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最後在上海做的一場家宴,為江湖留下一個傳說,片子中有點美中不足:有個別繁體字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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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苦思甜——芹菜拌開洋
都說上海人精明,在我看來,上海人的精明是和蘇州人學的,蘇州人”做人家”(蘇滬語”節約”的意思)起來,上海人只能望其項背。諸如在馬桶的水箱裡放塊磚頭,每次沖洗馬桶的水就可以少一點;將水籠頭開到滴水不流水的狀態,用鉛桶接起水來,水表不轉照樣有水可用;如此種種的促狹節約辦法,就是蘇州人想出來的。 錢是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這是我的想法,做了蘇州人幾十年的孫子,對於蘇州人的”做人家”,耳濡目染,歎為觀止。特別在物資缺乏的年代,由於有了”做人家”的阿婆(祖母),使得家中的菜餚比別家多上許多,比如拌芹菜,用的乃是老芹菜,這種老芹菜纖維老硬,小朋友根本嚼不動,就算大人吃起來也要吐渣,所謂”老得掉渣”是也。這樣老的芹菜,常人沒法調理,只能棄之,唯有到了蘇州人手裡,照樣是道好菜。 這道菜,當年常吃,只是當年的做法,乃是”無奈而為之”,如今日子好了,不妨來一次”憶苦思甜”吧。記得以前看山東畫報社的《老照片》,說是其中有張”憶苦思甜”的照片是在七十年代拍的,當時大家都聽一個老農說以前有多麼多麼苦,說完大家都走了,只剩下那篇文章的”筆者”問了一聲”你說的是哪一年的事啊?”,老農答曰”一九六一年”。 當然,我們的”憶苦思甜”不必那樣,我也提倡吃點粗食,但是我不喜歡吃死面窩窩頭,我們可以弄點栗子面的來做嘛。同樣,這道菜,我們要想法改進成不僅僅是蘇州人,而是家家戶戶都會喜歡的一道菜。 其實說來也怪,窮的時候,菜場裡的芹菜普遍見老,如今生活好了,更是想買老芹菜也買不到了。我在菜場裡見過四種芹菜,首先是水芹,桿是滾園的,桿上沒有條紋,很容易區別;其次是西芹,也叫美芹,莖桿很闊,大的有兩三指寬,也很容易辨識。剩下兩種,一種叫藥芹,一種叫香芹,藥芹的莖桿比蒜苗稍粗,上面是縱向的條紋,淡綠色夾白色,我們要用的就是這種;香芹則更細一點,如桐篙般粗細,顏色碧綠,亦有縱向的條紋。 我們需要買些藥芹,上海這幾天的價格是三元一斤,並不很貴,老嫩都是一個價。既然老芹菜並沒有便宜一些,那當然買嫩一點,用手指甲掐一掐,掐得動的則嫩。買芹菜還要聞一聞,芹菜的香味很好聞,甚至許多菜還要用芹菜特殊的香味來調味,海派羅宋湯就是一種,芹菜的香味,當然也是越香越好。 芹菜葉子掰下後,洗淨。再嫩的芹菜也要扯絲,每根芹菜的截面是個”U”字形,將芹菜朝”U”的底部折斷,兩段芹菜間會有絲連著,將其中一段折向另一段,輕輕地將兩段平行牽扯,就可以拉下三四條絲來,這些絲扯得越乾淨,莖菜的吃口越好。每次扯絲,只取半指到一指長短折斷,順勢一段段地折下去,把整個一條扯淨。 然後,就是關鍵所在了,將芹菜切粒,以前老芹菜的時候,由於切了粒,纖維變得很短,不用再把纖維咬斷也能下嚥,如今我們”依舊制”,也把芹菜切成粒。當然,切芹菜不用一根根切,一把折斷了的芹菜整齊地堆成一小堆,一刀切下便是幾十粒,很容易。切多少長短?回答是根據芹菜的粗細切相應的長短,反正保證芹菜是”粒”就可以了,切得太短,薄薄成片,切得太長,就成條了。 