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最後在上海做的一場家宴,為江湖留下一個傳說,片子中有點美中不足:有個別繁體字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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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炒醬
上海人最大的特點是什麼?我想有許多朋友會說是「精明」。那些「水表不轉、滴水成桶」、「馬桶水箱裡放磚塊以節水」之類匪夷所思的點子,都是上海人發明的;當然,蘇州人的「做人家」比上海人過之而無不及,衹是上海目標大,便成了「眾矢之的」。 上海人的確精明,隔夜的剩飯,第二天早上用開水一泡,稍事一煮,就成了「泡飯」。因此,早上的玩意,廣東人叫早茶,北京人喚早點,到了上海,便稱之為「早飯」。如此一來,隔夜的剩飯不會浪費,也省卻許多煲粥的麻煩;隔天沒有喫完的碗頭碗腳,如果一併倒在泡飯裡,是極鮮美的事物,叫做「並八隻」。有的人不喜歡喫咸泡飯,只喜歡純的,於是就些醬菜、腐乳之類的「下飯」,其中最好的要數隔夜喫剩的炒醬了。 上海炒醬中有三樣主料和一件配料是絕不可少的,便是豆腐乾、花生、精肉和甜麵醬。若是放了辣,往往叫做八寶辣醬,至於哪「八寶」,就像八寶飯一樣,衹是個泛指,沒有定論。看似簡單的菜,往往要花很大的心思。這道菜最考究的要放肚豬、蝦仁、開洋、鴨肫、竹筍、豆腐乾、花生和精肉,從採買、剝洗到成菜,要經過許多道的工序。 豬肚是極難調弄的東西,買來後先要用清水洗,然後用醋洗,再將幹麵粉均勻地抹在豬肚裡面,細心地將麵粉揉下來,最後還要衝洗,方能洗淨豬肚上的粘液。光是如此還不行,再要加料酒和薑淖一遍水,方能去腥,然後將豬肚煮熟。煮豬肚要一個小時左右,離火之後用餘溫焐透,涼透再切塊。而且還不能說切就切,豬肚有裡層外層,裡層肉白而緊,外層黑而爛,而且口感不佳,要把外層全部剝去;內層還分為兩部分,小而厚實的那邊叫肚尖,炒醬要用的,就是這部分,這樣一來,一整隻豬肚能用到的也只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肚尖切丁待用。 蝦要用到兩種,一是蝦仁,一是開洋。蝦仁最好是現拆的河蝦仁,用一點點生粉上漿,用豬油炒熟,待炒醬起鍋時,鋪上即可,既保持蝦仁的鮮嫩,又可使整道菜增色不少;由於蝦仁是最後才用到的,這道工序可以放到最後。開洋是大的海蝦去頭去殼之後曬制或烘烤而成,開洋不是蝦米,更不是蝦皮,開洋以個大、肉緊、乾燥、無沙、色紅以及腥香為好,極品的開洋要賣到幾百元一斤。 鴨肫要洗淨煮熟,煮的時候可以放一點鹽,鴨肫肉緊面香,雞肫則不行。煮熟之後也要切丁。筍要用竹筍,竹筍要用筍尖,當然餘下的筍段也可燉湯,也要切丁,過水待用。豆腐乾要選白色的香幹,而不要色深的茶幹。好的豆腐乾捏上去硬實,聞上去有香味,差的則一碰就裂斷。豆腐乾也是切丁。當然也可以用質量好的素雞代替,不過切成塊後先要油炸。 花生要選當年的,挑選的時候拿一個剝去外皮,色白飽滿有光澤的為好,但不能泛油。花生用開水浸泡,剝去紅色的外皮後稍晾,炸透待用。瘦肉最好是坐臀肉,剔去筋攀後,切丁,用鹽、料酒和生粉稍醃,放入油鍋炒熟盛起。 所有的東西,都要切得大小相仿,那樣做出的菜才漂亮。另外瘦肉易縮,可以稍微切得大一點,等經油之後,就大小一樣了。開洋如果太大,也可以一切為二,或是一切為三。