」發音相同,與普通話的「哈」相近,發上聲,然而在江北人講上海話的時候,這個字幾無例外會發作「啦」,音調不變。於是,衹要是說「啦裡」的,幾乎就可被認定是江北人,或許和江北話中的「辣塊」有點關係吧。
還有一個字是「男人」的「男」,在上海話中,「男」發「暖」的音,江北人則讀作「內」,於是「男人」成了「內人」,「男的」成了「內的」。這兩個字,即使上海話說得相當好的第三、第四代江北移民,還是會在不經意中漏出來。即使這些人不是「全鋼」、「半鋼」,至少也是那隻「角」裡出來的。
蔡嘎亮就是「全鋼」,演出時講上海話,又有許多插科打渾用江北話,無非還是嘲笑江北人罷了,蔡嘎亮的東西很小市民化,所以很能得到附和與共鳴;後來,蔡嘎亮到電視裡說球,沒有了互動,在電視中唱獨腳戲,總給人有種「猢猻出把戲」的感覺。
「嘎亮」是他的藝名,據他自己說是因為他戴眼鏡,而上海話的切口裡「眼鏡」叫做「嘎亮」,所以他叫自己「蔡嘎亮」,就是「蔡眼鏡」的意思。
現在的眼鏡是一副的,兩隻眼睛都有鏡片,所以glasses用的也是複數,過去,眼鏡是單片的,用水晶之類的透明礦石磨成,外面有個箍,連著手柄,樣子有點像現在的放大鏡。《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到「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有這麼一段「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賈母拿的,就是這種,而且的確是近視鏡,因為絕對沒人用老花鏡(放大鏡)看戲的。由於這種眼鏡是「單」片去「照」的,所以也叫「單照」。
後來有聰明人,發明出眼鏡架子,一副眼鏡片均可鑲在上面,衹要「架」在鼻「樑」上即可,所以就叫做「架樑」。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成了一個特定的名詞,也在特殊的發音,聽上去很像「嘎亮」,第一個字平上,語音連貫。
「架樑勿燒天火燒」,是上海的一句俚語,先來說「天火燒」。莫名奇妙的火災,沒有人縱火,也沒有人失火,沒有火頭,沒有引火的材料,卻偏偏「自說自話」地燒了起來,就叫「天火燒」。過去的人自然常識欠缺,不知道如何解釋「自燃「現象,便認為天火燒是上天的懲罰,認為某人做事有違天理,於是上天也「小氣」得很,就放把火燒他。
那麼架樑為什麼要「燒」呢?其實,這個「燒」是「騷」,衹是上海話裡讀音一樣而已,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戴『架樑』的人勿騷,是沒天理的,要天火燒的」。顯然,這句話的本身,就是該「天火燒」的,絲毫沒有道理嘛,視力好壞與否,與心理上的「騷」,並沒有絲毫的聯係。
既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妨來個brain storming,試著想想這句話到底是怎麼來的。是不是有這樣的一種可能:女人戴了眼鏡美麗打折,不美麗了的女人若要受人青睞,衹能「騷」一點,如果既戴眼鏡又不騷,或許會有嫁不出去之虞,所以成了「天理」。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解釋未免牽強,因為女人美麗與否,好像和是不是戴眼鏡並沒有連帶的關係。
不僅如此,戴了眼鏡,不但不影響容貌,乃至越發迷人嫵媚的大有人在,甚至還有人為了漂亮,故意戴平光眼鏡來點綴,這叫就做「時髦」。對了,或許可以這麼理解:在解放前,有個特定的時間段,「架樑」是新生的時髦奢侈品,衹有有錢並且思想開放的女人才會佩戴,對於她們來說,戴「架樑」是種時髦。
時髦的人,不會只時髦一副眼鏡,必有處處新潮,這樣的新潮與開放,因為戴眼鏡是時髦女人,和尋常女人來比,肯定穿得少、露得多,在那時衛道士眼裡,當然是「騷」嘍,所以「架樑」和「騷」就了連接點了。這樣的說法,但也不見得空穴來風,有段時間,衹要是穿喇叭褲、戴蛤蟆鏡(一種太陽眼鏡)的,別人就會認為他們是壞人,兩件事乃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認為研究方言,當然要仔細嚴謹,但也不妨天馬行空一回,這就是我的大膽假設,如果有人知道此語出處,萬請不吝告之。
老皮皮推薦我來看你的網頁。果然是精彩啊,無論上海閒話還是上海小菜,均得我心。謝謝啊,我會常常來看的。
上面你說的架樑,為啥都舉女性的例子呢,我有點不服。我想,老早,戴眼鏡的男子新潮,見世面,所謂知識分子,肚皮裡悶騷又礙於面子,不會明火執杖騷,被人嘲笑「架樑不燒天火燒"就很正常啊。這句話類似「十禿九騷」的意思。勿曉得講得對伐?我也是瞎猜,順著樓主的思路。
嘿嘿。
梅璽閣主:這位一定就是「明珠姐姐」吧,光臨寒舍,篷牆生輝啊,今後一定要多多指教哦。
梅兄分析精闢,文字了得.但是有一點不敢苟同.好幾個上海朋友到歐洲留學,說被處處看不起,回來訴苦.我跟他們說,歧視是缺乏文化的低級條件反射.換個說法,你也可以把他們叫”土著”.朋友大悅……我無語
梅兄分析精闢,文字了得.但是有一點不敢苟同.好幾個上海朋友到歐洲留學,說被處處看不起,回來訴苦.我跟他們說,歧視是缺乏文化的低級條件反射.換個說法,你也可以把他們叫”土著”.朋友大悅……我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