物資最匱乏的時候,到此為止,燒些開水加點鹽,把芹菜一泡就算好了,最多是滴上幾滴麻油,而且是真真正正的”幾滴”而已,一個月半斤油票,其中只有一兩可買麻油,能滴上”幾滴”已經不錯了。 如今既然是”粗菜細做”,不妨好好調弄一番,再加一味好東西吧。這樣東西叫做”開洋”。”開洋”到底是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我的《大煮乾絲》中提到過,今天再來詳細地說一說。大多數人,覺得”開洋”就是蝦干,其實還有許多的講究。蝦干就是干蝦,是一種總稱,一般來說,大家店裡能夠買到的都是海蝦製品,但是如果到江南水鄉,也可以尋到船伕漁婦自制的河蝦干,河蝦干是淡味的,產量不大,是製作者留著自己吃的,沒有大規模的製作和銷售網絡。 開洋,一定是用海蝦製作的,而且是用中等個頭的蝦,煮熟後,剝去殼烘乾而成的。大的蝦,一指長的,這樣的蝦賣相極好,如果去頭剝殼太不划算,所以乃是連頭連殼的,這種蝦干平時就叫”蝦干”。小的蝦呢?太小了剝殼費事,就直接做成蝦干,俗稱”蝦米”,再小的,別說剝殼了,它們根本就只剩下一張皮了,所以叫做”蝦皮”。 所以,”開洋”是中等個子的,去頭剝殼的海蝦干,開洋還有大中小之分,乃是”一分價鈿一分貨”。這樣,蝦干的全家都已到齊,從大到小分別是”蝦干”、”開洋”、”蝦米”和”蝦皮”,每種東西都有相應的吃法,弄錯了,就成”洋盤”了。 我們這道菜,要用小開洋製作,如花生米般大小最好。雖說憶苦思甜不用矯情得真要”吃糠咽菜”,但也不必弄得”彈眼落睛”,弄頂級金鉤來做,總要物料相仿才好。再說一次挑開洋,醫者望聞問切,買菜也是如此,顏色要紅要均勻,聞之要有香味,不能腥臭,捏上去要干而有彈性,不可以一捏就碎就爛,最後還要嘗一嘗,咸苦發澀的買不得,鮮甜微鹹的才是好貨。 小的開洋,有可能殼沒有剝盡,要用溫水泡一下,待軟了,將殼、腳剝除。然後燒一小鍋水,等水開後,將芹菜和開洋一起倒入,再等水沸,即可撩起,瀝水。 芹菜不要煮得太爛,一燙即可,煮久則沒有嚼頭,而且香味盡失,萬萬使不得。芹菜和開洋同煮,開洋並不用多,因為開洋硬,多了嚼不動,不好。放開洋的目的,是增咸吊鮮,所以不用再放鹽,只要淋上麻油拌勻即可。 這道菜,雖然是”憶苦思甜”,但是做法已經與當時大不相同,味道當然更好,不妨可以試試。
[下廚記 VI]木須肉
第一次去北京,是我第一次單獨出遠門,也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當時初中畢業,與五個大學生一起參加了勤工儉學,那時是1987年,勤工儉學是個很新奇的東西,衹是新奇,不是時髦,時髦是一小部分人玩的流,新奇是連一小部分的數都湊不齊的尚未流行的東西。玩的人多且流行的叫什麼?叫濫大街。 那是三個星期的打工,在上海美術館為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臺長李德銘(筆名林霏開)的個人郵展「把場子」,我做的具體工作就是為集郵愛好者蓋紀念郵戳,當時主辦方設計了一種每天不同的郵戳,於是觀眾們每天都來,每天蓋個不同的郵戳,你想呀,集郵的人都是有收藏強迫癥的,不集齊一套怎麼肯善罷甘休?他們每天都來,我每天都為他們敲圖章,三週後,我賺了二百塊錢。 不得了的一筆錢,要知道,我90年進大學,要填表,表上要填父母收入,我父親的月工資是192元,結果係主任碰到我說「你爸爸是所有家長中工資最高的」,可想而知,87年的二百元,有多厲害。 於是我就拿著那筆錢,和我的要好朋友一起去北京了。自二十一年前,我的同齡人乘火車不要錢以及連著三年的同齡人單程票行為藝術後,在我這個年紀,沒有家長陪同出遠門的事,已經很少了;中學生單獨出門旅遊,那是鳳毛麟角的事。 