總之,所有的物件,要形狀大小整齊,才顯得出細緻來。若是肯花本錢,可以將邊角料棄去不用,然而恐怕大多數精明的上海人是捨不得的。 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就可炒醬了。想喫辣的,可先用幹辣椒熗鍋,否則就衹要將油鍋架起,放入所有的東西,然後放入甜麵醬,手要不停的攪動,否則非常容易沾鍋,如果手上的力氣不夠,可以將物料一樣樣地放入,待炒勻了再放入另一樣,如果覺得太幹,再加入一點高湯。純用甜麵醬的炒醬,易有一種淡薄的感覺,口味重的朋友,需要加入一點豆瓣醬,豆腐醬太多則咸而發膩,和甜麵醬的比例,以不超過三分之一為好。炒醬要炒透才好喫,起碼要二十分鍾不停地炒,的確也是件比較累人的事。但要做好一道菜,哪樣不是花了大心思大力氣的呢? 起鍋之前,加入白糖些許,既可蓋過些「醬氣」,也能吊鮮,喜歡甜的,可以多放點糖;裝盆之後,將蝦仁鋪在上面,調和一下顏色。炒醬需要用這麼多原料,一次肯定喫不完,每當再次上桌,都是翻熱;與別的菜不一樣,炒醬是越翻熱越好喫,兩三天後,方到了其極至的美味,可待那時候,往往盤底已快朝天,衹能留下回味無窮了。
西施板魚
「話說當年西施在諸暨浣紗的時候,發明了這道菜……」如果這篇文章這麼寫,那就是我在騙你;如果你到西施故里去玩,發現那兒有種宴席叫美人宴,並且導遊告訴你「諸暨人但凡有壽慶婚宴,一碗西施豆腐是少不了的」,那麼就是他們在騙你。豆腐是喪事人家吃的,哪有喜事兒吃白豆腐的? 西施和美食有關嗎?有,大有關係,不過都是牽強附會的。西施豆腐是假托西施之名;豆腐西施,則是指賣豆腐的女人美若西施,由此更是衍生出許許多多的「行業西施」來,其中最著名的,要數檳榔西施了。 檳榔西施在海的對面。那裡的人喜歡吃檳榔,一種製作好的水果,以供像口香糖般地咀嚼。全國有兩個地方的人們酷愛檳榔,這邊的檳榔都是老太太在賣,只有那邊風景獨好——我們的寶島台灣。 不知從何時起,那邊的檳榔普遍用妙齡少女售賣,當然是漂亮的姑娘生意好。可當姑娘個個漂亮時,誰賣得好呢?穿得少的賣得好。由於競爭激烈,女孩子們越穿越少,以至於到了「衣不遮體」的地步,成了台灣的一道風景線。這些姑娘,就被稱為檳榔西施。 現實很殘酷,是不是?是的,西施本身的故事,就很殘酷。每當聽到另一道用西施命名的菜,我就有點嚇勢勢。那道菜叫做西施舌,賣個關子,這回不說。當然,這玩意,夫差絕對不陌生。 今天要說的這道「西施板魚」,乃是本人原創,放棄冠名權,敬請取用。說起這道菜,乃是「風雲際會,因緣湊巧」。 那天,我正在看電視,有一個介紹美食的節目,一直會有很誘人的美食。那天看到店招,我就高興地叫起來——「面拖肉丸」。及至鏡頭拉近,才發現那兩個字不是「面拖」,而是「西施」,鬧了個大笑話。 打那以後,老婆常常用「面拖西施」來和我開玩笑。每當此時,我就會禁不住讚歎一聲繁體字的好處,繁體字麵粉的「面」寫作「麺」,只有表示層面的時候,才寫作「面」,所以絕對不會把「下麺」混淆成「下面」。 「西施板魚」是我「反其道而行之」發明的菜,說白了,其實就是「面拖板魚」。 板魚,並不是上海的叫法,而是外地傳入的。這種魚,上海有種怪怪的叫法,稱之為「肉塌魚」,在山東也叫做「塌米魚」或「舌頭魚」。這種魚是長長的,薄薄的。為什麼不是「扁扁的」,反而是「薄薄的」?因為這種魚是橫過來游水的,它是一種比目魚,所以是薄薄的。 這種魚,以前是極普通的上海家常小菜。小時候,對比目魚很是好奇,卻從來沒有意識到餐桌上的肉塌魚,就是比目魚。因為生物書上的比目魚都是圓的(左口魚即是),不是長的。