我想想就覺得自己很萬害。 仔細想想是我的家萬害,那時的孩子最多放出去和同學到蘇州玩個當天來囬,哪有讓孩子坐一天一亱火車,出去玩幾十天的?所以,還是他們厲害。 我和那位好朋友著實在北京玩了一個多月,好像是四十天吧,在北京喫了不少好東西,記得當時烤鴨好像是二塊錢一隻,街邊的小店,比我以後多少年喫到的烤鴨都好喫。 由於第一次出遠門是去北京,所以一直對北京很有好感,但卻沒有機會再去;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常來往於京滬,對北京算是很悉了。 北京好喫的東西並不多,我總不見得天天喫烤鴨爆肚涮羊肉吧?滷煮挺好喫但是我不喜歡裡面的火燒,炸糕味道不錯但我又不喫蒜,而且現在想喫還不容易;北京人喜歡的包子,能和上海的小籠比嗎?就水餃裡的那點肉,也不能和餛飩比啊!所以,喫來喫去,百喫不厭的,「木須肉」算是一個。 木須肉,就是雞蛋炒肉片,還有黃瓜和木耳,有甜鹹口味的,有酸甜口味的,都很好喫,因為我喜歡喫炒蛋。有的地方的東西很不好喫,我一般就點個炒蛋,後果就是他們能把炒蛋也炒得很難喫。 好在,大多數店都能把木須肉炒得挺好喫。 菜單上,就叫「木須肉」,十家裡面有九家這麼寫,我鑽研過,如果寫成繁體,到底應讓是「須」還是「鬚」。問了「老北京」,才知道原來「木須」是滿州話,就是「雞蛋」的意思,既然是譯音,就用「須」吧,另一個譯音「須彌山」,用的就是「須」。 木須肉是北京名菜,你幾乎在北京任何一個館子都能點到,哪怕在清真貴教店裡,也能喫到用牛肉代替的木須肉。可別小看這一個代替,你喫到過用牛肉做的囬鍋肉嗎?可見木須肉的地位。 後來才知道,原來木須肉不是京菜,而是魯菜。 再後來才知道,「木須」雖然指的是「雞蛋」,然而並不是滿語,而且還寫錯了,標準的寫法是「木樨肉」。 木樨是什麼?《紅樓夢》中有這麼一段:「黛玉道:『好像木樨香。』 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裡的,哪裡還有桂花呢?』」。看到了吧,黛玉嘴中的「木樨」,就是探春所說的「桂花」。 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的祖母蘇州人,她就是不叫桂花的,每到中秋時節,她就會說「木樨花香了」,「樨」字還是個尖音,特別好聽,衹是聽她說了無數遍,沒有去往桂花上靠。 雞蛋,和桂花,看似八桿子打不著的二樣東西。據說,北京人避諱「蛋」字,又說雞蛋的顏色與桂花相似,所以改稱「木樨」。然而,說木樨沒多少人知道,菜單上又都是「木須肉」,我也「依例」繼續用「木須肉」。 我來說說木須肉的做法,不敢說是北京做法,我來說說美國做法吧。 木耳,在洛杉磯並不稀奇,還記得嗎?我在以前的《下廚記》中還說過美國的黑木耳好。大華、德成行都有乾木耳賣,還沒有根沒有砂,一泡即開,我總是前一天喫糟溜魚片,第二天喫木須肉,泡一次,喫兩天。 網上有報導說黑木耳久泡會中毒,而且中毒後果很嚴重,會喪命。我仔細去看了報導,並且綜合了各方面討論,結果如下: 首先,中國人喫了幾千年的黑木耳,有實證報導的喫了久泡的黑木耳而中毒的有二起,一死一傷。 其次,這二起始於不同的細菌毒素。 再次,黑木耳本身浸水不會產生毒素,而是操作過程中受到的汙染。 又次,黑木耳營養豐富,浸在水中,是一個多營飬的潮濕環境,沾到細菌後,很容易培飬。 因此,浸泡黑木耳本身沒有問題,但要衛生,否則,不管浸泡什麼,哪怕乾香菇乾魷魚海參魚翅甚至年糕糯米粉,衹要浸泡,都會有同樣的風險,這也就是大多數長時間浸泡的東西中間需要換水的道理,我說的是清水浸泡,不是醃製,濃鹽水本來就可以殺菌。 所以,不要怕,而且好的黑木耳衹要泡個十來分鐘半個小時就可以了。泡好後,用水煮開,然很瀝乾水份待用,哪怕第二天再用,放冰箱即可。炒之前,把大的黑木耳撕小,特別不要一朵上分幾層,將它們分開。 美國的黃瓜有很多種,粗的細的深綠淺綠長的短的有刺沒刺都有。要做這道菜,最好選用一種叫「English…
茭白炒鴨絲
上海近海沿江,卻少河溪,不宜養鴨,因此上海人愛雞而不知鴨。當然,上海也有食鴨的,卻沒有地道的上海鴨菜,比如「筍幹老鴨煲」,是杭州名菜,「蜜汁醬鴨」是蘇州特色。說到鴨,恐怕誰都會想起烤鴨來,上海過去,衹有兩家飯店喫得到京式烤鴨,一家是南京路上的燕雲樓,另一家則是由燕雲樓師傅掌勺的,開在京劇院裡的「南伶酒家」,其味道,好食者謂之勝於燕雲樓;雖說如今,交流頻增,但要喫到正宗的京式烤鴨,也不過較以前多了兩三家如「全聚德」和「鴨王」之類的店家,可能是上海人不太喜歡油油的北京填鴨吧。 上海人其實挺喜歡喫烤鴨,喫一種肉多油少的廣式烤鴨。廣式烤鴨和京式不同,選用的草鴨而非填鴨,肉緊而不肥;喫法也不一樣,廣式烤鴨是將鴨剁成塊,蘸料而食,比卷蔥包餅容易許多。幾乎,上海所有的菜場、熟食店,都有廣式烤鴨賣,其實,這種烤鴨已經賣了幾十年,早成了「滬版廣式烤鴨」。上海人工作節奏快,有時沒有功夫調弄小菜,就買些烤鴨佐餐,上海人胃口小,因此,烤鴨可以半隻半隻分開賣,許多地方,還可以只買四分之一。 鴨胸、鴨腿,是廣式烤鴨最好喫的,剩下的頸、背等等,往往無人問冿,上海人也小氣,不捨得扔了,就在次日,拆肉去骨,扯成鴨絲,加茭白絲,稍事加工,便成了一盆新菜。 考究的做法,不用剩料,全新做起,而且只用精到部位,此菜便可登堂入室,所謂「上臺面」。我一直沒搞懂的是,鴨子比雞便宜,但一旦分開賣,就像鴨胸較之雞脯,鴨掌比之雞爪,鴨肫與之雞肫,總是鴨子的貴,也算是一奇事,恕我算術差,但我總算不出來為什麼。做茭白炒鴨絲,鴨胸最好,洗淨後,用醬油浸沒醃一個晚上,時間稍長也不妨,醬油多不點也不妨。 次日,將鴨胸用錫紙包好,入烤箱烤以 220 度烤半個小時,打開錫紙,底下會有厚厚的一層油,小心地收集起來,那可是好東西,千萬別浪費了。然後再將鴨胸放入烤箱,這回不包錫紙,直接烤十分鐘至一刻鍾,讓表面焦黃,各種烤箱實際溫度誤差不小,敞開烤的時候,應該注意不要烤得過焦。烤鴨胸是件很享受的事,肉味會一直往你鼻子裡鑽 取出烤好的鴨胸,待涼透後,撕去鴨皮,用手按著鴨肉的紋理,撕成細絲。不要小看撕鴨絲,雖說比剔肉拆骨容易許多,但依然是件細緻活。鴨絲並不難撕,但要撕成長短粗細一樣,就非要有很好的耐心了,鴨絲宜細不宜粗,一爿鴨胸,花上十五分鐘,可以撕成一大碗鴨絲來。 茭白,是一種比較令人喜聞樂見的水生蔬菜,可以涼拌熱炒,做這道菜的話,要挑壯實而嫩的,顏色雪白的為好。茭白買來,去殼,若是皮硬,可以去皮。然後斜著切薄片,斜切的片面積較大,最後再把薄片切成絲。一爿鴨胸,大約可以炒三到四隻茭白。 起油鍋,將烤鴨胸時收集的油加熱,再放入鴨絲,開大火炒制,並且淋以料酒以去腥,然後再加油,燒熱後放入茭白,翻炒。生茭白乾澀,要加水同煮,水不用太多,因為茭白會軟縮;加水後放醬油,蓋上蓋子煮十分鐘左右,直到茭白完全軟熟,最後加糖,收幹些許湯水即可起鍋。 這樣一道簡單的菜,好像也是頗費周折。我再提供一個簡化的版本,鴨胸可以不用醬油醃了再烤,衹要少許水和鴨胸同煮,煮熟後放入醬油,煮透。既然已經偷工減料,倒不妨一懶到底,鴨絲也可以不用手撕,而直接切絲。這樣的話,會方便許多,衹是味道將會大打折扣,對於挑剔的老饕來說,哪簡直是「火腿雞湯貓耳朵」和「大蔥蒜末貓耳朵」的區別了。 其實,生活的精緻與簡約,有時和鴨絲的細撕與粗切一樣,衹是一個人的習慣而已,不是嗎?