據說生物學家對比目魚情有獨鍾,因為只有比目魚不符合生物學的對稱性原則,所以特別值得研究。 除了上海之外,肉塌魚一般紅燒,就連清蒸也不多見,上海人則特別喜歡將肉塌魚面拖來吃。上海菜場的海貨攤,肉塌魚、小黃魚、帶魚和叉扁魚,是永遠都有賣的。我們說到過,肉塌魚是扁的,它的一面是白色的魚鱗,長眼睛的,另一面則是深褐色的魚皮,和海底沉沙的顏色是一樣的,所以肉塌魚趴伏在海底的時候,不會被發現。 買魚,當然是挑新鮮的買,捏上去緊實,聞之無腥臭,色澤明亮的,則較為新鮮。肉塌魚,我從未在上海見過活的,在廈門倒是見過。肉塌魚的魚皮老硬不可食,要扯去。家中自行剝皮極為不易,所以若在超市沒有剝皮的要三思。菜市場的魚攤一般都有代客加工,會幫客戶刮去魚鱗,剝下魚皮,並剪去半個魚頭扯去魚腸。 做面拖肉塌魚,要大小適中的。何謂適中,大概一根筷子長短,一指寬的即可。魚買來之後洗淨,剪成四至五段,加料酒和鹽醃漬,若是怕腥的朋友,可以放入蔥姜一同醃漬。 其實,在買魚之前,還要做一件事,就是準備麵粉,否則拿什麼來「拖」呢?取一個雞蛋,打散,加入麵粉和水,攪勻。聽著很簡單是不是?其實不是。麵粉會結成一個個球,外面裹著液體,裡面卻是乾的粉,所以要用筷子一一將之壓碎,保證沒有麵粉球。即便如此,還是不會很均勻,總有一些麵疙瘩,所以要留以足夠的時間讓麵粉吃透水,這個過程,在上海話中叫做「煞」。麵糊要多厚?大約用筷子撩不起來,卻可以裹在筷子外面為準,太厚了變成吃麵粉,太薄了就啥都沒有了。 若是蘸辣醬油或番茄沙司吃,麵糊中就不用放鹽了,反之,則放少許。好了,麵糊也有了,魚也有了,將醃過的魚擦乾後浸到麵糊裡。 起個大油鍋吧(好久沒寫大油鍋了,寫到就很開心),用大火將油燒熱,改為中火。許多人都有一個誤區,以為煎炸的東西要用大火,那是路邊攤的做法,一炸就是兩斤小黃魚,一天就賣那兩斤了。如果家中烹調,鍋小,油少,火再一大的話,後果則是現在的網絡流行語——「外焦裡嫩」的升級版——外焦裡生。 所以,在家中做煎炸是一項比拚耐心的活。就說這面拖肉塌魚的炸法吧,改為中火之後,從麵糊裡夾出魚來,待麵糊不再往下滴了,放入油中。根據鍋的大小,可以一次炸三到四塊。大約放入油鍋兩分鐘後,將魚塊翻個面,可以用筷子輕輕地碰觸表面,感覺外面的「殼」硬了,就取出來。 面拖肉塌魚講究外脆裡嫩,由於魚肉中水分很多,這麼炸了一下之後,裡面的水分會立刻滲出來,使得外殼變軟,而如果一味地炸下去,外面倒是脆了,裡面則炸老了,所以要拿出來,放一會,謂之「醒」。 「醒」有兩個好處,第一讓水分滲出來,其次可以用餘溫將裡面的魚肉焐熱,不至於生。醒上七八分鐘,外面果然已經軟軟的了,再把魚塊放入油鍋,你會聽到一聲響亮的「嗞,可見跑出了多少水分。 這回,可以將火稍微調大一點,再煎上三分鐘左右,記得要翻面,待魚塊成金黃色,就可以吃了。 面拖肉塌魚要現炸現吃,而且要趁熱吃。另外,多出來的麵糊千萬不要扔掉,可以倒入油鍋中干炸成餅,亦可倒入油鍋後用筷迅速攪成沒有肉的「雞米花」,既脆且香,小朋友肯定喜歡。 好了,我的「西施板魚」就介紹到此,以後你若看到「西施」兩字,會不會立馬想到「面拖」呢?如果會,你已經具備了一個美食家的基本素質了。
炒螺螄
螺螄是一種不上臺面的東西,過去上海還有排檔的時候,人行道上花壇邊,支起一兩張小桌,幾條長凳,旁邊的攤主架著個爐子,現點現炒現賣。這螺螄是排檔必備的,五角錢炒上一盤,再拿上幾瓶啤酒,三五知己便能天南地北聊到深夜。有些排檔生意好、備貨多,可以一直開到凌晨,於是可以邊吃螺螄,邊看早起的人們,掃街的、送牛奶的、賣報紙的以及剛做完夜班急著趕回家的,等到晨曦初起,開得再晏的排檔也得收攤了,留下一地的螺螄殼。螺螄在排檔越賣越貴,從最早的五角一盤到後來的五元一盤,味道依然鮮美,唯一改變的是盛放的工具變成了一次性的泡沫塑料盆了。時至今日,當年的排檔已消聲匿跡,不復可求。 螺螄是一種適合在路燈下吃的東西,過去有些人們住房條件差,那時又沒有空調,到了夏天的晚上,便在弄堂口的路燈下放隻「骨牌矮凳」 ,上面放上一碗炒螺螄,一碗吃剩一半的咸鯗魚,外加一碗炒青菜,夫妻對坐在兩隻小小的工礦企業廢棄的線軸上,男人喝酒,女人吃飯。這時,是鄰居互相攀談的時候。女人們無非張家長李家短地說些雞毛蒜皮;男人們可不一樣,雖說喝的是零拷的生啤,抽的也是沒有過濾嘴的大前門,可嘴裡聊的就算不是國際敏感問題,也至少攸關國計民生。煞風景的是,往往等那男人聊到意氣風發之時,攤水費的來了,收電費的也來了,於是那男的便沒了運籌帷幄的氣概,而為小火表到底該貼大火表多少字而「狗皮倒灶」 起來。 這便是上海人,很有特色的上海人。上海的語言也極有特色,比如說那「吃」 字;在上海話中,但凡可以放入嘴中的,都可以用這「吃」 字。譬如喝茶,上海話便是「喫茶」 ,再如「吸煙」 ,上海話中卻是「吃香煙」 。唯有這螺螄不同,同樣是放入嘴中,然而卻叫做「嘬」 ,過去還有段民謠,說的是「工人叔叔,螺螄嘬嘬;農民伯伯,雞腳掰掰。」 然而,在上海話裡也有「吃螺螄」 ,即是對初學外語學得含混不清和嘲諷,像嘴裡含著一隻螺螄說話一樣。 江南,有的是小橋流水,有湖有河,就是螺螄,螺螄味美,卻不值錢。現在,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吃海鮮的越來越多,吃螺螄的卻越來越少了。偶爾吃上一次,也不失為是種美好的回憶。 螺螄在春天產子,小螺螄在母體內發育成形,因此,要趁螺螄肚子裡沒有小螺螄的時候吃,具體的時間是在清明之前。過了清明,不但肚子裡有子,而且據說還有毒素產生,俗諺云:「清明螺,賽過鵝」 ,蘇滬語系裡,「螺」 和「鵝」 是同韻的。 螺螄不要挑太大的買,大螺螄肉老子多,吃口不好;當然,太小的話也不易吸出,還是中等的最好。螺螄買來後要浸養,以便吐盡泥沙,浸螺螄的時候,可在盆中滴幾滴素油,傳說那樣螺螄就不會死了,而且泥沙可以吐得很乾淨。螺螄浸在水中,會張開蓋著的翳,用吸盤慢慢沿著盆壁往上爬,很是好玩。 螺螄在烹調之前要剪斷尖尖的尾部,否則吃的時候吸不出肉來。現在菜場裡有賣剪好的螺螄,螺螄的尾部被剪不會影響生命,依然可以買回來浸養。 起一個油鍋,一般的鐵鍋即可,若是不沾鍋,反而會被螺螄的硬殼劃傷。油不用太多,燒熱了,倒入螺螄翻炒,等到有青煙冒起,加入料酒,再炒;然後放入鹽、醬油、糖和水,加蓋煮燒。喜歡吃辣的,可以先用乾辣椒熗鍋。 以前有個誤區,總是認為螺螄肉小,易老易縮,因此要快炒快起。其實不然,那螺肉在高溫的油易縮,在水裡卻沒問題。所以加了水之後,不妨加蓋多燒一會,讓湯水滲到螺螄裡,更加入味。湯水也可以多一點,乾巴巴的螺螄不好吃,衹有那種一吸可以吸到一包鮮美湯水的才是享受。 加蓋燒了一會,開蓋撒上少許白胡椒粉和蔥花,就可上桌。螺螄衹有靠口部的硬肉可吃,餘下的翳和腸皆不可食,特別是那翳,常聽祖母說起,若是誤食,易吸附在消化道壁上,造成嚴重後果。吃螺螄和嗑瓜子一樣,是個技術活,會吃的人,一下子便可讓面前的殼堆成小山。 有些地方,也把螺螄叫做田螺,其實,兩樣東西並不一樣,後者的個頭要大得多,上海菜中有「糟田螺」和「田螺塞肉」兩樣,以後有機會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